農曆二月初,陽曆三月中旬,封閉了一個多月的城門第一次打開。姑臧居民面帶菜色地聚集在街道兩邊,苦著臉被迫迎接平叛回來的呂光大軍。下了近三個月的雪終於在初春的回暖下消融殆盡,被埋了許久的垃圾鋪滿街道,呂紹昨日趕著人匆匆清掃一遍,卻依舊難掩饑荒後的狼籍。
呂光大軍進城時,鑼鼓齊鳴,熱鬧的氣氛下是一張張漠然的臉。旌旗飄揚,簇擁著呂光踏馬緩行,一旁的呂篆呂弘還有侄子呂隆呂超無不得意地昂首挺胸。騎馬的將領過後,便是一隊隊士兵,黑黝黝的臉上滿是倦意,棉襖破舊,翻出髒得不見原色的棉絮,唯有背後那個大大的「卒」字很遠便能明顯看出。呂光出征時帶了五萬人,呂弘援兵時又帶了三萬多人,而現在回來的,我根據隊列粗略估算一下,大概是三萬多人。心裡咯噔一下,少了一半多啊。
士兵的隊列過後,是陣型頗大的牛車隊。車上馱著的,看形狀是糧食!餓久了的姑臧居民在看到這一車車糧食後終於騷動。人群爆發出歡呼,向街心擁堵,卻被街邊維持秩序的士兵攔住。一隻隻瘦弱的手伸出,無望地在空中虛抓。
這麼多糧,絕對不會是呂光自己帶去打仗剩下的。在這災荒中哪裡還能找到糧?我在街口看著呂氏一族的趾高氣昂,心裡冷笑。
十六國一百三十多年裡,翻開史書,經常看到的短短幾行字:
「是歲,大飢。」
「關中飢、疫。」
「大旱,疾疫,米斛萬錢。」
「荊、豫、徐、揚、冀五州大水。」
我們一直說中國地大物博,實際情況是,地是大,物卻並不博。由於東西南北地理上的差異,每一年都會在局部地區發生天災。國家統一時,可在各地調配資源。分裂時或者皇家太過腐敗,出現災荒卻無人賑濟的地區怎麼辦?只能搶別人的。所以天災經常跟人禍結合在一起。分裂或王朝瀕臨滅亡時期,史書上出現大量的天災記錄,迷信之人總以天譴來解釋。實際是國家無力調配資源,饑荒與戰爭實在密不可分。的47
所以,呂光出征,一為平叛,二為搶糧。縱觀涼州在這一歷史時期,五個涼國除了張氏前涼早亡,其餘四涼並立,加上在青海甘南一帶的西秦,五國國力微弱卻仍征戰不休。從經濟角度上來說,國土面積如此之小,無力恢復生產,人民活不下怎麼辦?與其讓民眾在國內揭竿而起,不如用對外戰爭轉移矛盾。打贏了,便可掠奪別人。可是國力大的,如姚氏後秦,打不過。所以,就挑差不多的打。打個幾十年,等到能真正完成統一的雄才大略之人出現,這些小國家,也就在統一的趨勢下逐一冰消瓦解。
而那些君主們,誰又是在災難臨頭時,真正在意百姓的呢?北魏的建立者拓拔圭,算是個雄才大略的英雄了,在與後燕打仗時,瘟疫流行,他查問疫情,部下回答:「十人中只活四五人。」而他的反應則是:「此乃天命,無法可想。好在到處有人,不怕無百姓可充軍。」軍人都死了一半以上,百姓的死況怎樣,史書並無記載,只會更多。
王粲《七哀詩》中所述:「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飢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這些慘劇,正在這個時代中原大地各處上演著。看著馬上得意非凡的呂氏諸人,悲憤得難以平復心情。為何是這樣一群人在把持著政權?為何這個時代最低賤的,便是人命?
呂光在人群最集中的鼓樓前大聲宣佈:平叛勝利,是天祐涼州。凡是姑臧城民,可憑戶籍領糧。而流民,皆可領到麥種,登記後便即刻回家鄉耕地。逃荒時拋棄的地,均可領回。目下已是開春,呂光可不希望接下來的秋收再無糧可征。
這本是條好消息,卻無呂光所期望的山呼萬歲,看得出呂光有些悻悻。呂紹急忙辯解流民都在城外,他會前往頒布涼王的善舉。
城門終於對普通民眾打開。我們一大家子兩百多人,隨著出城撿柴的居民一起湧過吊橋,向城外災民最集中的那片山林走去。
城南那片山山勢不高卻佔地頗大,面向城門這面有不少貧民留下的窯洞。這裡是姑臧城居民最常來撿柴的地方,也是墓地最集中之處。災荒起時,我們每天來這裡,所以對地形很熟悉。再次來到這裡,最初的驚異便是:原先漫山的樹木一棵都不剩,連草皮草根都被徹底掀起,只餘光禿禿的山包。
爬上幾級台階,便到了第一層窯洞區。沿路看到的,是一個個微隆起的土堆,這樣高高低低的小土堆,一眼望去,不規則地分佈在整面的山坡上。
幾十個窯洞黑張著冷森的嘴,我想起《晉書》裡那句話,走得越近越膽怯。跟在羅什身後的腳步凝滯,拉住他的衣袖,苦澀地說:「羅什,別再走近了。」
「怎麼啦?為何臉色那麼難看?」他扶住我,招呼一聲段娉婷,將我交給她,「你在此處歇著,羅什一會兒就回來。」
娉婷扶我在一旁的石頭上坐下,他繼續往前走,我們庇護的兩百來人也急急地向上攀。他們中有很多被迫與親人拆散,一個多月不曾見面。我望著那些婦孺老幼向山上蠕動的背影,突然害怕地轉過頭去。
「晴姐,怎麼了?」她驚呼,掏出帕子按在我唇上,「為何流鼻血了?」
我愣住,把帕子拿下來,看到殷紅一塊,瞬間手足冰涼。我最擔心的,還是到來了麼?
「晴姐……」
身子顫慄,用手掩住口鼻,抬頭看她:「我沒事。別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法師……」
瞥到小慕容超和呼延靜也在一旁,趕緊定一定神,穩住自己的聲音:「娉婷,帶超兒和靜兒回去。不要讓他們看見……」
「看見什麼?」
我瞪著她,拳頭握緊,胸中翻湧起一股極不舒服的胃酸。猛吸一口氣,將湧到喉頭的噁心強壓下去,對著她優雅的美目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吐出:「人……相……食……」
她剛要呼喊出聲,趕緊用帕子摀住嘴,環顧一下四周,然後尖叫起來。順著她的眼光往下看,她正踏在一個隆起的土包上,稀鬆的土被她無意中踢開,露出一段骨頭,依稀是腿骨。
她臉色發白,一把拉住我:「晴姐,我……我們一起走。」
我搖頭:「法師還在這裡,我要等他一起走。」
對著她扯出一個安心的微笑:「你帶著孩子們先走吧,我們很快回來。」
她為難地看著我,點一點頭,叫上兩個孩子,叮囑我幾句,便回去了。我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要害怕,站起來向羅什的方向走去。
還沒走到第一個窯洞,便聽見裡面傳來驚恐刺耳的尖叫聲,然後有人奔出窯洞。仔細辨認,那個女人是我們收留的劉嫂,後面一個瘦得渾身露出骨架的男人無力地拉她。
「你怎麼可以把小三……」劉嬸一把抓過男人的衣襟,用盡力氣在男人身上捶打,野獸般號叫,「你這個畜生,你把孩子……你竟然……跟人換……。」
「我也沒辦法!」男人任由劉嬸打,瘦弱的身軀幾乎站立不住。
他麻木地盯著手上一塊生肉,嘴角上扯,門牙盡缺,露出發黑的牙床:「不是餓瘋了,誰捨得,誰又吃得下啊……」
喉嚨裡泛出沖鼻的噁心,硬生生壓下。不敢再看他手上的東西,急忙往前走。探頭到路過的一個窯洞口找尋羅什,裡面只有幾個人正圍坐著,曬著門口透進來的陽光。以前我們來賑災時,每個窯洞都擠滿了二三十人,現在,除掉被徵去打仗的,凍死餓死的,只剩下四五個人了。
那群人看見我時,頭抬起,嘴角血紅。離我最近的一個老者,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繼續低頭啃手中的東西。等我看清他在啃的東西,再也無法忍住,翻江倒海地將黃膽汁也吐個乾淨。那是一隻手,他居然抱著一隻手!
「閨女,餓了吧?」老者依舊坐在地上,將那隻手向我伸來,泛著死灰色的手掌猙獰地在我視野中晃動。
「這四面八方能燒的東西都燒完了。別嫌棄啊,吃生的也能活命……」
我轉身便跑,逃出窯洞外,仰頭看著冷漠的太陽。這陽光為何沒有一點溫暖?閉起眼,握緊拳,對著那陰冷的太陽大聲叫喊。為什麼要讓我親眼見到這些?淚水模糊視線,搖搖晃晃之際,雙肩被扶住。虛弱地轉頭,看到同樣淚流滿面的羅什。
「艾晴,你先回去。」他吸著鼻子,顫抖著身體,嘴角哆嗦,「別再看了……」
我盯著他佈滿悲憫的臉,稍微覺出了些暖意。終於回過神,死死抓著他的手臂,哭泣著哀求:「是我不好,我早該想到會是這種情形。你跟我一起走,不要再看到這些了……」
「艾晴,你早就知道這結果,是麼?」
我抽泣著,喃喃念出那句折磨了我三個多月的記載:「『時谷價踴貴,斗值五百,人相食,死者太半。』」
狠狠咽一下嗓子,緊握拳頭。指甲掐進肉中,只有讓疼痛帶來幾分清醒,才有勇氣繼續說下去:「羅什,這場災難對我們而言,已是慘痛至極,歷盡千難才存活下來。但在浩如煙海的史書中,卻只有這短短十六字記載!為何饑荒,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何處受災最重,災情如何,死了多少人,都沒提到。因為這樣的災禍,在中原大地隨處可見,不足為奇!」
猛吸一口氣,身體如同打擺子一樣。寒氣直逼周身,聲音顫抖:「可我不敢告訴你,我不想讓你提早知道這殘忍的結局。『人相食,死者太半』,這不是唯一一次,這樣的慘況在涼州還會再發生,甚至更慘烈。我枉為未來之人,除了知道一星半點的結局,什麼都無力改變。可我盡力了,真的已經盡力了……」
「艾晴……」他用力摟住我,頭埋入我的頸間,淚沿著我的脖子滑落,「你比羅什受了更多苦……以後不要這樣憋在心裡,不要自己一個人忍受知道一切的痛苦。我們是夫妻,你告訴我。無論是怎樣的艱難險阻,我們一起承擔。」
淚水滴到他肩上,融進半舊的僧袍。正要說話,突然看見一隻瘦得如同枯枝一般的手向上伸,抓住了羅什的衣角。羅什一驚,急忙拉我到身後。一個奄奄一息只剩骨頭的男人,已經看不出歲數,爬到我們腳下,費力地仰頭,用微弱的聲音說:「法師,俺快死了……能給俺唸經超度麼?您給俺多唸點經,多積點德。好讓俺下一世去吃得飽的地方,每天有白面饅頭吃,多好啊……」
拉著羅什衣角的手無力地垂下,羅什忙將他翻過身,手探到鼻下,已經沒氣息了。羅什偏過頭,眉目攏起,滿是不忍。閉一閉眼,深吸口氣,盤腿在他身邊喃喃地念起經文。他半閉星眸,虔誠地為這個不知姓名的人祈禱。梵文經唱順著初春寒風在淒冷的陽光下飄散開,傳入整面山坡的窯洞內。
最底層的窯洞裡走出了人,互相攙扶著,向羅什圍過來。上面山坡的窯洞裡也有人陸陸續續走出,緩慢地往這裡聚。羅什清瘦的身體在陽光照耀下如同出現了菩薩的背光。喃喃唸著經文的他,此刻是如此神聖,渾身散發著讓人無法抗拒的聖潔光芒。彷彿有股強大的向心力,吸引著劫後餘生的人們皈依。
「法師!為俺也念段經吧,俺罪孽深重啊!」一個人大聲哀號,突然跪地,匍匐著向羅什一路叩首而來,到了我們面前,磕頭如攪蔥,「俺吃了人,吃了三個,用俺自己的孩子,媳婦,還有娘換來的。佛祖會原諒俺麼?俺這樣,是要下地獄的吧?」
聽了他的話,其他向羅什走來的人也紛紛跪倒,哭聲響起,一波高過一波,如驚濤般連綿不絕。
「法師,我也把孩子換了吃啊。我該死,定會下地獄,只求你為我苦命的孩子唸經超度吧……」
「法師,還有我。為我娘唸經吧,她受了太多苦,死了還要被人分吃。但願她下一世,沒有我這樣狠心的兒子……」
「法師,我們活下來的人,哪個沒吃過人?哪個沒穿死人衣服?哪個不是一家逃難來,現在只剩一個人的?這山裡埋的人,比活下的多太多了……」
羅什巍巍顛顛地站起,走向那群跪地的人,要將他們拉起,卻沒有一個人願意站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羅什本發願不讓一個人餓死,卻無力保護眾生,是羅什無能啊!」他淚流滿面,弓起纖長的身體,痛苦地捶著自己的胸膛。我用袖子抹抹淚,急忙上前拉住他。
「法師,莫要自責,你已盡力了!」呼延平也到了這片空地,他大聲呼喊,眼角噙淚。他的身後,是被我們庇護的兩百人。他帶頭跪在地上,後面的人也齊刷刷跪下,對著我們鄭重地叩頭。
呼延平的臉上掛著淚水,雙手撐地,仰頭看羅什:「沒有你,我們這兩百多人也難逃吃人或是被吃的命。是你救了我們,法師,你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此恩此德,永世難忘!」
羅什去拉呼延平,卻是徒勞。他又去拉呼延平身後的人起身,也拉不動。我與他都哭得肝腸寸斷,聲音融入哭泣的汪洋中,震撼著整座光裸的山。
山階上走來一隊人。領頭的是呂紹和呂弘。他們身後站著蒙遜,還有杜進、段業都來了。一群人在遍野的震天哭聲中站定,每個人神色各異地望著這山坡上數萬存活下來的流民,以及流民的中心點——羅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