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睡了一會,醒來時,眯眼見到床頭一個高大的身影。睡眼惺忪地問:「你回來了?呂紹找你何事?」
「是我讓呂紹把法師支開的。」
我一驚,眼睛撐大。窗外透進的明媚陽光正投射在那個高大男人身上,熠熠生光。熟悉的犀利眸子正在打量我。
「你怎麼……」想問他是怎麼進來的,話出口了還是沒問下去。他想要做什麼,總有辦法做到。
「何事?」剛打算坐起身,他俯身將一旁的毯子揉成團,靠在我背後,然後扶著我的腰幫我坐起來。
雖然他是好意,我卻很不喜歡這樣的身體接觸,臉有點熱辣。他毫不在意地在床沿坐下,與我靠得很近。我沒辦法拉開與他的距離,想想他對一個孕婦也不會怎樣,便放開顧慮,兩眼無懼地直視他。
他半天不說話,只是看著我。鷹眸裡有幾絲紅線,襯著發黑的眼圈,眼底流出莫名的哀傷。被他這樣的眼神直直盯著,心像是被捶打了一下,突然慌亂起來。
「小將軍……」
「到現在還不肯叫我蒙遜麼?」他低頭,幽幽地嘆氣,語氣裡有絲化不開的苦澀。
「蒙遜……」心念一動,不想看他的眼,正色問道,「你把法師支開,單獨來見我,肯定有話要說。究竟何事?」
唇角勾勾,先是濃濃的苦笑,然後又突然斂顏,答非所問:「姚萇遣使來請羅什法師去長安講法,你可知此事?」
我點頭,心下疑惑,他為何說起這事?
「呂纂之意,可用法師向姚萇交換錢物,呂光亦是贊同。但你可知,為何法師最後還是沒去成?」他的眼光一直在我臉色徘徊,眼底閃過一絲黠光。與我單獨相處時,他從來都是用鄙夷的口吻直接稱呼呂氏諸人的名字。
「不是說,呂光擔心羅什性狡,恐他去長安會不利呂氏涼國麼?」
他輕蔑一笑,鼻子哼氣:「的確是這樣。不過,這話卻不是呂光自己說的。」
明白了,探頭問他:「是你麼?」
他點頭,線條剛毅的臉上浮出詐色:「是我告訴呂紹,然後由這個蠢人去勸其父。」
「你為何要這麼做?」
「因為我不能放你們走。」他站起身,背著手在室內踱步。陽光照射在他直挺的寬闊肩膀上,襯出半明半暗的面色。
「包括你們回宮,也是我的主意。讓呂紹跟呂光說,趁各國爭相聘請法師前,由呂光來宣告天下,羅什法師已為他所用,以絕其它列強之心。」
「蒙遜,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他停住腳步,直直瞪著我,冷笑一聲:「我改主意了,不打算殺你,卻不能讓其它人得到你。呂氏一門昏庸,將你們置於呂氏手中,我才能放心。」
我苦澀地嘆息:「你不用再擔心,我沒幾天了……」我走,也就是這幾天的事吧?
他緩緩走近我,再次挨著我坐下。眼中的戾氣褪去,流淌出悲傷。胸膛微有些震動,咽一咽嗓子,突然抓起我的手:「你可恨我?」
我要掙開,卻被他用更大的力握住。我的掙紮在他面前向來無用,索性隨他了。迎上他哀傷的深眸,淡淡一笑:「你告訴我,是希望我恨你麼?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麼?從此以後,我不可能再對任何人講君王之術,也無人知道你的野心,阻擋你成就霸業。」
「也對,省得我每日猶豫到底該不該殺你。」他仰頭大笑,笑聲裡卻透著淒清。
他笑了一會,嘴角漸漸落下,用力掐我的手,似乎希望看到我露出痛苦。「你死,的確對我更有利。你這樣的女子,不該活在這世上。」
他的聲音帶著微微顫抖,我忍著手腕上一波重過一波的力氣,努力地笑:「蒙遜,我不恨你。一切都是命數,早已定下。我在這世間,已經沒有時間去恨了……」
手腕一鬆,他放開了我。怔怔地盯著我的臉,眼裡飄過迷茫。苦笑著搖頭,喃喃輕語:「你連恨都沒有……」
「蒙遜,你會建國立業,成為割據一方的霸主,卻不是時代所賦予的可終結亂世之人。」我平靜地告訴他,「你的命數,也是早就定下的。」
渙散的鷹眼重新聚焦,深邃眼光長久地落在我臉上,苦澀地咀嚼出:「命數……」
嗤笑一聲,嘆出長長一口氣:「命數……你我以這種方式相遇相處,也是命數罷……」
他甩甩頭,偏過一邊。再轉眼對著我時,眼裡哀傷漸漸隱去,沉思一會,平靜地問到:「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蒙遜,法師一心想在天梯山開鑿石窟,建大佛寺,卻被呂光阻止。你日後進駐姑臧,可能幫法師完成此願?」
「好,我答應你。」他認真地點頭,「我做君主後,定聘法師為國師,舉國奉佛。」
正要開口說謝,他突然再問:「還有別的心願麼?」
我思考一下,說道:「希望你善待百姓,涼州境內不要再出現人相食的慘況。還有尊儒重教,讓有才學的漢人能在西北安頓下來。」
「好,這些我都會做。」他點頭,向我湊近一些,鷹眼在我臉上盤旋,「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麼?」
想起我走後孤身等待十六年的羅什,鼻子泛酸。穩定一下情緒,看向蒙遜:「我走之後,莫要再為難法師。用你和呂紹的關係,讓他起碼有一定自由。」
「好,我在姑臧一日,便會盡我之力相助法師。」又湊得更近了,與我只有半尺之遙,聲音放得更低,「還有麼?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我將頭偏開,聽出他聲音裡的期待,反問道:「你希望我說什麼?」
他一愣,半晌搖搖頭。坐正身體,苦澀地笑了:「沒什麼……」
他站起,緩步向門口走去,拉開房門。夏日嬌陽似火,染出火紅的背影。腳步凝滯在門口,卻不回頭。燥熱的空氣中飄來一聲幽幽的嘆息:
「艾晴,走好……」
我的鼻子很酸。蒙遜不會知道我是離開這個時空,他以為我離死不遠了。這句「走好」,算是他對我的最後一句祝福。是生離,還是死別?再回來時,我應該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如同再也見不到弗沙提婆一樣。儘管我一直提防,他其實也沒真正做出什麼傷害我的事情。我對他,應該心存感激。畢竟,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幫我。所以,我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心裡默默說:謝謝你,蒙遜……
羅什幫我穿上防輻衣,帶上時間穿越表,背上大包。一樁樁,一件件,細緻而耐心。這些東西,我本來以為再也用不上,可現在,卻還是需要靠這些與21世紀聯繫的紐帶,救我和寶寶的命。神思恍惚間,羅什在我腹部纏上厚厚的棉衣,是為防止我落地時對寶寶有傷害。
他的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俯下身時,看到他背上也濕了一片。僧衣黏黏地貼著,勾勒出精瘦的背部線條。
纏上棉衣,我自己也熱得直冒汗。他幫我抹去額頭的汗珠,捧著我的頭,柔聲說:「以前你走,羅什都沒有與你送別。這次,終於是羅什送你走。」
鼻子一酸,剛要落淚,他吻上我的眼睛,將湧出的淚珠吻去:「別哭。對寶寶不好。」
撫摸著我頸上繫著的艾德萊斯綢,將右手交纏進我的手,觸到他手上的結婚戒指。今天,他特意將戒指從脖子上摘下,戴在左手無名指上。此刻,掛在他胸前的,是那串磨損過舊的佛珠。
輕輕擁我入懷,微笑著說:「我們分別,是為再相見。所以,你我都不許哭。你不過是回娘家,羅什要笑著送你走。」
點頭,努力地笑。希望十六年裡,他想起我時,是最美麗的笑容。
「羅什,你有空便翻譯佛經,不要跟呂氏諸人發生衝突。預言讖緯之類的,我知道你不屑。可是,為了能更好地活下去,有時屈就一下也是必要。」
我已經將今後會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他。《晉書》記載他的那些神力,什麼颳大風預言戰亂,從母豬生下一頭三身小豬的怪事上推斷呂纂會被人篡位,等等。他聽後總是搖頭,卻不再像以前那麼排斥。
將斷斷續續記錄了兩年的筆記拿出:「這裡面是我的考察日誌。有十六國中已發生和將要發生的歷史事件,還有我心情的記敘。」
翻開筆記本,我和爸媽的合照夾在裡面:「我走後,你若是想我,可以看我的筆記和照片。我以前沒想過要留下這本筆記,所以按照我的習慣寫千年後的簡化字。你要從左到右讀,而不是自上而下。這幾天我做出一張對照表,時間太緊,恐怕沒辦法做全。我寫的東西,你也不一定能看懂……」
「沒關係。羅什會仔細研讀。熟悉你那個時代的字,還有那個時代寫文的習慣。」他鄭重地接過,抬眼一笑,「羅什目下看不懂,不過,有十六年時間可以慢慢看。等你回來,再問你看不懂的地方……」
看著他清癯的臉,仍在努力綻放微笑。淺灰眸子晶光閃動,我的身影映在氤氳水汽裡漸成朦朧。
鼻子又泛起酸澀,強行壓下苦楚的痛,拉住他的手細細叮嚀:「你去長安的前一年,姑臧的饑荒比這次更甚,城內人口幾乎喪失十之八九。這些都是命數,無力挽回。你無法救人之時,一定要先保住自己。因為,你的使命要到長安才能完成。」
呂光死後不到半年,呂篆便殺了呂紹。呂弘也想當王,便與呂篆爭位,兵敗被呂纂殺死。兩年後,呂超殺呂纂,扶自己的親哥哥呂隆上位。不到半年,呂隆便在饑荒和蒙遜圍攻下投降姚興。呂光死後三年裡,呂氏諸子只顧內鬥,涼州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比呂光之時還要淒慘。這樣的混亂,我卻無法陪他一起渡過。想到這些,心中便如車碾過,劇痛難忍。
「艾晴!」他輕輕摀住我的嘴,搖頭微嘆,「羅什已經不再是龜茲那個桀驁不群的法師了。我已知該如何與上位者相處,如何為理想隱忍。別為我擔心,十六年,羅什能忍過去……」
我點頭,覺得自己又快要禁不住落淚了,趕緊吸著鼻子說:「還有,要記得按時吃飯,不要挑食。每晚用熱水燙腳,這樣冬天時凍瘡才不會復發。手上也要多擦薑片。你睡眠太警醒,所以總是睡不好。我不在時,若有條件,要記得睡前喝點牛羊奶。晚上看書不要太久,否則視力會損壞。我可不想回來時給你帶副近視眼鏡……」
我絮絮叨叨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叮囑完。他只是溫柔地點頭,用帕子擦我的額頭,為我抹去汗珠。終於自己也說累了,似乎還有很多很多要說,卻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怔怔地盯著他發呆。
「說完啦?」敲一下我的腦門,用故作輕鬆的口吻說,「那輪到羅什來叮囑你了。回去後沒人看顧你,不可熬夜,少睡懶覺。不要看見喜歡吃的就不停嘴,不可老是忘了……」
「好了啦,我都知道。」我朝他吐吐舌,苦著臉看肚子上的棉衣,「你再說下去,我要流一斤汗了。」
他愣一下,眼光落在我肚子上,偷偷轉頭擦擦眼角,將我摟緊:「一定記得,保住自己最是重要。其次才是孩子……」
「你放心,我的時代科技很先進,一定能生下寶寶……」
「艾晴……」他嘆息著將手放上我微隆起的肚子,眼神黯淡,「對不起,羅什無法與你一起撫養我們的孩子,要辛苦你一個人了……」
「寶寶會知道,它有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哽嚥著嗓子,抬起右手揚一揚瑪瑙臂珠。正午陽光穿過菱格窗,將滿室照得透亮。晶瑩的瑪瑙上,「不負如來不負卿」七個清秀的字跡熠熠閃光。
「這串珠子,我以後會留給寶寶……」
他點頭,也抬起右手露出屬於他的那串珠子。他閉起深邃的大眼,昂起如天鵝般的頸項,任兩行清淚順著清癯的臉滑落……
纏綿痴長的吻終於也有盡頭,唇齒間還留著他清幽的檀香味。他動作緩慢地放開我,幫我套上手套和頭套。我旋開按鈕,綠光閃動,開始記秒。只有一分鐘了,看著秒錶滴滴跳動,告訴自己,不許哭,我要笑著離開。儘管帶著頭套他看不見,但他一定感覺得出。
他面對著我,緩步向門口退去。眸光始終纏繞在我身上,無盡留戀。退到門口,手扶門扇。屋外的強烈光線灑在他身上,褐紅僧衣轉成偏黃色調,赤裸的半臂反射出麥色光暈。他深吸一口氣,再多望一眼,似乎要將畫面從此定格在腦中。
我點頭微笑,只有半分鐘了,他依舊在望著我。
「羅什,關門吧。」我的聲音也一樣發顫,「記得不要看等一會的那道光線。確定屋內不再有異光後才能進來……」
已不記得這是第幾遍叮嚀了。我的眼光無法從他身上移開,這是最後一眼了……
門終於關上。秒錶顯示,只有不到十秒了……
「羅什,等我……」
「嗯……」聲音裡牽出濃重的鼻音,穿過門隙,絲絲飄進。
近兩年了,又再次感受到了騰雲駕霧的翻轉。騰空的瞬間聽到他大喊:「我妻,好好活著……」
我有沒有落淚?不記得了,在時空轉換中,昏昏沉沉,只是下意識地護住腹部。寶寶,你一定要挺過來……
耳邊響起一陣紛亂的腳步聲,費力地睜眼,模糊視線中出現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我被放上擔架,一把拉住身邊的人,認出是研究員小聶。昏迷前我只知道反覆說一句話:「保住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