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長安的輝煌·慕容超的計謀

  我慢慢走在終南山紫閣峰的台階上,呼吸著春末清新怡人的空氣。羅什的居所,在現代堪比風景名勝幽靜處的高級療養院。林蔭道旁是參天松柏,翠竹輕拂。玲瓏的亭閣在不甚陡峭的山體中時隱時現,意境幽邃。我在清晨羅什去寺裡後,便每日到不遠處的奎峰登山,鍛鍊身體。今天突然想爬另一側的紫閣峰,沒有找到慕容超,便自己一個人爬了。

  這些天我爬奎峰,慕容超都來陪我,他自己也在鍛鍊身體。我不問也知道,他一直在為投奔叔叔做準備。而他這麼積極地陪我爬山,還有個原因。他惦唸著小時候聽過的劉邦項羽的故事,纏著我給他講。講完劉邦項羽,又講《三國策》。娉婷雖然滿腹詩文,慕容超和呼延靜的漢文全是由她教,卻對這些打打殺殺的歷史不感興趣。呼延平識字不多,也無法教他。他買不起書,現在能聽我講,自然開心。往往到我要處理家事了,才戀戀不捨地走開。

  我爬到半山腰,想去亭子裡歇息片刻,便順著一條開滿梨花的小徑走去。還沒走到跟前,看到前方亭子裡有兩個人,男子身材長矯健,青色儒裝襯得文雅有致,女子嬌小玲瓏,桃紅輕衫婀娜多姿。男子正面對著遠處的山巒沉思,女子不語,垂頭站在他身後。俊男美女,桃紅柳綠,構成悅目的畫卷。只是當我看清楚這兩人是誰後,不免尷尬與訝然。

  難怪一早尋不到慕容超,他居然跑這裡來了。而那名漂亮女子不是他妻子,是我們收容的涼州女子之一:燕兒!

  不知該不該迴避之時,他們已經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回頭看見是我,兩人的臉瞬間紅了,然後便也是一副尷尬模樣。我扯了扯嘴角,轉身往回走。

  「姑姑莫走!」慕容超從亭子中奔出,拉住我的手臂。轉頭對燕兒說:「你先回去。」

  燕兒複雜地看我一眼,臉憋得通紅,快步從我身邊經過,匆匆下山。

  我跟著慕容超進亭子,看著一襲桃紅在山路上越來越小。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何我一點沒覺察?燕兒不是對羅什說什麼一見傾心嗎?為何又轉移了目標?

  看著站在身邊的慕容超,陽光照耀下,青衫被微風吹起,說不出的優雅俊逸。這樣高大帥氣的年輕男子,又有著慕容家天生的高貴氣質,燕兒舍羅什而就慕容超,也不難理解。這麼想想,剛才對燕兒的不快,又平息了些。

  只是,我仍然忍不住嘆氣:「超兒,你這樣,對得起靜兒嗎?」

  他一愣,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這,超兒沒有……靜姐姐也不會……」

  輪到我發愣了。沉默半響,轉頭看對面蔥翠的山巒。是啊,慕容超可不會認為這是對妻子的背叛。他結婚了又怎樣?反正這個時代,男人天經地義可以擁有多名女子。只怕呼延靜知道了,也就背地裡難過。依她那麼安靜的性格,接受燕兒做妾,也不是不可能。慕容超以後做了皇帝,雖然國小力薄,湊不齊皇帝該有的三宮六院,也絕對不會只守著呼延靜一個人。

  可我畢竟從二十一世紀來,固有的一夫一妻思想太深。加上又是看著他們小時候的患難相處,這些天下來,我看出呼延靜對他愛的有多深。想到他這樣背叛靜兒,總覺得心裡堵得難受。

  「姑姑,你生氣了?」一隻大手搭上我肩膀。我轉頭,看到他眼裡的莫名詫異,還帶絲惴惴不安。

  我忍不住說:「超兒,姑姑本不該插手,不過,我不想看到你三妻四妾,左擁右抱,對愛情不忠貞。」

  他怔住,一直凝視我,目光閃爍,嗯哼一聲說:「姑姑誤會了,我跟他沒什麼,她近日一直偷偷送超兒東西,香囊,布鞋,繡袋之類。超兒看出她的心思,今日特地約她來此,明示超兒暫無納妾之想。」

  哎呦,錯怪他了!我搔搔頭,尷尬地咧嘴笑。想不到他這麼有原則,燕兒比呼延靜漂亮多了,他居然不為之所動。

  他跟我並排站著。俯瞰山巒。半響才嘆口氣,眼神飄忽不定:「此時納妾非是明智之舉。超兒在長安只是暫居,定會尋機去找叔叔。若是納了燕兒,再加上母親與靜姐姐,一路除了超兒都是婦人,兵荒馬亂的,超兒如何顧得過來?」

  我張嘴,忍不住又打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我怎麼還是滿腦子情愛為天?居然忘了眼前之人可是慕容超!他滿腹的心思,絕對不是愛情,而是權位!

  他一直在觀察我的表情,眼裡似乎蘊著深意。我搖搖頭,悶悶地說:「太陽更曬了,我們回去吧。」

  手臂被拉住,回頭看,他一臉凝重的從懷中掏出一個長形布裹。小心翼翼地打開,一把七八寸的彎刀,金光閃閃的刀鞘上鑲滿珠寶。他將金刀極其珍視滴執在手中,撥開刀鞘,陽光下鋒利的刀刃泛出冷冷青光。

  「這是祖母臨終前交予超兒的。當年叔叔走時說,日後憑此刀與他相認。祖母遺言:定要找到叔叔,光復慕容家大業。」

  我定定地看著這把寄託了慕容家幾代人執著信念的金刀。刀面泛出的冷光,照亮了他眸子裡那股無法抹滅的狂熱。心中悲哀,忍不住嘆息:「超兒,你連著這麼多天陪我爬山,今日又將金刀示於我看,是想讓我做什麼?」

  他抬頭,有絲訕訕:「果真被姑姑看出來了。」

  他思考一下,然後肅然看我:「母親告訴我,姑姑當年在姑臧,與李暠,段業,杜進還有沮渠蒙遜都有往來。他們非但對法師,對姑姑本人也極為敬重。這些人都非尋常人,他們敬重姑姑,定是因為姑姑有過之之處。這些天超兒每日與姑姑相處,聽姑姑談古論今,指點江山,心下著實敬佩,有如此識見的女子,天下難尋。」

  他突然跪在地上,仰頭熱切地看我:「姑姑對超兒有幾番救命之恩,超兒日後叮噹回報。不知姑姑能否再助超兒一臂之力,為超兒指點如何與姑姑會合?」

  我一驚,向旁跳一步,避開他的跪拜。淡淡地說:「超兒,你起來。姑姑只是女流,沒什麼本事,無法為你出謀劃策。」

  我早已下定決心,即便歷史的車輪無法改變,他始終都會如史書上記載的那樣,走上不歸路,可是不能由我來指點他。對這個與我想出過最艱難日子的孩子,我真的不忍心……

  他還是跪在地上不起來,胸膛起伏愈大,眼裡閃著堅韌的精光:「姑姑,叔叔無子,超兒是他最親之人,尋到他,超兒便可得到王位。若能得姑姑相助,超兒繼位後,定尊法師為國師,封姑姑命婦之位,與超兒一起盡享富貴榮耀。」

  猛地看向他,一臉的憧憬與熱望,滿腦子都只有他那個位子。我心裡的悲涼更甚,他居然用錢權來誘惑我!他那個小國,連年征戰,在夾縫中苦苦掙扎,「土不過十城,眾不過數萬。」為了向姚興贖回被他拋棄在長安的母親妻子,他在自己國內找不到像樣點的歌妓,便去東晉擄掠,給了劉裕出兵的藉口,即位後不到六年便被滅,還跟我談什麼富貴榮耀!

  我冷冷地回他:「超兒,你也太高估你叔叔那點地盤了。榮耀富貴?你以為那個皇位是那麼容易坐的嗎?你以為自己坐上皇位就能要什麼有什麼?你熱切盼望的那個位子,是讓你丟掉短短小命的根源!」

  他眼裡的熱度一下子被澆滅,怔怔地看著我,張了張嘴,又沒說出話來。我一甩衣袖掉頭便走,走出亭子裡,又停下腳步:「你就收了心思吧,只要你還叫我姑姑,我便不會告訴你任何事。」

  說完,沒有看他,自己一路下山,他沒跟上來,走近家門時,心中隱隱泛起了一絲不安,慕容超,他應該不會就此罷休的……

  同樣的話題又在他陪我爬山時反覆提過。我終於忍不住發怒,看見他就避開。他停了幾日不陪我,等我怒氣平復了,他再次出現在奎峰半山腰的亭子裡。這次,他終於學乖了,不敢再提這個話題。而我,對他始終硬不起心腸。既然他不再提了,便默許他每日的繼續陪伴。

  站在奎峰頂的亭子裡,我氣喘吁吁地遠眺青蔥的山巒。已是五月末,風中帶著燥熱,吹不去身上黏黏的汗。

  額頭上突然拂過什麼東西,我嚇了一跳,慕容超正執著一塊帕子,忽閃著漂亮的大眼睛,一臉燦爛地笑:「姑姑,瞧你額頭儘是汗,超兒幫你擦。」

  他再次靠近我,手拿帕子便要往我額頭上抹。身上特有的年輕男人氣息飄進鼻,這麼親暱的舉動讓我有些尷尬,急忙扭頭閃開:「姑姑有帕子,自己擦就好了。」

  他停手,依舊笑著,俊逸的劍眉上揚,說不出的倜儻瀟灑:「姑姑渴嗎?」

  我點頭。半路上慕容超的水囊失手灑了,我只好把自己的水分了一半給他,今天天太熱,他喝完了所有的誰還叫渴,我只好把自己的也給他。現在,我的水囊裡也是空空如也。他蹙眉細想了想,再抬眼時巧笑吟吟,拉起我的手一路小跑:「超兒知道哪裡有水!」

  這樣被他拉著手,我總覺得有些不妥,這些日子,他似乎很喜歡與我有身體接觸,總是有意無意地拉手,攙扶。在我身邊不停展示他的男人魅力,我比現在的他大了十三歲,在他面前,我總是以長輩自居。可是這些天看他對我,似乎並不是以對待長輩的態度。睜開他的手,我告訴他我自己會走。心底隱隱有些不安,但願只是我多心了。

  一股清泉從山間流出,積成一潭碧水。不時有鳥兒鳴叫著從水面掠過,靜謐安寧。這汪碧泉,讓我全然拋開疑慮,歡呼著奔到水邊。撲水到臉上,清涼滲入肌膚,舒服的直嘆氣。

  洗完臉,注意到一旁的慕容超脫了外衫,光著膀子在洗臉。倒三角的背影線條流暢,白皙的肌膚泛著健康的青春亮澤。手臂肩膀鼓鼓,腹部有明顯的塊狀肌肉。水珠潑灑在身上,在陽光下閃著蜜色的光,順勢往下滑落,說不出的性感。

  他扭頭看我,唇邊浮起迷人的笑意。將鞋襪脫了,撩起褲腿走近水中,他哈哈大笑著朝案上的我潑水。我笑罵了幾句,也將鞋襪脫了,坐在岸邊,把腳放入水中。清涼的河水浸著腳踝,踩著又圓又滑的鵝卵石,閉眼享受暖暖的熏風。

  「嘩嘩」水聲衝我而來,眼睛剛一睜開,便被拉起:「姑姑,你也下水吧,真的很舒服。」

  不及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拉著往水中央走,腳底的石頭很滑,我尖叫著叫他慢點,他卻不聽,心裡升騰出一股異樣感覺,他,似乎是有意在這麼做。厲聲告訴他我要回案上,剛掙開他的手,他的另一隻手臂伸到胸前箍住我。然後人往後仰,一股大力帶著我一併跌倒。

  清涼的水一下子將我包圍住,趕緊掙紮著起身,卻發現觸手的是滑膩的肌膚。回過神,我居然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他抱著我的腰,與我緊緊貼在一起,半坐在水中。

  她的臉距離我只有幾寸遠,星眸正注視著我,眼光灼人。溫熱的氣息噴在臉上,絲絲蕩漾開,連空氣也充滿了撩人的情動。我一陣心慌,忙不迭想起身,卻被他抱住。放在腰際的手傳來更大的力氣,將我強制著往他身上壓。心裡惶恐漸漸放大,剛要開口,他的頭已經湊了過來。趕緊側臉,滾燙的唇落在臉頰上,灼人的火熱似乎讓水沸騰了。

  我一邊用力推他,一邊繼續偏頭躲他的吻,禁不住罵道:「超兒,放開我。臥室你姑姑!怎可如此褻瀆?」

  他沒有任何停止的意思,埋首在我頸邊,火熱的唇貼在我頸上吸吮,我的掙扎只帶來更緊的箝制。他緊緊摟住我,用低啞的聲音呢喃:「姑姑,超兒真的很喜歡你。從你在宮外將超兒從衛兵受傷救下時,超兒已對姑姑動心。這些日子與姑姑相處,超兒愈加深陷情網無法自拔。姑姑,再怎樣大逆不道,超兒也無法克制了……」

  我又羞又氣,心劇烈跳個不停。血全衝到臉上,額頭滲出大片汗:「慕容超,我與你母親姐妹相稱,年長你甚多,你怎可起如此心思?」

  他稍稍拉開與我的距離,雙手仍是箝制著我,脈脈凝視:「母親說你比她還年輕,可是姑姑的樣貌舉止怎麼看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比靜姐姐還活潑好動。超兒從未見過姑姑這樣靈秀大氣的女子,日日相處,超兒如何能不動心?何況……」他深吸一口氣,放低聲音,又向我湊來,嘴角帶出一絲曖昧的笑,「姑姑不用瞞超兒。超兒早就看出,你對超兒也是有情意的,不是嗎?」

  我怔住,避開他的唇:「我有情意?」

  他瞭然地笑笑:「姑姑時常偷眼看超兒,眼露痛惜。看到我與燕兒在一起時,又憤慨不已。超兒對男女情事,非是一無所知,怎會看不出姑姑對超兒懷有異樣情愫?」

  我瞠目結舌,結巴起來:「我……我那是……」停頓住,我怎麼能告訴他真正原因?

  「法師已年老,姑姑卻還是青春正盛,姑姑何苦強忍?」他用手撫摸我的臉頰,我一顫抖,趕緊避開。他笑笑,挑眉暗示:「姑姑,超兒不會讓任何人看到的……」

  我心裡極其不舒服,胃中泛出噁心,沖喉而來。他的言談舉止無一不充滿魅人的誘惑。聯想到他今日水囊灑落,喝光我的水,又帶我來此處,這一切應該是他早就策劃好的。他為何要這麼做?真的是因為喜歡上我嗎?一個比他年長那麼多的已婚婦人?

  再次避開他的手,我臉上堆笑:「超兒,姑姑不喜歡這樣坐在水中。我們上岸去談,好嗎?」

  看我態度軟化下來,他欣喜異常,忙起身將我扶起,攙著我走上岸。我在陽光下絞衣,水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瞬時在我腳底積出一笑汪水潭。

  「姑姑……」他一隻手放上我的肩,聲音裡已充滿情動的微顫。

  我掃開他的手,不動聲色地問:「超兒,你是想跟我一時苟合,還是有長遠之計?」

  他怔住,半響才低頭出聲:「超兒自然想跟姑姑長遠……」

  「長遠?那你是想娶我?」

  「只要姑姑願與法師分開,超兒定娶姑姑為妻。」他抬眼看我,有些緊張。

  「那靜兒怎麼辦?」

  「姑姑,你與靜姐姐相熟,她定會尊你為大。」

  我嗤笑,這麼快就分出大小老婆了。我眼珠轉了幾圈,問道:「你不願納年輕貌美的燕兒為妾,是因為不想再投奔叔叔的路上再多一個負擔。姑姑身體孱弱,每日藥不離手,你不怕負擔更重嗎?」

  他笑如陽光燦爛,眼角有絲得意:「姑姑與燕兒不同,以姑姑的智謀決斷,定能幫超兒得王位。超兒相信姑姑,即便路途遙遠,姑姑也能找到辦法全身而退。」

  他含情脈脈地牽起我的手,柔聲細語:「超兒絕不辜負姑姑,定能讓姑姑過上富貴日子。超兒現在雖貧困潦倒,但只要有姑姑為我出謀劃策,定能有番英雄作為。」

  我氣得手都發抖了,深呼吸幾次竭力克制下來。終於明白了他動的心思!以往的哀求無用,便用自己的年輕英俊做誘餌,費盡心力誘惑我!

  我抬起下巴,斜眼看他,語氣冰冷:「超兒,你若要姑姑跟你,須得休了靜兒。否則休想得我一分好處。」

  「姑姑!」他猛地看向我,眼裡頓時有絲慌亂,「靜姐姐並無過錯。她沉靜賢惠,定會好好與你相處,不會爭風吃醋。日後超兒登上王位,後位定是姑姑的。」

  我冷笑。後位?以前的蒙遜也這麼對我說過。這些男人們以為這就是給女人最大的榮耀嗎?

  「不同意便罷了。」我抬腳要往山下走,被他一把拉住。

  他低頭咬著嘴唇,好一會兒,抬頭看我,深吸一口氣:「好,只要姑姑肯跟著超兒,幫超兒得了叔叔的王位,超兒便休了她!」

  我怔怔地看著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慕容超,慕容超,你為了王位連結髮妻子都可以不要!難怪你可以在跟慕容德派來的試著秘密接洽後,將母親妻子拋在長安,隻身一人潛逃。你為了王位,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啪!」

  「慕容超,你配不上我,更配不上一心一意對你的靜兒!」

  我的手在顫抖。打在他臉上的一巴掌,也將我心中那個可愛乖巧的小鬼頭從此抹去……

  「姑姑!姑姑!超兒是真心喜歡你啊……」他拉住甩袖要走的我,一臉慌亂,不知所措。

  我悲涼地一笑:「別再裝了!你若真心喜歡我,就不會到現在還叫我姑姑!」

  他整個人凝固住。我甩開他的手,掉頭往山下跑,他沒有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