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蕊的情況很不妙,躺在床上痛的歇斯底里。下身有血滲出,羊水已經破裂,流的床上大片濕。我叫人趕緊去叫接生婆,再讓人準備好沸水煮過的乾淨巾子,細線,剪刀和小刀,還有燒開的水和高度白酒。安慰初蕊保持鎮靜,教她數數來穩住呼吸。
接生婆趕來時讓他們換上我準備好的消過毒的衣服,然後我一直在旁邊幫忙。我其實很緊張,畢竟不是醫生,我所有的接生知識都來自書本,而且還是一知半解。我自己生產時有著完備的醫療器械和技術最過硬的醫生,沒受過初蕊現在所受的苦。在古代落後的環境下,尤其初蕊還是早產一個月,我真的很擔心大人和孩子的安危。
兩個接生婆一直不停忙碌著,我除了讓他們一定要使用消過毒的任何東西,其他一點忙也幫不上,只能握住初蕊的手不停給她打氣。
過了兩個多小時,初蕊的宮口張開了,子宮開始收縮。我在她頸下墊了好幾個枕頭,讓她張開口做短促呼吸,不要太用力,更不能屏住呼吸。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孩子的頭慢慢出來了。
接生婆熟練地將覆住孩子臉的膜撕開,然後將纏住嬰兒的繫帶從頭部移開,用手托住嬰兒的頭部,緩緩拉出。剪斷臍帶,清理口腔黏液,倒提腳丫拍腳板。「哇」一聲,雖然聲音輕的像小貓叫,我還是噓出一口氣。接生婆給孩子洗了洗,穿上小衣服,遞給我。
是個男孩。這會兒紅皮老鼠似的皺著眉頭哇哇直哭,根本看不出像誰。我將孩子抱到精疲力竭的初蕊眼前,笑著給她看。初蕊費力抬眼看到孩子,眼淚突然噴湧而出。為了讓她情緒穩定下來,我不讓她多看,將孩子交給接生婆。
我叫接生婆繼續待命,還有個孩子沒出來。接生婆詫異地看我,說似乎沒有動靜。我堅持說這是雙胞胎。等了兩個多小時,初蕊的陣痛又開始了。再次生產,初蕊已經精力耗盡,沒有剛才順利。足足痛了兩個多小時,都還無法見到孩子的頭。已是半夜三點多,在這樣下去,大人孩子都危險。
凌晨四點,孩子終於出來了,初蕊整個人似一攤軟泥,昏厥過去。接生婆不論怎麼擺弄,這個嬰兒都不哭。我突然想到,估計是嬰兒口腔裡黏液太多。來不及多想,我俯下身子,用嘴開始吸取孩子口中的羊水以及一些黏液,小心地做人工呼吸。終於,孩子「哇」一聲哭了。
我一喜,眼前突然冒出金星,然後一片漆黑。聽到耳邊有人呼喚:「夫人!」無法發出聲音,我的聲音,我的身體是如此沉重,重的無力再支撐……
醒來時看到羅什焦慮的臉,握住我的手,雙眼血絲密佈。看見我醒來,驚喜萬分,忙著讓我吃藥。羅什告訴我,我已昏睡了十幾個小時了。初蕊的兩個雙生子雖然身體虛弱,但是平安。只是初蕊生產之前已有中毒跡象,現在油燈耗盡,生命岌岌可危。
我一驚,急忙起身要去看初蕊。羅什攔住我,說我不懂醫,去了也無濟於事。他已請了御醫,正在搶救初蕊。
有敲門聲,是驚惶的絡秀。看到我醒來,紅著眼睛對我說:「夫人,初蕊不行了,她說要見夫人……」
我急忙拉住羅什的手,他看到我嚴重的哀求,點點頭,攙著我去初蕊的房間。初蕊面無人色,嘴唇發紫,已有死氣籠罩在身。在我叫喚下終於用盡力氣睜開眼,環顧一下四周。我明白她的意思,讓所有人先出去,在外守候。只有羅什不放心,一直守在我身邊。
「夫人……」她顫抖著伸出手,我趕緊握住,「是燕兒……」
我不明白,用眼神詢問。
「那日一早……燕兒送來糕點……我吃了之後便……腹痛難忍。」
我驚呆了:「燕兒?她與你有什麼仇,為何要這麼做?」
「劉勃勃。前些日子,被我撞見劉勃勃跟她在一起……他勾搭上了燕兒……」
我一下怔住了。又是燕兒!先是想勾引羅什,再對慕容超暗送秋波,現在又是赫連勃勃!我雖氣憤,但仍想到一個問題,就算燕兒水性楊花,不停勾搭男人,她與赫連勃勃私通被初蕊撞見,也不該下此毒手啊。
看出我眼中的一夥,初蕊掙紮著說:「燕兒……一心想攀龍……附鳳,劉勃勃肯定……答應了她什麼,讓她來……毒死我。」
「為何。」
她喘息著歇了一會兒,再繼續說:「夫人對初蕊恩重如山……事到如今……初蕊不可再瞞夫人。這兩個孩子……是劉勃勃的。」
我點頭。自從無意中聽到初蕊與赫連勃勃在他府前的一番話,我一驚猜到讓初蕊懷孕的,就是赫連勃勃。
初蕊的兩眼閃出異樣的光芒,身體不知從何處得來一股力氣,居然半坐起身。我趕緊用枕頭墊在她腰下。心裡難過,這樣的光景,是迴光返照了……
「劉勃勃花重金將我從妓院中買出,是為送給陛下。在送我進宮之前,劉勃勃便與我有了私情。他說,要消防呂不韋。只要陛下寵幸我,將孩子生下,便是王子。他會盡全力讓自己的孩子登位……」
初蕊說著,生怕來不及。我要餵水給她,她不喝,還在匆忙地說:「可是,自從我進攻後,陛下沒有一次觀看歌舞,我根本沒機會見到陛下,這肚子可怎麼遮人耳目?我正無法可想時,又被送給了法師。夫人好心放我走,我本以為劉勃勃會收下我,沒想到,他卻那麼絕情。那日,他便起了殺我之心,卻被夫人救了……」
「我在法師和夫人庇護下平安待產,本想生下孩子後便逃離長安。沒想到,他們不放過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放過……」
初蕊的淚緩緩滑落,眼裡慢慢蒙上灰黑的死寂,突然用很大的力氣拉住我的手,竭力喊出:「夫人,求你收養這兩個可憐的孩子。日後,不要讓他們知道有這麼狠心的父親。劉勃勃不配……」
她的手轟然垂落,人往下癱倒。我哭著喊初蕊的名字,已無任何反映。羅什急忙上前,探手到她鼻下。一會兒,他收回手,擰起眉心,無奈地搖頭。然後雙手合什,喃喃念起經文。
我怔怔地看著床上已無人氣的初蕊,羅什走到我身邊,讓我靠著他。依偎在他胸前,我一點力氣也無。羅什擁著我的肩,讓我回房休息,他會安排一切。
我筋疲力盡,卻強力掙紮著說:「羅什,我想給兩個小兒起名為容晴容雨可好?人生在世,晴雨無常。但願兩小兒能順利走完人生路,容得一切晴雨。」
羅什親吻我的額頭,點頭輕聲道:「好。你走後,羅什會撫養容晴容雨長大。即便羅什有生之年無法見到他們成人,亦會交託可靠之人。你可放心。」
我費力地仰頭看他,他悲憫的面容重疊了好幾個虛影。虛影晃動,耳邊有他焦急的呼喚。站立不住之時,似乎被抱起,然後我便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午後,羅什在身旁守著我。我想起身,卻被他懶豬。他撫摸著我的臉頰,平靜地說:「艾晴,你該走了。」
我愣住,看向他的雙眼。他眼裡隱著波瀾,卻異常鎮定:「你在昏厥時又流了一次鼻血……」
我咬一咬嘴唇,吸口氣,笑著說道:「好。不過得等過了蘇幕遮。這是你我約好的……」
他靜默片刻,將我鬢角的發理好,溫潤地笑著:「那羅什有個條件。」
我用眼神示意他繼續。他點點我鼻子,柔聲說:「你得一直在床上靜養知道蘇幕遮開始。初蕊的後事,還有兩個小兒,羅什都會安排好,無須你操心。若你不答應,羅什寧願你現在便回去。」
結果自然是我答應。
從那以後十天裡,我一直按照羅什的囑咐在床上靜養。絡秀時不時抱著兩個小兒到我床前讓我逗弄。兩個孩子驚人的漂亮,身體卻很虛弱。幸好他們能得到最好的生活條件,慢慢調養,應該可以養好身子。
絡秀非常疼愛這兩個孩子,每日跟著奶媽不休不眠地照顧他們。她才十四歲,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卻在照顧容晴容雨時成長了許多。她的眉眼日漸秀麗,再過幾年,定是個美麗的女孩。我告訴她,我馬上要回娘家,無法為她把關,所以一定要自己尋找幸福。日後她要是看哪個男人,對法師說一聲,法師定會助她。
絡秀聽了我的話後只是紅著臉,半響點點頭。我笑了,這女孩真的很率真可愛。
燕兒在初蕊生產那日便不知所終。絡秀後來曾在逍遙園內見到她,果真跟赫連勃勃一起,被赫連勃勃收為第二十房妾。絡秀說,燕兒看見她後羞愧的趕緊離開。
「不知她會不會每天晚上做惡夢。」綠袖一臉憤恨。
燕兒愛慕虛榮,用自己年輕的身體做籌碼,尋找可以攀附的男人,這些我都可以原諒。可是她為了能進將軍府,居然殺人,這便太讓人寒心。她錯的這麼離譜,以宿命論來說,遲早會有報應。
赫連勃勃是個怎樣的人,我比一時沖昏頭鬧的燕兒清楚多了。他連撫養他長大的丈人都殺,完全把殺人當成樂事。跟在他身邊,豈不是每天伴著一頭猛虎?也許,不就的將來,赫連勃勃便會殺人滅口。
我靜養了十幾天後,便在蘇幕遮前一日跟著羅什去長安。馬車在下午時分駛入長安城,我掀開簾子看,主幹道上很多人在忙著張燈結綵,為迎接明日的蘇幕遮。雖然七八年後姚興疲於奔命地被赫連勃勃牽著鼻子走,國力漸衰。但起碼眼下,長安百姓還是能夠安居樂業,所以,長安市民都是臉上帶笑,友善地互相打招呼,興奮地期待著熱鬧地蘇幕遮。
馬車行駛到鼓樓一帶時,前方聽到叫罵聲。我好奇地探頭望,一群人圍著,有人再罵:「虧你長得那麼俊,還是鮮卑王族,怎麼就這麼沒出息,跟乞丐搶幾個餿了的饅頭。」
旁邊有人符合:「就是!明日蘇幕遮,可不能讓這瘋子在街上攪了大家興致。」
我心念一動,看向人群的中心點。一個衣著破爛的高大身影蹲在地上,長長的亂發遮住了臉,正在若無其事地啃著發黑的饅頭。
我們的馬車伕叫嚷著要人群讓道,那個高大身影抬頭朝我們這邊看,亂發下一張滿是污垢的臉,我一眼便認出,那是慕容超!
蹲在地上的慕容超眼神一震,突然起身朝我們的馬車本來。他張開雙臂攔在馬前,嘴裡亂嚷著:「求車裡的好心娘子給點錢吧。」
車伕掏出幾個銅錢遞過去,他卻不接,依舊嚷嚷:「要車裡的娘子給,俺只要車裡的漂亮娘子給。」
人群爆發出哄笑聲,車伕氣得橫起臉:「住嘴!你可知車裡坐的是誰?」
「長樂!」我喊車伕的名字,打住他的話。我不想讓長安市民知道羅什也在車裡。羅什要起身,被我按住。對著羅什點點頭,我掀開簾子下了車。
慕容超看到我,原先佝僂的身軀慢慢挺直,兩眼一瞬不瞬地緊盯著我,眼神複雜難解。
我走近他,將幾個銅板遞到他面前,竭力不動聲色地說:「小兄弟,拿去買新鮮饅頭吃。餿了的饅頭,吃了會得病……」
他伸出黑黑的手,想接。卻又突然意識到什麼,將手在衣服上重重擦了好幾把,才伸手去接銅板。他的手觸及到我的手時,渾身震顫了一下。眼裡流出沉沉的愛上,嘴角哆嗦著,喉結急劇起伏,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無法說出口。
那是,我告訴他要裝瘋來引開姚興的注意,他只猶豫片刻,便點頭答應。我曾問過他:「你這一裝,便是兩年,一直的等到你叔叔派人來接你為止。你可忍受得了?」
他垂頭沉默片刻,再抬頭時嘴角有一絲淒絕的笑:「姑姑,不過兩年而已,超兒能忍!」
那一刻,他的笑容,跟娉婷在我面前流露出的笑一模一樣。
想起他那時的笑容,心中悲慼。我偏偏頭,深吸一口氣,半閉上眼嘆息:「莫要在街上亂跑了。家人會擔心……」
不提防間,突然被他摟住。我身體一僵,還沒來得及反應,他俯下頭,擱在我肩上,貼著我的耳朵用無人能聽到的細微聲音說:「姑姑,超兒會一輩子記住你……」
他的身體在顫抖,聲音也抖得厲害。車伕長樂大喊:「你這瘋子在幹什麼?我家夫人豈容你如此輕薄?」
在長樂將他拉開之時,他快速在我耳邊細語:「姑姑,謝謝……」
然後,他放開我,眼睛依舊落在我身上,神情淒絕地笑一下,嘴裡又開始大聲嚷嚷:「小娘子真香,呵呵,真香啊……」
他被周圍憤怒的群眾包圍了,有人在罵:「這瘋子越來越不成樣子了,居然輕薄人家小娘子。」
我閉一閉眼,轉頭上了馬車,讓長樂掉頭繞道而行。羅什一直不言語,只是握住我的手,馬車碌碌,將身後的喧鬧漸漸拉遠,也將那個有著可愛笑容的男孩,一併拉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