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仰望,「草堂寺」的大門並沒有後世修葺的那麼氣派,門匾樸實五華。看落款,是姚興所題。忍不住心情激動,腳步卻停滯不前。怔怔地盯著大門,腦子有些紛亂。我從未見過的父親,就在裡面了……
「看什麼呢?」手肘被輕輕撞了一下,是滿面笑容的道桓,拉住我的胳膊興奮地往台階上走,「這裡就是聞名遐邇的草堂寺了。鳩摩羅什法師在此譯經,聽說有三千多僧人跟著他習法呢,真是盛況空前。貧僧來長安最大的心願,便是拜他為師,不知能否得償所願。」
道桓絮絮叨叨地說著。雖然從咸陽考試跟他同行只有兩天,這一路上,他已經反反覆覆地強調一定要拜父親為師,聽得我耳朵起繭。要不是看他憨憨的樣子很可愛,人又耿直善良,我還真像甩了他,好快點到達草堂寺。
跨進門,道桓對著守門僧人合十而拜:「這位師兄,請通告一聲,藍田僧人道桓前來習法,這位是我師弟道標。願鳩摩羅什法師能收我兩為弟子。」
唉,我告訴過他很多次,我不喜歡他給我起的法號。他卻笑嘻嘻地說,既然出家,便不能再用俗家名字。然後自顧自地到處叫我「道標」。真是的,這名字太沒藝術感了。早知道得有個法名,我就自己起了。
守門僧人對我看一眼後似乎吃了一驚,又將我上下打量一番,欲言又止。我知道自己的長相更偏向中亞基因:高鼻深目,淺灰眼珠,紅棕褐髮,削尖下巴,加上一米八八的個頭,在我自己的時代都非常引人注目,更不要說古人了。只是道桓第一次見到我時也就多瞟了幾眼,為何這個守門僧人一直盯著我看個不停?
道桓喊一聲「師兄」,這位老兄才回過神來,對我們回禮:「兩位師兄要習法自然可以。法師允許任何僧人來此觀摩譯經。只是這拜師,法師在三年前已發願,不再收弟子了。」
「這,這……法師為何不再收徒?」道桓結巴起來,一臉沮喪。
我知道原因,不希望道桓再問下去。一把拉過她,低頭靠近他胖胖的身子:「別多問了。還是趕緊進寺見法師要緊。」
守門僧人突然恭敬地對著朝門寺走來的一個僧人行禮,態度異常恭敬:「僧肇師兄。」
是僧肇?是當年的狗兒?我趕緊看向來人。他非常瘦弱,似乎風一大都能把他給吹走,皮膚泛著亞健康的慘白。他現在應該是二十一歲,比我還小一歲,卻一臉老成,神情持重。
守門僧人向他介紹我和道桓,僧肇也跟那位老兄一樣,看我一眼後便對著我發呆。
「僧肇師兄!」我嗯哼一聲,對著他行禮,「不知羅什法師現在何處?」
僧肇收回一直盯著我的眼光,微微一鞠身:「師尊午後在大殿譯經,兩位可先去僧舍安頓,然後去大殿觀摩學習。」
他在!我開心地點頭,與道桓在一個小和尚的帶領下住進僧舍。一路上看到我的僧人都面露詫異,我鬱悶地想,我的一張臉在自己的時代太招女生,怎麼到了姚秦的長安,這麼招和尚了?
放下背包,即刻去大殿。我邁開大步朝著主殿方向走,道桓一路小跑跟上我:「道標,你怎麼走得那麼急?難道你比我還記著想見到鳩摩羅什法師嗎?」
我不理他,步子邁得更快。他怎能體會我的心情?
三步並一步地跨上台階,衝進大殿。裡面正是一派忙碌景象:黑壓壓地坐著千名僧人,擠得大殿幾無落腳之處。大殿前方的佛像前,一個高瘦的身形,微微佝僂著背,手捧著書踱步,旁邊坐著數十人,正奮筆疾書。
拉著道桓在一角盤腿坐下,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個身影。是他嗎?是我二十二年未曾見到的父親嗎?我怎麼有種熟悉的感覺?
他正在翻譯一段經文,我仔細聽,是《佛藏經》。來之前,將他翻譯的經文又看了一遍。從他哪裡遺傳來的超高記憶力,能讓我即便對佛法不甚瞭解,也能背得出這些經文。所以來此處扮和尚,一點都不費力。
他譯完幾句偈語,微笑著對眾僧說:「今日此經便能譯完,諸位辛苦了。」
她的聲音略低,溫潤如玉,帶著西域口音。五十六歲的他,已顯老態,卻有種無可比擬的風姿。微笑時神情清鑑,翩然出塵。
道桓突然叫喚一聲:「那位便是鳩摩羅什法師嗎?道標,他,他怎麼跟你這麼象?」
我身體一震,掛不得我老覺得看他那麼親切熟悉。高鼻深目,淺灰眼珠,削尖下巴,五官無一不像,連身高都相仿。只不過,我的膚色比他白皙一些。他年輕時,應該就是我這樣的長相吧?難怪草堂寺的僧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
「羅什,接下來是否該譯我帶來的達摩多羅和佛大先兩家法門?」
一旁類似貴賓席的地方坐著幾個印度和西亞血統的外國僧人。我知道那些是來幫助爸譯經的老師和朋友。其中一個精瘦幹練,看上去比爸小幾歲的老者向他提問,本來是用梵語,他說完一遍後又用不熟練的漢文再說一次。
爸恭敬地向那位老者鞠身:「達摩多羅和佛大先乃大成有宗之師。羅什打算先譯大乘空宗論著,待日後再譯有宗直說。故明日開始譯《維摩詰所說經》。」
老僧面露不滿,冷哼著大聲說:「大乘有宗在天竺乃瑜伽行者派,為彌勒菩薩所創,殷明之說最為明晰。你所倡導至空宗中觀論,與有宗如何能比?」
我有些動氣。這個老頭居然當中用這麼不客氣的口吻和爸說話。我知道他是誰了,是與爸在佛法觀點上意見相反的佛馱跋陀羅,中文名為覺賢。仗著他是大乘有宗的正宗,來漢地後拚命打擊爸的權威,想與爸分庭抗爭。
「覺賢師弟,你來長安相助譯經,羅什大欣悅之。與師弟共論法相,振發玄微,多所悟益。」爸也就耐著性子好言好語地對他行禮,「羅什非是不願移有宗之說。只是以為,大乘空宗之理在天竺流傳甚廣,民眾更易接受。而有宗度人成佛卻異常艱辛,有宗之說,先下並不適於中原。」
我禁不住點頭,爸說的有道理。中國的佛教派別大多數屬於空宗,因為空宗諸派鎖倡導的「一闡提皆有佛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無情無性」等,連小腳老太太都聽得懂。可是有宗倡導的成佛途徑艱澀難行且毫無把握,普通民眾舍有宗而就空宗,不是很自然嗎?成佛的難易程度決定了這個教派在中國流行的時間長短。玄奘根據有宗創立的法相宗,全盤接受印度的有宗學說,結果玄奘一死,法相宗就消失,原因就在於此。
覺賢老頭站起身,走到爸面前,鼻子重重哼氣:「羅什,你鎖翻譯與註釋之經文,與他人相比也無特別之處,卻得如此高的盛名,是何故?」
總僧眾皆嘩然,交頭接耳的嗡嗡聲四處響起。我氣得差點跳起來。這老頭怎麼說話的?當著幾千喊爸「師尊」的僧人,這樣之一爸的權威,擺明了是挑釁。本來不過是教派內部空,有之爭,這老頭卻用人身攻擊,太過分了!
爸臉色沉了一下,胸膛有些起伏,深呼吸幾次,穩一穩情緒,仍然用恭敬地語氣對著那鼻孔出氣的老頭說:「不過是眾人看羅什年老之故。這些虛名,何必能稱美談?」
覺賢老頭下巴一揚,又緊逼一步:「空宗有宗,熟優熟劣,你我可相約論戰,一辯高下。」
爸已經平靜下來,臉色如常,搖頭說道:「師弟,當下之急,乃是譯經。羅什才疏,自然無法與師弟抗衡,無須論戰,羅什認輸便是。」
覺先老頭剛要說話,大殿外響起鐘聲。爸語氣無波的對著僧眾說:「晚課時間到了,今日課業為《不思議光菩薩所說經》。」
覺賢咯頭不好在晚課上繼續鬧騰,不再發難,走回自己的席位。爸在佛像前焚香禮拜,眾人停止喧嘩,均隨著爸的動作向佛馱行禮。然後盤腿坐下,在爸的帶領下唸誦:「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邸陀林中給孤獨精舍……」
我低頭跟著喃喃念叨,儘量壓低聲音免得旁人聽出我唸得不正宗。晚課結束,我先跟著道桓回僧舍取大包。然後快步出了寺門,在路邊守候。他在草堂寺旁另有住所,哲理詩必經之路。
冬日下午五點一刻,天色漸暗,寒風嗚咽,明天可能要下雪了。站在林蔭道翹首企盼,心情亂糟糟的,興奮又有些猶豫。我平常很少抽菸,現在卻希望有只煙在手,好讓我放鬆不住顫抖的手。
林蔭道上出現一個高瘦身影,身邊伴著僧肇還有其他幾位年紀比較大的僧人。我的神經高度緊張,握緊抖個不停的雙手,腳步不聽使喚地向那個高瘦身影走去。新蹦蹦直跳,比我在足球場上狂奔時還要快。
他看到了我。站住腳步,微微佝僂的身體慢慢挺直,怔怔地盯著我。眉頭微攏,眼睛眯起,似乎在辨認著什麼。然後,他也朝我走來,腳步很緩慢,走的越近,連上的疑惑越深。
不知怎麼回事,我居然在那麼緊張的心境下,對緩緩走近我的他,咬著嘴角笑了起來。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臉,看見我笑,他的眼瞪大,身體晃動一下。
「師尊!」
僧肇挽扶住他。他的眼睛依舊落在我身上,擺擺手,示意不用攙。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我的手也越來越抖。我在想,他是否能接受兒子突然變得那麼大的事實。
對面的他已經離我只有四五米之遙。我一直在對著他笑。似乎只有這樣的笑,才能讓我驅逐一些莫名不的安。
他終於跟我面對面站著了。我將手腕伸到他面前,晶瑩的瑪瑙珠子閃出柔和的光。上面,有他一聲的希冀:不負如來不負卿。在我的手心,躺著一隻破舊的竹蜻蜓,那是父親送給我的禮物。
他低頭看我手腕上的珠子,伸出顫顫巍巍的手,將我手裡的竹蜻蜓拿起端詳,再抬頭時,嘴角劇烈顫慄,胸膛不住起伏。他的眼光突然越過我,向我身後望去,急切地四處搜索。他咬著嘴唇,輕聲說:「她沒有來。」
他怔住,半響將目光收回,重新落在我的臉龐上,仔細辨認,抖著聲音問:「你,你是小什嗎?為何這麼大了?」
「是我選擇到你這個年紀來。」我眼睛有些模糊,吸吸鼻子,笑著說:「我從小有個願望,希望能親眼見到你……」
我的聲音怎麼也抖得那麼厲害?
「在你那裡,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嗎?」他的聲音如同風中的樹葉般顫抖著。
「嗯。她說,你最長一次等了她十六年。他馬上可以比你等的更久了。」
媽說這話的時候正是秋天。我推著她在醫院的草坪散步,她看著金黃的梧桐樹葉,又沉入了回憶。她說,她就是在這樣的秋天遇見了爸,她也是在秋天生下了我。
他的眼眶裡聚滿了淚水,閉一閉眼,再睜開時突然上下打量我:「你如何也出家了?」
我默默自己的光腦袋,呵呵笑。冬天頂著這個,真挺冷的:「我沒有。只是為了能更快接近你,才這樣打扮的」幸好爸的時代,僧人不需要燒戒巴。
他點點頭,仔細凝視著我,眼神有些恍惚:「你笑起來,很像她……」
笑容在我連上慢慢隱去。我想起,媽也經常這樣,眼神恍惚地盯著我,然後幽幽地說:「小什,你很像他……」他們兩,都在我身上尋找著對方。
「她……」咽一下嗓子,深吸一口氣,期盼著望向我,「可好?」
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模糊地「嗯」一聲。仍是忍不住,咬著嘴角輕聲說:「我來,是為了跟你說她的事……」
拉住我的手,悶悶地說:「隨我來。」
「師尊!」
一直莫名盯著哦我們看的僧眾中有人喊他。他頓一頓腳步,回頭對著僧肇說:「明日幫為師主持早課。譯經暫停一日,為師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們在眾僧詫異的目光下往前走。他的身體一直在顫抖,腳步踉踉蹌蹌。我猶豫一下,握住他的手臂。他渾身一震,對我看一眼,淚光閃爍中有一絲溫暖在流淌。我笑了,更加貼近他的身體,用我年輕強壯的身軀挽扶住他,一步步向前走。
田更暗了,暮色中,寒風拂起我與他的衣襟,發出簌簌聲響。他放心地靠著我。隔著衣物傳來他的提問,一絲絲深入我心房。看一眼身旁的他,更用力地將我的力氣傳遞給他。我們,彷彿從來沒有千年的時空間隔。我們,似乎天生就可以這樣熟悉。互相倚靠,相互取暖,一直這樣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