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幫你吧。」
女孩趴在水溝邊,手上執著樹枝去鉤什麼東西。穿著鵝黃的衫子,身體玲瓏有致。聽到我說話,仍然雙手撐地,轉頭望我。好一張俏麗的臉蛋,非常年輕,只有十七八歲。五官分開看並無特別出色之處,組合在一起卻嬌憨可愛,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襯得整個人如精靈般活潑靈動。
心突然沒來由地跳出一個強音。我本以為,象媽那樣純淨長相的女孩不多見,沒想到一千六百多年前的亂世也能看到如此清純的女孩,乾淨的如同古代毫無污染的空氣。
我的時代,女孩都太過早熟,高中生便開始化妝打扮,,整容塑身。跟其他所有產品一樣,美女是流水線作業生產出來。美則美矣,卻看上去一個模子刻出,搞不清妝後到底還能辨認出哪些才是原裝。
所以,我對眼前絕對自然的女孩看了又看,用欣賞美好事物的眼光表達我的讚歎。而她,也在緊盯著我,不過跟我看他的眼神不同,她的眼裡流出的是詫異。小嘴微張,表情尤其可愛。我以為古代的女生都很害羞,沒想到眼前這位小姑娘居然也這般直愣愣地看著我,倒是有趣。
「你掉了什麼東西在水溝裡?」我走到她身邊,也學他一樣的姿勢半跪下,笑著問她。
「是小孩子玩的陶哨。」她突然醒轉,不再盯著我看,指了指水裡一塊石頭,旁邊躺著一個鳥型陶哨,「要是找不回來,那兩個小魔頭非跟我鬧一夜不可。」
她的小嘴撅起,神情懊惱。我笑了笑,居然什麼都沒想,就探手進水中。冬天的水冰涼刺骨,把我凍得一激靈。她哎呦一聲叫起來,我不想讓她失望,又將身子往前挪了挪。似乎怕我掉進水中,她一把拉住我另一隻手臂。我暗自發笑。如果真落水,她那點力氣怎麼擋得住?努力再往前夠,終於夠到了。穩住身體,慢慢縮回手。仍是半跪著,將手伸到她面前。
她歡呼一聲,從我手中拿過陶哨,突然用兩隻小受握住我的手快速地來回搓:「你的手很冷,莫要凍壞。」
她低頭努力搓我的手,露出玉琢般粉嫩的頸項。心裡,升騰出一股異樣情愫。正打量間,她突然抬頭,倒讓我猝不及防,臉突然有些發熱。她比我低大半個頭,仰著可愛的小臉,彷彿意識到什麼,突然放開我的手。
她退開一步,恩啊了幾聲,轉著靈動的眼眸對我微微一鞠:「謝謝師父。」
我愣神了,然後才明白自己此刻是個僧人。我將濕濕的手在僧袍上擦,她遞過來一塊帕子:「師父,用這個吧……」
她的聲音清脆,帶著嬌憨,很好聽。「叫我小什。」我真的很不習慣被叫做「師父。」
「小什?」她歪了歪頭,「這不像法名呀。」
我嗯哼一聲,不情願地告訴她:「法名是道標。不過你叫我小什就可以了。」想了想,再補充一句,「我還是喜歡用俗家名字。」
她點頭,又對著我打量起來。乾乾淨淨的眼神,天真無邪。「你長的真像法師。」
我又一愣。以為她像我同時代的女生,是為我的長相所吸而看我,沒想到,還是因為我像父親的緣故。既然在爸的住所裡看到她,她必定認識父親。這個年輕女孩,到底是誰?
「絡秀!」
脆脆的孩童聲音響起,兩個穿著一模一樣的三四歲小孩,顛顛地跑來,衝向我言情的這個女孩的懷抱。
這下知道了。她是絡秀,最後一名被媽收留的涼州女子。而這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孩,便是初蕊的雙生子:容晴和容雨。當然,我根本辯不出。
絡秀將陶哨還給孩子,向我再次道謝。然後牽起他們的手走了。看著她的背影,我笑了笑,打算去草堂寺。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爸床上,他卻不見蹤影,肯定是去寺裡了。我本來想讓他歇息一天的,昨晚午夜才睡,怕他身體吃不消。不過看來,他跟媽一樣,是個工作狂。
抬腿往草堂寺方向走,突然看到手中依舊拿著絡秀的帕子。將帕子放進袖袋,心裡有絲甜蜜。一想到她純淨的面容,居然就忍不住笑。我好像,還從來沒有這樣過……
剛走進草堂寺大殿,就覺得氣氛不對。覺賢正在跟爸爭論什麼。我找到坐在最角落的道桓,問他情況。道桓告訴我,明天姚興會帶著太子姚泓來聽法,覺賢老頭一定要跟爸在姚興面前辯論。
「覺賢師弟,辯論爭輸贏,有何意義?羅什這幾日要譯《維摩詰所說經》,這部經文對羅什更重要,孤兒不想再多耗費時間在辯論上!」爸的聲音有些抬高,聽得出來他已經忍到極點了。
「這部經文對你意義甚大?」覺賢嗤笑,也抬高聲音,「你是想借維摩詰大使為你自己的污行辯解吧?你淪陷戒檢,為淨行者所不齒,還將妻帶來佛堂觀譯經。那種女子進佛堂,是對佛祖的輕褻!」
爸的身子一晃,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我嗖滴站起,緊握拳頭要往前衝。道桓死死拉住我:「道標,你瘋啦!你上去對法師有用嗎?」
道桓的話提醒了我,我頹然坐下。對啊,我不能魯莽,會陷爸於兩難境地。可是,我真的很恨,眼圈紅了,握緊拳頭一下一下砸著地面。這個臭老頭,他竟然侮辱媽!
爸的眼瞪圓,身體顫抖,努力深呼吸幾次,沉著聲音說:「好,我答應辯論」
我湊到道桓耳邊壓低聲音說:「我是法師的親戚,你若想拜法師為師,我可以讓他收你為徒。」
「真的?」他大喊一聲,我趕緊用眼神示意他放低聲音。
「不過你得做件事情。」我用嘴努努大殿前方的臭老頭,「覺賢在長安收了不少徒弟,他為了迅速擴張勢力,什麼人都收。所以他的弟子裡面有好幾個作姦犯科的罪人。你可先投入覺賢門下,找出這些惡人,然後密告殿下。這樣,法師必收你為徒。」
「好!」道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覺賢大庭廣眾下逼人太甚,毫無宗師之姿,貧僧實在看不下去了,定位羅什法師討個公道!」
午休時間,我又找到僧肇。對於我和爸的關係,他雖然無法確切知道,但我跟爸長得那麼像,又親眼見到爸跟我相認,他知道我的身份不一般,對我非常恭敬。
我嚴肅地跟他說:,什麼八大弟子需要動用一切力量驅逐覺賢出長安。否則,法師的尊嚴被損,他們八人何以立足》
僧肇立刻點頭同意,他本來就對覺賢十分憤恨。媽是僧肇的救命恩人,覺賢侮辱人媽,等於侮辱僧肇的養母。整個午休時間我都在跟僧肇商量細節,還把道桓介紹給他。晚課結束時,我看到僧肇去召集道生,道融,僧叡,道桓,曇影,慧觀,慧嚴等人。看來今晚會有個小型會議了。
跟著爸走回居所時,我咬著牙想:覺賢老頭,你沒幾天好得意了。
不過,想到後世將這場驅逐算在爸頭上,心裡有點不安。爸其實毫不知情,可是,後世的學者們,都認為是爸在背後授意。唉,不管了,讓那老頭在長安多呆一天我都恨得牙癢癢。
晚上去找絡秀,將帕子還給他。藉著這個由頭跟容晴容雨玩鬧,看羅秀乾淨污垢的笑容,心裡的不快一掃而空。
大殿上又是人滿為患,牽頭的貴賓席上坐了姚興和太子姚泓及一群皇親國戚。爸跟覺賢的辯論一開始,大家就傻眼了。因為覺賢漢文程度只能說生活用語,所以他要求用梵文來辯。在場負責翻譯的是同梵語的寶雲,他一邊用比記錄,一邊說出漢文意義。
根據寶雲記錄的這場辯論為:
什問曰:「法雲何空?」
答曰:「眾微成色,色無自性,故唯色長空。」
又問:「既已極微破色空,復雲何破一微?」
答曰:「群師或破析一微,我意謂不爾。」
又問:「微是常耶?」
答曰:「以一微故眾微空,以眾微故一微空。」
接下來就沒有任何記錄了,因為寶雲根本聽不懂。別說寶雲,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聽得稀里糊塗,估計也就僧肇那幾個大弟子能聽懂一些。爸和覺賢的辯論,堪稱佛教中最抽象難度最高的一場辯論。
爸和覺賢老頭一來一往辯了一個多小時,兩人臉上均是嚴肅的可怕。雖然聽不懂,在場卻無人敢出聲,都屏聲靜氣地看著兩人的面部表情。只見覺賢老頭額上汗珠見多,而爸卻神色自然。但直到最後結束,爸和覺賢還是冷冷相對,兩人都沒有公佈結果。那場辯論,只記錄了前幾句內容,不知到底誰輸誰贏,成了史書上懸而未決的疑案。
「你看,是不是污垢慢慢去除了?」我用力搖動裝著碎蛋殼和醋的陶罐,停下來看一看,「來,你試試看。」
絡秀滿臉驚奇,小嘴張得很大,瞪著眼睛看我幫他清晰無法洗掉的污垢。她用小手搖晃著陶罐,開心地笑,晶亮的眼眸望著我,可愛的要命。我突然有點想吻她,趕緊收起心思。一本正經地指點他如何用力均勻。
這些天回到爸的住所,我都會尋個理由去找他。雖然我們相差一千多年,我的很多思想她無法明白。可是,她會安安靜靜地聽我講,用最純真的笑鼓勵我講下去,每次看到她的笑,我總會心情舒暢。彷彿沐浴在柔和的風中,每個毛孔都舒展開來,真的非常喜歡這種感覺。
清洗完陶罐,陪著她走出廚房,沿著遊廊望她的臥室走。今夜無風,黑幕中點綴著閃閃繁星,看來明天會是個晴天。
「星星為什麼會眨眼?」身旁傳來好聽的悅耳聲音。
我仰望星空,對著一眨一眨的星星出神。我該說:因為有大氣隔著。星光透過大氣層時,大氣的密度變化,星光的透明度就會變化。
「因為星星跟人一樣,有心事的時候,就愛眨眼。」
我轉頭看她,夜色中她的臉有種異常動人的美感。氧氣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小巧的下巴和秀麗的輪廓。突然覺得我不該在這裡繼續看星空了。否則,我可能會犯不該犯的錯……
「小什!」
是爸!站在遊廊前方看著我和絡秀,語氣無波,卻讓我嚇了一跳。絡秀似乎很侷促,行了禮,急匆匆走了,我有些悻悻,向爸走去。
爸跟我一起走回臥室,半天沒言語。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沉默。
「小什,」他終於開口了,「絡秀是個很好的女子。」
「嗯。」我當然知道。
爸停住腳步看向我,聲音沉穩:「為父不反對你與絡秀。只是,小什,你自己可要想清楚……」
遊廊上的燈籠照亮他眼裡的一抹痛,幽幽嘆息響起:「你是否能承受像為父與你母親這般,聚少離多,性命交付……」
我猛地頓住腳步,看向他百轉千繞的哀傷眼眸。心裡一緊,咬著嘴角輕聲說:「爸,我知道了……」
那晚我沒睡好,一直在想著爸的話。我有勇氣承受嗎?我敢嗎?
也許是爸媽的感情對我影響太深,我一直不願意和我的同學們一樣把戀愛當快餐吃。圍著我的女生實在太多,可我對她們沒什麼興趣。因為她們看我的眼神,承載了太多別的東西。我母親是知名歷史學家,我二十歲不到就創辦了公司,加上我的身高長相,這一切足可迷倒任何女生。可她們,有多少是因為小什這個人的內在,而不是小什的長相,家世,經濟條件,像媽媽愛爸爸那樣義無反顧地愛上我呢?
我嘗試跟不同女生約會,每個都沒有超過三次以上。各式美女中,沒有一個是我心中追尋的純淨身影。我沒想到,這個影子居然在一千多年前出現了,我竜清晰地聽到心動的聲音,可我,我敢嗎?
我輾轉反側,又跑到窗前看星空。其實我知道答案:我不敢!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只是自己從來不願意去正是這個嚴苛的問題。我羨慕爸媽的感情,可這樣生死相依的感情只屬於他們。我,還有任何旁人,都羨慕不來,因為我們都沒有那樣決然的勇氣……
該收手了,趁著自己和她都還沒有沉淪,再過五天,我便離開。把它當場一段美好的回憶帶回我自己的時代吧。等我回來時,她已經二十一歲了,早就嫁人了。
從那晚以後,我不再去找她。路上看見了,也只是合十鞠躬,退避三尺。看到她眼裡飄過的失落,我會痛。可是,我還能忍得住。畢竟,只有這短短幾天的相處。相信她也一樣吧,慢慢便會淡忘了我……
道桓和僧肇等人的工作卓有成效,道桓沒幾天就查出了逃犯,密保給姚興。姚興大怒,發下話來要嚴懲。長安城內流言四起,覺賢遭到僧俗二界的猛烈抨擊。他那些不成器的徒眾或者匿名隱潛,或者半夜越牆逃走,半日之間,差不多全逃光了。覺賢再也呆不下去了,剛好廬山的慧遠邀請他,他便帶著四十個願意跟隨他的僧人,去了廬山。
爸知道這件事時覺現已經準備走了,他名聲已臭,不願再見爸。爸馬上來找我,我供認不諱。他知道我是為媽抱不平,責備我幾句,也不再多言語。覺賢走後,爸又是會嘆氣,還是為覺賢說好話,說覺賢精通禪法,的確比他更正宗。
我告訴爸,無需為覺賢擔心。他去了南朝,後來受到劉裕重視。還跟旅行印度回來的法顯合作譯經。他的專長在禪法上,翻譯的佛經為後世大乘瑜伽學說開了先河。所以他對中原佛教,尤其是南朝佛教的發展,還是很有貢獻的。
爸在我的請求下收了道桓做關門弟子,當然,對外我也是爸的弟子之一。有人把我和道桓一起算入之前的八大弟子,成為什門十哲。很多人根據我們的長相猜測我們有親戚關係,但沒人知道我是他兒子。
臨走前,我只是宣佈要回龜茲。道桓來跟我告別,一臉痛苦地告訴我,因為他向姚興密報,跟姚興多接觸了幾次。姚興問他對政務的處理,他回答的頭頭是道。於是姚興逼他還俗從政,這幾天他正為這事犯愁呢。
我呵呵笑著告訴他,他新拜的師傅能幫他。道桓走的時候帶著一臉笑,我嘆了口氣,爸的確會幫他想姚興請求。不過這姚興真是病急亂投醫,日後的道桓還是會被他逼得隱居山林。
姚興已經在沒落了,兩年前跟拓跋珪打,吃了敗仗,兩年後赫連勃勃又會背叛他自立,他的晚年將在內憂外患中度過。型號,爸看不到姚秦的滅亡。
「爸,你寫好了嗎?」
爸抬頭,鼻音很重地「嗯」一聲,將案上的一張紙交給我。看到上面的字,我愣住了。爸一整夜靜坐在几案前默想,就寫出了這兩個字?
紙上,兩個秀逸的字體:「等我」。
我以為,爸會寫些更纏綿的青華。卻只有兩個字---「等我」。也許,對爸媽而言,真的不需要再說什麼承諾了。「等我」,足矣……
我將紙小心折好放入背包,最驕傲扯出笑:「媽肯定會很珍視這份五十歲的生日禮物。」我有足夠信心,只要媽看到爸的信,她肯定會接受骨髓移植手術的……
我本想跟絡秀告別,卻仍是忍住了。不想再打擾她,本來就沒有開始,又何必有結束呢?
爸送我走,他已經很熟悉這些程序了。千言萬語想叮囑,只凝成一句:「爸,這四年中你一定要保護好身體,為了媽」
爸看著我,重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