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你來啦。」慕容超放下斧頭,高興地上前迎我。他只穿了一件單衣,袖口擼到肩膀處,健康光澤的肌膚在春日陽光下泛出灼灼光輝。進屋就看到他在廚房門口劈柴,滿臉的汗水。整個人散發著無法漠視的逼人青春,讓人心生感慨。
「你母親和靜兒呢?」張望一下,只見他一人在家。
「他們去替人漿洗衣物了。」
我掏出手帕遞給他,慕容超接過,卻不擦,有些侷促地看著手中的帕子:「這麼漂亮的帕子,怎可被超兒的臭汗弄髒?」
他想將帕子還給我,手伸到一半卻又縮了回去:「還是超兒洗乾淨了再還給姑姑吧。這帕子,被超兒的手弄髒了……」
我笑著說沒關係,他不答,將帕子放進袖袋。用袖口隨便抹了抹汗,將我讓進屋。我將清淤活血的藥膏取出遞給他。作業他跟赫連勃勃扭打,臉上身上都落了不少傷。
沒有鏡子,看超兒自己費力地凃,我接過藥膏,讓他坐下,我幫他清理。
「姑姑,作業劉勃勃突然暈倒,是你的緣故嗎?」我凃到他顴骨上一塊破皮處,他極輕地「嘶」一聲,卻不把頭避開,睜著漂亮的大眼睛注視我的反映,烏黑瞳仁中精光閃爍。
我將食指比在嘴上「噓」一聲:「那是姑姑的防身暗器,別告訴任何人。」
他沉思一會兒,依舊定睛在我身上:「這世間居然有如此厲害的暗器。」
我尷尬地笑笑,轉移話題:「身上可有傷?」
他點頭,將上衣褪到腰際,肩被上有好幾塊淤青。我將藥膏抹上,用掌心搓熱,他疼得咬緊牙關。屋外的陽光照射進來,曬在他白皙的肌膚上。身體肌肉緊實有致,很具觀感。
「他劉勃勃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個滅了的匈奴小國後裔,受姚興之寵便目中無人!」他咬牙痛罵,「論出身,我慕容超比他強百倍。若不是時運不濟,何至於淪落至此?」
我一怔,手下不由用力,他疼出聲,我急忙道歉。心想,赫連勃勃的父親劉衛辰是偏安一角的匈奴單于,勢單力薄,的確比不上慕容超的父輩們。他諸多叔伯中便有三位稱帝,慕容俊,慕容垂,慕容德都是慕容家的梟雄。
見我一直對他發怔,他白皙的臉慢慢浮出紅暈,仰頭望我,眼波流動,氣息似乎有些不穩,突然覺出與他姿勢有些曖昧,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四歲小鬼了,急忙拉開距離,讓他披上衣服。
他嗯哼一聲,用要帶束好衣服,轉身面對我,壓低聲音問:「」姑姑可知,我叔叔已在青州稱帝?
我點頭,他繼續壓低聲音說:「超兒一直在尋機潛往青州,與叔叔相認。叔叔無子,超兒已是他最親之人。」
「青州在山東,離長安幾千里之遙,何況中間還夾著拓跋氏的魏國和南邊的晉國,一路必定凶險。你帶著母妻,如何去得?」我真的很希望他放棄這想法,踏踏實實與母親妻子過日子,不要走上那麼悲慘的命運。
他長長嘆氣,俊朗的眉心皺起:「超兒也想不出改如何辦才好,叔叔並不知我還活在世上。即便到了青州,我乃平民之身,也輕易見不到皇帝。」
他蹙眉思考,抬眼望我,目光懇切:「姑姑,我改如何讓叔叔知道我尚在人世呢?」
「超兒,別多想了。」我當然知道辦法,可是不願告訴他,打著哈哈說,「還是趕緊讓靜兒生個孩子更切實際點些」
他一怔,白皙的臉瞬間紅透。
羅什正在長安大寺一連講經七日,幾乎長安城內所有僧人和王室貴族皆來聽講。羅什聲望如日中天,到處被人頌揚,一如當年在西域之時,大家知道羅什受姚興寵遇甚殊,不管是真心禮佛還是假意奉承,每日居所中客人絡繹不絕,羅什早已是寵辱不驚,對沒人都真誠相待,淡然處之。
大將軍姚顯,左將軍姚嵩對羅什所托非常慇勤,不幾日,便有人陸續來認親。回到親人身邊的女子,都得到了一筆不少的錢物作嫁妝。姚興太寵羅什,每隔幾天便著人送一次供養。羅什全部交予我打理。我希望那些年輕女孩能嫁個好人家,便在這方面毫不吝嗇。
最後,只有三個女孩沒走。初蕊,她一個未婚女子有孕,在這個時代無法再立足。我跟羅什商量,讓她在我們這裡把孩子生下。日後,如果她帶著孩子難嫁人,孩子可以留給我們撫養。從羅什明確表明不會納妾,我便一直心存懷疑,史書上所說的雙生子,就是指初蕊肚子裡的孩子。絡秀,是所有涼州女子中年紀最小的,只有十四歲,眉眼還沒完全張開,仍是一副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樣。最後一個就是燕兒,我讓燕兒和絡秀照顧初蕊,平常我常去探望慕容超一家,空時便教三個女孩習字。
對燕兒,我竭力不讓自己有偏見,她也許是真的喜歡上羅什,也許是為了以後能有安定的生活。無論什麼原因,既然羅什已經跟他表明了態度,我就不該因此虧待她。
四月很快到來,羅什終於結束了講經。在姚興穿針引線下,他受了不少漢人子弟,到我們要回草堂寺的前幾日,他已經受了道桓,曇影,慧觀,慧嚴四人。這四人,加上被稱為四聖的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又被稱為什門八俊,至此,譯經所需人才基本備齊,再過幾日便要回逍遙園草堂寺準備設立譯場,開始羅什人生最輝煌的事業。
我迷糊地睜開眼,清晨的初陽已透進室內,照在一個月牙白的高瘦身影上,一張繪滿風霜的笑靨在視線中漸漸清晰,灰眸中流淌著一江春水。
「羅什……」眼一下被淚矇住,模糊不清。淚光中,飄然脫塵的清癯身姿向我伸出手,月牙白短衫,捲曲的褐色披肩髮,一如當年車師城中淺笑著說要陪妻耍玩的一介俗客。人未變,心未老,只是歲月如白駒過隙。再回首,恍然如夢。
「回草堂寺之前,就讓為夫一償你當年的心願吧。」他一直笑著,眉眼間的紋路滄桑,添處曠達的氣度與魅力,男人味十足。
我渾渾噩噩地梳洗,一邊忍不住偷眼看他。越看越有味道,興奮期待的心境一如當初與他相戀之時。
「羅什,當年我讚過你是我見過的最英俊最有味道的男人。」環住他手臂,在他身上深吸一口氣,滿足地嘆息。
他問我在幹什麼,我笑,「在聞你身上歲月留下的醇酒濃香。即便你已老,英俊不再,卻添了更多的感悟與智慧。所以,我依然要讚:「你是我見過的最有味道的男人!」
他笑了,淡然的臉上飄過一絲紅暈,即刻隱入不見。他伸手撫摸一下自己的臉,感慨道:「這樣的老臉,你也依舊愛嗎?」
我痴望著他,微微一笑:「你知道答案的。」
他點頭,仔細打量我,用額頭抵住我的額頭:「艾晴,四十年間你一直就是這麼年輕的樣貌。羅什又是禁不住在想,你老了會是什麼模樣?」
我從他懷裡出來,退開一段距離。佝僂起身子,假裝手中撐著枴杖,一拐一拐腿腳不靈便地向他走來。走近了,皺著臉,眯起眼,伸出手抖抖地摸索著,啞著嗓子顫顫巍巍地咳嗽:「老頭子,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俗世一日哦,你要請老婆子我吃啥呀?」
他凝神看著我,笑聲清朗,卻笑出了淚:「艾晴,為夫見不到你老了……」
我投入他懷中,淚水滲進他月牙白短衫,努力地笑著:「那不是更好,我在你心中永遠年輕。我老了,就會變得難看,你會不喜歡的……」
「你能愛羅什年老的模樣,羅什怎會不喜歡你年老的樣子?」他摩挲著我的頸項,熱淚滴上我的脖子,「你即便老了,也會是個睿敏智慧的老婦人,恬淡寧靜,光彩照人。」
「好,不管你看不看得到,我一定做個像你說的老婦人。」我吸一吸鼻子,稍微離開他的身子,淚中帶笑,「我餓了,你請我吃餃子。」
我拉起他朝宮門小跑,朝陽灑在我們身上,暖意直透心底。聞著空氣中醉人的桃花香,我腳步輕快,健步如飛。似乎生出了一對自由的翅膀,如藍天上飛翔的翩鴻,暢快淋漓地歡唱著生命之歌。
「你這個傻姑娘,怎麼還那麼性急……」
我們在長安的街巷裡漫無目的地晃蕩。他穿著龜茲服飾,長安有不少西域胡人,所以他的打扮並不特別引人注目。
我嚷嚷著要吃餃子,他奇怪地問我何為餃子。我形容給他聽,他告訴我,這叫「餛飩」,而且不是從湯裡撈出來蘸料吃,而是和湯一起盛在碗裡混著吃。所以在小攤上,當一碗「餛飩」端到我面前時,我還真愣了不少時間。
還有西安有名的羊肉泡饃,又是費了不少時間解釋才讓人明白我要吃什麼。原來這個時代不叫泡饃,而是「牛羊羹」。店家還問我們要不要點上一盅黃桂稠酒,我連忙點頭說要。店家在一個大缸中努力地壓,擠出酒汁,端到我面前。羅什不能喝酒,整盅黃桂稠酒便我一個人喝了。這酒綿甜醇香,回味悠長。黃桂的芬芳隨著玉液般的瓊汁入喉,酒勁並不大,恰到好處地暖著胃部。
又是吃的揉著肚子出店門。他好笑地管束我,一路大方地牽我的手,不管有多少人看到。在賣日用品的西市,我老是經不住被那些精巧的手工藝品吸引,職業病又犯,喜歡的不得了,不停地買。
我一直往前走,不料身邊的他突然不見。回頭找,看到他在一個攤子前流連。
走回頭到他身邊,他手上正拿著一個竹蜻蜓,眼神有些發怔。
「羅什……」
他彷彿突然醒轉,將竹蜻蜓遞給我看,輕聲說:「不知小什會不會喜歡這個時代的玩具。」
我咬著嘴角笑,點點頭:「是爸爸送的,他都會喜歡。我答應過他,我不在的半年裡,只要他好好聽外公外婆的話,我就會給他帶爸爸的禮物。」
他偏頭,偷偷擦掉眼角的淚,轉身對著店主說:「店家,這個我要了。」
一直到西市關門,他都在攤子上尋找玩具,買了一大推東西。空竹,我自己也玩了一下。用繩子旋轉中間的一個啞鈴狀的滾軸,可惜我功力不高,滾軸老師要掉下繩子。九連環,形制沒有後世的複雜,但解鎖的原理一樣。我小時候從來不耐煩解,現在拿到手,玩了幾下,不耐煩了。他接過我手中的九連環,沉思一下,然後試著解開一個鎖。接下來的鎖很快解開了。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整個過程,大概用了不到五分鐘。心裡想著,讓小什解的時候一定要計時,看看他能不能超過爸爸。還有脫落,木偶,陶哨等。我們回未央宮時,四隻手都快提不動了。
夕陽西下,柳絮在風中飄揚,絨毛邊被金色陽光然出柔軟的觸感,飄在肩上,軟在心裡。這樣柔媚的春天傍晚,與心愛之人過著兩人世界,相視一笑的溫馨。整個胸腔承載不住幸福感,溢出喉嚨,化成無意識的情歌。看他目不轉睛地凝視,突然發現我居然唱得是《在那東山頂上》。
我對著他燦爛一笑,索性放開喉嚨唱,將我的幸福傳染給其他人。但願,這世間有情人終成眷屬。
街頭突然出現叫罵聲和扭打聲。與羅什對望一眼,急忙走上前。看到十幾個街坊民眾,扭住兩個僧人,叫喊著要送去衙門。
「僧人居然宿妓,不怕遭天譴嗎?真是沒王法了!」扭住僧人的幾個百姓嚷嚷著,一臉氣憤。
「我等宿妓又如何?國師鳩摩羅什非但有妻,還有使命宮妓做妾。白日拜佛,晚上宿著眾女子,聽說已有妾室懷孕。我等與他相比,不過偶爾宿妓,根本不算犯法。」那個被扭住胳膊的年輕僧人不滿地大聲辯解。看他們衣著談吐,應該是寺廟中的下層僧侶,並沒有見過羅什。
百姓憤怒了,有人大喊:「這等惡僧,還敢狡辯。索性送給陛下,讓陛下去發落。」話音剛落,便得來一片贊同聲。
羅什的臉煞白,上前一步想要說什麼。我趕緊拉住他,在他耳邊低聲說:「這當下,你出面也無濟於事,先回去吧,我自有主意。」
他凝重地看著我,再看著依舊嚷嚷自己無罪的兩個僧人,點點頭,步履沉重地與我一起回到宮中的居所。
我掏出一包東西放在他面前,打開給他看。他疑惑地盯著我:「針?」
我點頭:「是針,不過不是一般的針。」
他帶上眼鏡,用指尖跳起一枚針,放到蠟燭下仔細觀察:「確實不一般,沒有針眼。」
我揀起一枚,放進嘴裡嚼。他大驚失色,掰住我的臉,便要我吐出。我哈哈大笑,再撿一枚遞到他嘴邊:「你也吃吃看,味道還不錯。」
我低頭看這枚針,猶豫著伸舌從我手指上捲入口中,小心地品一下,猛地看向我:「是糖?」
「嗯。」這可是我在食堂廚房讓師傅用了一天時間做出的針形巧克力,外形非常逼真。幸好來的時候是冬天,現在天氣也不熱,所以一直能保持針的形狀。
我正色說道:「羅什,娶妻一事,已是你此生最大的污點,何況納妾。外人並不知你我四十年的情感,也不知這些送來的妾室其實已基本遣散。那些底層僧人,會以你為榜樣,為自己的情慾找藉口。這樣下去,你的聲譽會受損。所以,你需要用一些手段,證明你有神力,唯有你才可娶妻。」
他看了看面前逼真的針,抬眼問我:「這是否也是羅什的記載中寫過?否則,你怎會預先知道並準備這些假針?」
我笑著點頭,他還是那麼敏銳。我將《晉書》裡那段背出:「諸僧多效之。什乃聚針盈缽,引諸僧謂之曰:『若能見效食此者,乃可畜室耳』。因舉匕進針,與常食不別。諸僧愧服,乃止。」
我拉著他的手到床邊坐下,溫柔地說:「羅什,明日姚興應該會來問你如何處置這兩名僧人,你需要做這場戲。」
見他低頭默不作聲,他應該還是心有愧疚的。有些急了:「羅什,想想你譯經的使命。你要譯經,要帶領三千弟子,你的尊嚴一定要維持住。答應我,好嗎?」
他抬頭,眼睛掃過那包假針,終於凝重滴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