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前傳——兩相伴

  他終是沒有趕走她。

  他深殿旁邊又多了一間竹屋。青瑩瑩的竹瓦竹牆,一道雪白纖影側臥於三枝碧竹拼就的窄榻上,環住滿頭青絲的白玉帶與腰間雪綾迤邐而下,似輕雲流瀉,說不清道不明的舒朗意蘊。

  聽著就很可笑的雙修道侶。可她並沒有一直跟在他身邊,只是新建一間竹室,仍舊是日日參道修煉。

  也許她走到哪裡都是這樣罷。他淡淡地轉回目光,既然她並不會打攪他的生活,那就隨她去罷。反正也不想自尋煩惱。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他竟也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修行本枯燥乏味,即便冷清寡慾如他,在面對朝暮流逝時也不免有一絲孤寂。但是現在——

  樹影搖落天光,遠山,石徑,密林葳蕤漫向遠方,幽深蓊鬱。白露未曦,濕潤的青草氣息瀰漫,幾株高大的桂樹幽然綻放銀白淡金,隨著山風吹拂,點點玲瓏碎雪簌簌灑落,星星點點地沾在她髮絲間,衣袍上。

  她盤膝坐於樹下,略帶欣喜地仰面看著那落花,柔潤下頜浸染天光,清閒寧和。又伸長了臂去接那盈盈素雪,薄如蟬翼的白紗廣袖滑落肘間,半截修長玉臂如玉,肌滑猶如傅粉,纖穠合度,再難增減半分。

  還是個小姑娘呢。

  然而她的面容亦有了極大的變化,仍然是那出塵絕豔仙子容,卻少了那種煢煢孤芳,鏡花水月的虛無感。像是一枝幽然沉睡無雙花,在晨光間睜開朦朧睡眼。

  或者是這個小少女很嫺靜,很安分,從不干擾他的生活;或者是她詢問是否可以閱讀他珍藏的書卷時那黑瑩瑩的眼睛,彷彿浸沒無限清瑩水光,既誠懇又嬌痴;借到書簡後又極度珍惜,小心翼翼地翻閱後又放回原處。

  或者……僅僅只是因為她本身而已……他想起了好幾個星夜,小池裡的蓮花落了,玉華粉瓣墜落,一絲無可奈何的意味。她卻撩開雪白裙襬,跪坐一旁,用手虔誠地拾起殘瓣,秀指比月華落雪更晶瑩剔透。猶濕漉的花瓣被她攏起,蓮步輕移,身如斜柳往林間深處而去。點點碎鑽般的月華星光透過枝椏,沾染在她白衣上,仙氣邈邈,彷彿下一刻即將隨風而去。

  不知出於什麼心思,他屏息凝氣,遠遠地隨著她踏入密林。

  隨著溪流聲愈加潺潺,水面也愈寬,似玉帶散落林間。她走至山緣,此刻野溪已經匯成一方碧潭。峭壁沿頭,浩浩水波在小潭盡頭的斷崖處陷落成一條細長白練,又跌入深不可見的崖底,激起濛濛水霧。璇璣山多險峰,此處也不知究竟深淺幾何。聞言山內數處崖底直通冥府暗河,是隕落的諸神的安息之處。

  她輕輕將懷裡落花撒入小潭,看著它們打著旋兒,隨著漣漪飄向崖邊,又跌落深澗。夜露侵染了她的雪白深衣,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質感,她跪坐潭邊,青絲如流泉,目光寧靜而蘊藉,似悲憫又似釋然。

  他左胸無端地鼓脹起來。從未有過的情愫,滿漲著心扉,他不曾體會過。那感覺又是如此微弱,幾乎可以忽略,可是他卻無端地只想逃開。

  終有一日,這微小的漣漪,將蕩漾成滔天的巨浪,將他淹沒。他想著。

  然而下一夜,他依然不受控制地,悄悄地跟著她,看著她將那落花撒入潭邊,容顏與一身白衣簡素,靜而柔。

  他什麼都不想說了。

  第三夜,他在屋中打坐,聽得她腳步遠去,方漸漸沉下心,進入冥想。然而已經起了漣漪的心,再也無法和以往一致。

  第六夜,小池裡最後一朵蓮花也凋零了。她立在池邊,目光彷彿浸了水,又柔和又清冷。素指拈起殘瓣,幽幽嘆息了一聲,「……呀,夏天真的要過去了……」

  他以為這三夜,足以錘煉自己回到那個無悲無喜,冷清寡慾的狀態。此刻他胸臆間又溢滿那他不明了的情愫,那麼輕柔又那麼撥動心弦。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入定。只是念了數十遍《清心訣》,依然不能將潭邊那白衣儷影從識海裡剝離。

  一定、一定要讓她趕快回清微宮。離他的璇璣峰遠遠的。

  「神君,我可以進來嗎?」又是清晨,她欲如既往一般前去他的居室閱覽經典,卻被他的目光凍得凝住了蓮步。

  他一言未發,只深深地凝望著她,姿容一貫的清儀高華,凜然如絕世神兵。她的心突然顫了顫,仰著面望他。她也說不上來什麼感覺,只覺得他又要趕她走了。眼底升起水霧,千萬年來寧靜的道心又一次波動。

  和崑崙峰那一次不一樣,這一回的波動,不止止是為他的風儀所折服,更多的是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空落落的,宛若周身心力被抽取,直欲顫抖。

  她目光中有迷惑,有委屈,也有無所可依的茫然。那一層晶瑩的水霧,在碧清妙目中漸漸彙集,看得他左胸也微痛,似血口滲鹽,清洌洌的扎人。她身後山風激盪,吹得她滿頭青絲與衣袍飛舞,彷彿馮虛御風,又似冰蝶振翅。

  可山光水色盡數幻化去了,融了,散了,只剩她那張絕豔出塵的,剛剛有了一絲生氣又虛化的芙蓉面。

  「進來……罷……」說罷他再也不願看向她目中水霧,拂袖向殿內深處走去,執了一冊玉簡臨窗而閱。

  她怔愣著,呆呆地抹了抹腮邊一滴晶瑩。

  明明剛才很難過,這時候為什麼就變得這麼開心了呢。

  大概,是因為神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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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捨不得趕走她。又不願再見著她,索性當作小閉關,每一次冥想都任由自己識海放空,全身心地投入虛無之境,感受天地玄奧。

  意識雖在虛空中漂浮,然而他神君之軀,五感敏銳。風吹過殿前的桂樹的響聲,點點桂花飄落的柔軟,青草芽從泥土裡萌發的動靜,皆一絲不落地被他捕捉到。

  當然……還有書室裡的那個小龍女。秀指翻動玉簡,衣袂滑過桌椅沙沙細響,滿頭青絲以白玉環束起,風一過,絲絲縷縷的柔細便四下散開來,黑白分明,驚心動魄的絕豔。心尖似有漣漪輕輕漾著,不再是前幾回的激盪頹然,宛若葉尖清露,搖搖欲墜地,然後再輕輕地跌落心湖,柔和又清新。

  緩緩睜開眼,這一次入定,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連空氣中的桂花香也已經衰敗,冷冷清清的白露寒意。

  推開殿門,卻見那儷影孤零零地立於池邊,秀指撫上那凝結的一層薄薄白霜。

  「別碰,冷得很。」說罷連自己都懊悔起來——她早已踏上長生道,已是寒暑不侵的體質。她那雙琉璃眼卻瞬間亮了起來,湊上前攤開手讓他看,「沒事的,神君——您瞧——真寧雖然法力低微,卻也不怕冷。」

  白皙素手色如凝雪,掌心卻曼著酥粉,如新剝的石榴子,一片剔盈。他想起來了他入定的時候,她手握玉簡,一邊推演幻方。纖纖素指比玉更瑩潔,玉盒裡的幻方繁複晦澀,變幻莫測。一如她——這個讓他心潮無端起伏的,無所適從的小龍女。

  她仍眨著一雙碧清目看著他,嬌痴而冷麗,莫名地激盪起某些隱秘的思緒。他暗自嘆了一口氣,「聽聞龍女擅長推演,不若為重華演示一下百階幻方。」

  「真寧技藝淺陋,還望仙君不吝賜教。」她揚起笑,端麗絕塵,一下便虛虛牽住他的袍角,向書室走去。

  本想甩開她,卻不防腦中又浮現起那張眼底盈滿水霧的嬌容。罷了、罷了,實在不願再受那古怪的心緒的折磨。只能任她去了。

  天光弄影。澄明如融金的日陽被殿外枝椏和窗櫺篩過,醞釀成了通透的淡金春繆,散落一室。她面容端凝,全心神地投入演算當中。纖指飛舞,他面前的算方徐徐浮起,按著她的指揮不停排列變換,「請神君賜教。」

  幻方源於河圖洛書。是將從一到若干個數排成縱橫各為若干個數的正方形,使在同一行、同一列和同一對角線上的幾個數的和都相等。看似僅為術數推演,實則暗含天地至玄道理。

  他淡淡地掃了一眼,心下也是讚歎。「龍女推演得一手好幻方,不愧聖母座下愛徒。」如此短時間內,精確無誤,的確不是浪得虛名。

  也許,能得到這樣一個妙人做雙修道侶,也並非壞事。

  念頭方起,他便驚覺自己的失常起來——瘋了,瘋了,他一定是瘋了。這個小龍女,這個又嬌痴又絕麗的小龍女……

  「聽聞神君,擅長立體幻方,不若為真寧推演一番,也好令真寧有所體悟。」她曼聲細語,目光盈盈,一心求知的模樣,實在也不好拒絕。藏青袍袖揚起,骨節分明的一雙大掌,於空中點畫,算方旋轉著重新排列成立方的模樣,每一行列對角之和均相等。

  「神君好生厲害。」她看得神思如醉,目中皆是驚嘆,「原本推演幻方之時,真寧意欲加上五行八卦,卻被家師批評做無稽之談,今日得見神君推演,又覺得真寧當日之思並非天馬行空。」

  他神思一凜,若有所悟。兩人當下又拾起算方,加上五行八卦的輿位從平面開始算起。反覆推演計算,竟如漸漸走入一個從未開拓過的領域。不知朝暮,兩人宛若陳年舊侶,心照不宣,通力合作,漸漸沉浸其中。

  心彷彿,又開始了悸動。

  她也不例外。只覺芳心如醉,他那雙冷清清的星眸凝著深思,墨彩星光絢爛。她突然羨慕起那些算方來。

  要是神君也能這樣看著我,我定會很歡喜,很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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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靜的璇璣峰,似乎也開始有了一絲生氣。

  自從上回不眠不休推演新幻方之後,她似有所開悟,借了數百冊玉簡回竹屋閉門修煉。他一開始只道樂得清閒,然而寂寂長日,回首不再見那雪衫麗影,竟有一絲無可言道的寂寥。

  他竦然驚覺,這名聰慧絕倫的小仙子,已然牽動了他一絲心弦。雖僅僅是那細若無物的一縷,仍令他開始戒備。只是又捨不得趕她回去。捨不得看那雙碧青琉璃眼染著惆悵茫然。

  他想,他該出去走走了。

  為竹屋加持了結界法陣,孑然一身,雲遊大荒。

  天地造化神秀,他也著實沉浸了好一段時光的山光水色。蓬山壯麗玄奇,鳥獸和鳴,一派欣悅生機之色;瑤台雲海纏綿綺麗,琪花瑤草隨處灼灼爛漫,也撞到了不少小仙的攜伴冶遊。道家還是很講究黃赤之道的,雙修之法並非邪門歪道。往日他也僅僅是有涉獵,旁人如何與他無關。

  只是偶爾撞到瓊林裡的偷歡鴛鴦時,他竟會想起那冷冷清清的璇璣峰。竹室裡,一室青碧,她白裳勝雪,三尺青絲如瀑。腰間雪綾逶迤於地,縹緲如回雪縈芳。杳杳直如天上雪,再也尋不出半個與之並肩的絕塵清麗。

  若是那小龍女香腮浮上殷殷桃色,又兼修煉時周身清瑩道神清輝,該是何等的豔光姝麗。

  他又被自己的念頭嚇到了。她這般絕麗無雙,又聰慧靈智,合該找更優秀,更可心的道門男兒結為伴侶,而不是他這般性情古怪的,又極有可能在某日道死神滅的老傢伙。

  他還未體會到自己道心急劇的變化。只覺得該去找老朋友聊一聊了。

  桃花塢深處。暖風熏,亂紅點點,細柳如腰輕。

  燃曦真君聽了老友一板一眼地敘述,笑得直不起腰來。「哈、哈哈,我道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讓三清門下首屈一指的煞神重華神君如此憂心,原來竟是為了那條小青龍!妙極,妙極!」

  他風華蘊藉的面容隱隱有一絲輕怒,「燃曦,我本視你為友,方傾訴於你。」這傢伙的品味真是不敢苟同,偏愛著這鶯聲燕語的三春深暖,整個玲瓏台桃花塢上總是這般的靡豔風光。

  「哈,你個老古板!」他笑呸,「就你那張死人似的冰塊臉,長得再俊也不頂用,難得有小姑娘看得上你,你又死心眼不開竅。」說罷又嘖嘖兩聲,狹長桃花目波光瀲灩,好不勾人,「那真甯龍女我也略有耳聞,聽聞是西方金王聖母座下愛徒。容貌絕麗又是純 陰 之軀。」

  曖昧地以肘擊了擊老友,「可以的,你真是大賺你信不。光是她師祖門下,不知多少真君神君曾求過聖母要真甯嫁予他們做道侶,偏她痴心,竟看上了你。」

  那句「偏她痴心」一下子刺到了他,當下怫然不悅,「燃曦!你又胡說八道!」

  「哈?胡說八道,我可是敢以拿道心起誓。」燃曦嗤笑一聲,這一點,他可是很有品的。

  他徐徐起身,憑欄遠眺,熏風也柔和不了他清冷的峻容,只衣帶飛舞。「燃曦……你說,我現在這個鬼樣子,還怎麼結道侶?」

  「我的好神君!您哪裡是這個「鬼樣子」!三清門下的大煞神,神力修為超一流,氣度面容一等一,純陽之軀,想定那事也不會差到哪去。」燃曦倒了一杯百花蜜釀,「修行這事本隨心,你此刻都不敢自捫內心,做不到明心見性,遲早要陷入新的心魔,更遑論抗擊你的老毛病了。」

  聞言,修眉一軒。他當下心尖顫動,原是虛握著欄杆的指節誒驀地收緊。「告辭。」說罷,提身縱氣,如靈鶴敏捷,瞬息間已輕身越出桃花塢,遙遙而去。

  燃曦知他多少聽進去了一些,心下稍寬。末了仍是促狹心大起,氣沉丹田,調侃的聲線遠遠地傳了出去,「重華,若你那方面涉獵較少,不若來跟我借兩卷雙修典籍,包管你三十六式花樣不重的。」

  他聽得那傢伙的聲音,心裡冷哼。然而下一刻,竟又來到了崑崙峰,雪洞前。

  寒風呼嘯,鵝毛大雪紛飛。比起那桃紅柳綠的景緻,他偏愛這樣的苦寒之地。天地間一片靜寂,只有風聲,雪落聲,還有自己的衣袖鼓揚聲。

  這個雪洞,也是他還未踏上長生道時偶然發現的一隅淨地。當時他魔氣纏身,身如火焚,自天穹星海墮自崑崙。就在他覺得自己的神識都將要被罡風吹散的時候,他內心突然變得無比寧靜。就這樣被撕碎了也好罷,他本身就是借了母親的神力才勉力苟活的不祥子,還身染魔障——這樣的他,如何得求大道。

  然而下一刻,他重重地摔倒在了雪洞前。無力動彈,只能一層層地被雪花覆蓋,凝成一團冰晶。也正是這極度砭骨的寒意,奇異地令他的灼熱減輕。也令他開啟了「抗擊心魔」的道心,開始了漫漫修行之路。

  踏入洞中。石壁上以劍刻了朵朵蓮花,千姿百態。猶能體會到一絲凜冽劍意。他從未見過他的母親,只知道她是上清蓮母,大智慧,大慈悲,從旁人口中聽來的點點往事。

  千萬年前,他孤獨地在這雪洞中淬煉道心,感悟天道,練習劍法,孤寂時便在這石壁上刻蓮花,似要寄託他無處安放的漂泊心。直到那一日,雪衣小少女貪玩,從山巔躍下,他對上了那一雙琉璃目,那張出塵芙蓉面,似有似無的情意在璇璣峰滋生,道不明,說不清,又捨不得斬斷。

  燃曦是說對了,他沒能明心見性。他心中有隱秘的恐懼,不敢去探看那細微漣漪之下的更深的東西。總有一天,那漣漪會變成滔天巨浪,將他淹沒。

  他盤膝而坐,祭出許久未召喚出來的佩劍承影。琤瑽一聲,劍意大盛,一柄修長剔盈的長劍從乾坤袋中旋出,光芒瑩瑩。隨著他的操縱,似有靈性一般在牆上刻畫起來,石屑如粉簌簌而落,漸漸又是一朵蓮花的模樣。

  他又想起了璇璣峰上,殿前小池的青蓮。他從來不用法力控制璇璣峰的氣候,任隨草木生長凋零,週而復始。她卻珍而重之地將那殘瓣攏起,走到險峰處,將那落花放入池水流走。

  「璇璣山多險峰深澗,有些直通冥河,你不要亂跑,免得我費勁找。」他想起她剛來璇璣峰時,他曾這樣告誡她。

  心裡突然動了一下。

  突然想立刻、立刻趕回璇璣峰。他,似乎離開得有點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