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畫堂春(2)

  寒風凜冽,即使已經是陽春三月,靈州邊陲仍然是冰雪皚皚。放眼望去,赭石,深青,雪白,單調的顏色,蕭疏朗闊,曠野淒清延綿直向賀蘭山脈。賀蘭西接大漠,東臨黃河,連綿將近六百里,雄偉壯闊,奇峻宏麗,宛若天然的屏障。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他們作為打頭的先鋒部隊,奔波將近半月,終於從天朝的心臟鳳城來到了西北靈、涼二州。

  沈長歌拉了拉馬韁,胯下愛駒揚起前蹄,長嘶一聲後放慢了步伐。饒是它擁有汗血寶馬的血統,此刻也是頗為疲勞。

  他安靜地走在隊伍中部靠後的位置,銀白盔甲上早已沾滿塵埃草屑,但風塵僕僕也掩蓋不住那絕俊風華。很難說,他並不是文人雅士那種謙謙爾雅,沈腰潘鬢的風流倜儻,他眉目深邃,鼻樑挺拔,卓絕俊朗。但是說他是生猛威武的軍士,那張淺麥色的面容,似乎又更柔和一些,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淡漠與倦怠。

  俊則俊矣。卻只如同名師巨匠精心雕琢的完美人像,少了一分靈動的氣息。

  揚起頭,目光放得很空,很遠,整個心神都被這無邊曠野所吸引。風聲蕭蕭,深呼吸一下,清冽寒涼的空氣灌進肺腑,神志為之一清。他幾乎要沉醉在這樣的環境裡,儘管周圍的氣味並不是那麼好聞,他依然覺得無比的親切與貼近,彷彿血脈中有共鳴一般,跳動著叫囂著,享受著西北每一分景緻。

  他並沒有來過西北,他在鳳城長大——但是,此刻他宛若離鄉多年的遊子,長途跋涉後終於回到故土,再冷寂的血液都要沸騰起來。

  天色已晚,日薄西山。一輪殘陽血滴一般遙遙掛在山脈中,落日熔金,壯麗廣闊得無比莊嚴,壯哉天地,直令人心神發顫,不自覺地感到自身的渺小。

  隨著隊伍的前進,一片血紅餘暉中,靈州的城牆也逐漸清晰了起來。城池雄偉高大,守備森嚴,沿著城牆的四面甕城,女牆,護城河,亦是旌旗獵獵,長戟森森,戍衛的將士穿著鎧甲屹立薄暮寒風中,警惕地巡視著。

  靈州都督周本週大人,治軍嚴明,一絲不苟,被今上委以重任,擔任靈州都督,坐鎮西北。仿照漢朝建立的鐵軍「細柳營」,也正是由周本所掌管。

  前頭一隊斥候策馬奔來,高聲問道:「來者可是京北大營的援軍?」聲音宏亮,在這片寬曠中迴蕩不絕,直如金鐵鏗鳴。

  領隊的主帥,一等驃騎將軍柴雍緩緩舉起手中權杖,氣沉丹田,「正是,還請周大人速開城門。」

  嗡然一聲沉悶的聲響,厚重的黑鐵大門緩緩打開,大軍齊整有序地行進。他死寂的心臟又一次躍動起來,恨不得下馬親自用自己的腳步好好地感受這片土地。多少英雄多少刀光劍影沉澱在這裡,耳邊似乎都還能想像出廝殺拚搏,金戈交接的聲響。燕然勒名,血戰沙場,多少熱血男兒家國夢。

  這是他父親浴血奮戰過的地方,是他父親守衛過的地方,是他父親成長的地方。也是他父親認識他母親的地方,也是他們相戀相依的港灣,也是……他父親犧牲埋骨的墳塋。

  明明是更久遠的一代埋下的孽緣,卻要他們來承擔這個所謂的惡果。他是個不祥子,是兄妹亂倫的孽種。然而他依然長大了,沒有嚴父慈母,從未恣肆享受過雙親的疼愛。如同 陰 暗處的一棵植物,依然不動聲色地緩慢成長,最終展現在世人面前。

  他進入集賢院讀書,入選羽林衛,旁人既是驚訝又是嫌惡。他並不在意,因為此刻,他遠遠地離開了鳳城,來到了邊疆,他真正意義上的故土家園。

  那麼,那個天姿國色的小小少女,還是永遠地留在鳳城裡罷,隨著他的記憶一起塵封,再也不會再記起。

  春深日暖,上林苑內瓊芳亭旁,正是牡丹盛放的時節,各色名貴品種擠擠挨挨,爭奇鬥豔,如天邊雲錦飄落碧海之上。魏紫姚黃,趙粉豆綠,蓮台景玉,更有那複色的二喬,珊瑚台,桃花雪,一派盛世華光。

  清風徐來,芬芳撲鼻,珮環叮咚,卻是一列霓裳華服,風情各異的女子正緩緩而來。

  邊關告急,上林苑春日飲宴射獵的慣常已經取消,但是賞花宴仍舊是照常進行。這些深宮妃嬪,豪門貴婦淑女堅信大楚的鐵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仍然是無憂無慮。況且,還有不少人,盯著尚是懸空三皇子妃,四皇子妃的位子呢。

  在這一片珠翠環繞,鶯聲燕語中,站在李貴妃身側,一身絳紅石榴裙的景康公主,沐浴和煦朝陽之下,卻絲毫不遜色。李貴妃宮中總管江內侍不禁咋舌嘆息,怎麼短短月餘,小公主竟出落得這般驚豔。

  她個頭算不上高挑,卻手腳修長。青絲豐茂如碧雲,秀眉入鬢長,雪腮凝玉白,一雙水汪汪的晶眸瀲灩流光,簡單的發髻上只插了一朵「玉版白」牡丹,再無其他金銀玉飾,不但不顯得寒酸,反而更加映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華豔,在一片雍容吐豔的牡丹從中,簡直令百花失色。

  原本以為景端大公主已經是世間少有的絕色,但大公主是清麗秀致,小公主卻是華麗光豔,瞅著小公主這驚人的風姿,徹底長成後,不知要勝過多少。美得完全不似真人。

  紅日淡,綠煙晴,流鶯三兩聲。雪香濃,檀暈少,枕上臥枝花好。朱紫宮牆,垂柳絲絲弄晴,周圍美人姍姍,嫩臉修蛾,言笑晏晏。她淡漠地望著這無邊盛景,若有所思,思緒卻不知飄蕩在何方,猶如柳絮一般,沉沉浮浮,沒有歸處。

  「景康、景康」直到李貴妃輕聲喚她,她才如同迷夢初醒,掀起一對濃密密的鴉青羽睫望向那對她笑得和藹端莊的中年美婦,」娘娘……「

  「你們這些小孩兒家,聽著我們說話,定是不耐煩的,好啦,快去與你姊妹們玩兒去吧。」

  「……」本想再說些場面話,但一雙櫻唇翕動,竟有嚥了下去。什麼都不想說了。

  今上元後已逝,早已沒有再立之心,後宮便是李貴妃一人獨大。她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又兼之地位超然,很是受一眾豪門女眷的歡迎。此時,貴婦們聚在一處說笑。她們這些未出閣的女孩子們便被安排到了更為有趣的水廊邊上。

  這些飲宴,也著實無趣。水波不興,只微微的漣漪,遠處水面上數隻水鳥,天鵝鴛鴦,倒是頗有些趣味。她雖是眾星捧月的那一位,卻意興闌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整個帝都鳳城裡,最頂尖的高門貴女們幾乎都聚集在這裡了,女兒家,不過也就是聊聊女紅花樣,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時下什麼首飾什麼衣裳最風行,即使是這些大家閨秀們也不能免俗,繞來繞去,又奉承到她身上,「說到底,咱們這些都是俗物罷了,哪裡比得上公主天生麗質,不用金銀玉飾也比咱們美得不知多少。」

  她只淡淡一笑,耳邊一對水滴形鑲金紅寶石耳墜幽然生光,「予哪裡又能免俗,前陣子娘娘賞了一對耳墜,還不是巴巴地帶上了。今日主角卻不是予,該是明家和周家三位姊姊才是。」

  話剛落音,三位被點名的小姐臉都紅了起來。她們作為皇子妃的熱門人選,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今日小公主難得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氛圍更是熱絡了起來。都是未嫁的思春少女,後來就談到了帝都最出色的單身男兒。

  「哎!可惜邊關告急,好多郎君都前往西北了。不過天家體恤愛重,取消了春苑射獵。要不然,沒有他們,也沒有什麼看頭。」

  「對呀,對呀,幾位文臣家中的郎君,譬如戶部侍郎陳大人的幾位嫡郎君,俊俏是俊俏,卻顯得文弱些。」

  「喲,也不知道是誰,說行軍打仗的臭男人粗魯得緊。看來,你肖想的卻是薛家玉郎那樣文武雙全的。」

  一時間好不熱鬧,原來,在長輩和閨閣女兒心目中最佳的乘龍快婿,竟還排了個名次高低。炙手可熱的幾個人選,有伏波將軍薛岩的嫡次子,人稱玉郎的薛修之,中書令李令惠府上的三郎四郎,李青程與李青和,兵部尚書周迎家中嫡孫周正勳等等。

  大多被提及的,也的確是羽林衛中的佼佼者,文武雙全姿容出眾,又領了些差事, 幹 勁初顯,提到他們,在場的閨秀們都面帶羞意。

  她聽著一個個名字數過去,就是沒有聽見那個人。察覺心中所思,不禁悚然,趕快把就要脫口而出的疑問吞了回去——沈長歌,沈長歌——隱隱約約知道些什麼,卻不敢去深究。

  「誒!說到這個,我倒是覺得論才 幹 ,論姿容,有些郎君倒是比不上沈老將軍的孫子沈郎,只可惜——」一眾貴女中口舌最為伶俐的崔二娘崔若盈,故意停頓了半響,博珍雖不怎麼喜她,卻也不得不凝滯下來。

  崔二娘子見達到了效果,才慢悠悠地開口,「誒,說來沈郎也是可憐,父親沈小將軍當年也是個出色人物,偏生在西北戀上一個孤女,這般也就算了,那沈夫人呀,竟是老將軍當年在邊關春風一度的滄海遺珠哩!」

  眾人嘩然,雖然私下都有耳聞,但被這般赤裸裸地搬到檯面上來說,竟也是第一回。「可憐沈郎君,竟要承擔前人的冤孽!哎,要不然,多少名門閨秀便是搶破頭也是要嫁進沈家門呢!」

  說是憐憫,實則是滿滿的嘲諷奚落。她霍然起身,甩下一句予乏了,便匆匆地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水廊。

  春光漸老,陽光也越發的強烈了起來,她看著自己鮮紅的石榴裙匆匆地在石板路上劃開一波波紅浪,心中煩悶愈加濃重。

  沈長歌,沈長歌!

  想來也是,即使沒有那令世人嫌惡的血脈,管他姿容再出色,詩書騎射再高超,就憑他那妖邪似的性情,也不會是什麼東床快婿的好人選。

  但是、但是……梳理不清的一團思緒,縈繞在胸口,只覺得煩悶。直到遠遠地離了她們,來到自個在上林苑中的宮室流霞居外頭的水榭,才喘著氣停下來歇歇腳。

  早有機靈的宮女備下調了芙蓉清露的清水盛在折花青瓷大盆中,水榭內一應茶水瓜果俱全,知小貴主不喜人近身,便遠遠地退下了。

  水榭圍了紗簾,風吹來,帶著周圍蘆葦荷葉的泠泠冷香,倒是覺得清爽了不少。正要淨手,卻發現一盆清水中映照出一張華豔奪目的白玉美人面,雪腮染桃紅,青絲上一朵玉版白,香雪映紅妝,更是驚心動魄的絕麗。

  她臉突然又紅了起來,想起一張要笑不笑的面皮,銀白盔甲和漳絨披風。

  「可恨!可恨!」她咬著唇,既是光火又是無能為力……那個魔鬼似的傢伙……

  灼熱的呼吸含著酒氣撲在她面頰上,她被精壯的男兒壓在假山邊上,周圍花影重重,燈光明滅,照映在他面上,光影交織中,英俊得無以復加的面容顯出從未展現在世人面前的邪氣風流。

  「景康……公主……」他喃喃低語,如同渾厚的古琴音,一下子撩撥進她心中,她不諳情事,只覺得渾身難受,揚起修長玉頸,想要喊人,卻被他一下封住檀口,灼熱靈活的唇舌舔弄著她,誘哄著她張開芳唇,乘著空隙鑽進去,勾住她嬌嫩無措的丁香就是好一陣吮吸,嘖嘖有聲,呼吸像是要被他盡數奪取,只能被迫接受他灌進來的氣息,一種偏執, 陰 暗又無法抗拒的狂情。

  一隻作怪的手又探入她衣裳內,揉弄著她將將有一絲起伏的雪嫩,她驚得手腳並用要掙脫開,卻被他鉗住,動彈不得。拉弓射箭的一雙手,長滿薄繭,和她一身從小精心呵護保養的雪膚比起來,不知道粗糙了多少倍。遊走間引發一陣陣顫慄,浮起無數細小的疙瘩,他悶笑著,情色地捏了捏那一點點起伏,彷彿嘲弄她的幼嫩嬌小。

  她羞不可抑,又是肝火大動,一雙利爪可勁地撓他,他卻也不管,鬆開她的唇舌,瞬息又將她啞 穴 點住,一雙黑漆漆的深邃鳳眼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從微微淩亂的雲鬢,到那張竭力保持高傲的小臉,還有那敞開的衣襟裡,一絲盈盈隆起的稚嫩胸脯。

  一聲嗤笑,她憤恨地瞪大了眼睛看他,卻聽那人說,公主,以後您還是戴玉版白牡丹,更好看些。杏林春,不是這樣用的。

  說罷摘下她頭上那枝殷紅得宛若凝霞的杏林春,緩慢地撕下花瓣,在指尖揉挼著,擠捏出芬芳紫紅的花汁,她看得心驚膽顫,那人卻好整以暇地將那團花泥汁液順著她精緻的鎖骨一路向下,滴落到她雪胸兩粒珠玉之上,雪地映紫暈,既是天真幼弱,又是出奇的淫豔嫵媚。

  她害怕得幾乎要流眼淚,卻強迫自己昂著頭不許那金豆豆掉下來。他看得心神又是一凜,將花擲到她胸前,壓下來,又一次含吻住那殷紅的小嘴。

  「公主、公主……求您別再招小臣了,嗯?……」

  唇齒交融,氣息相聞,如此狂暴灼熱,又含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憐惜。隔著衣裳,花被壓壞了,一股花草清郁的芬芳在兩人之間氤氳開來,她恨恨地咬著他的嘴唇——她何時招過他!不過是今日騎射,想要他給她指點一番!誰知道竟變成這個樣子!

  嘗到了血腥味,他吃痛,望著她那驕傲又脆弱的麗容,即使風華初綻,也不過是個金釵之年的小小少女。他目光幽暗,卻也緩緩放開她,不知在想什麼。替她整理好了衣裳髮鬢,又為她摘了一朵玉版白簪上,「公主恕罪……今日卻是某浪蕩唐突了……」

  「啪!」回憶往事,仍歷歷在目,她恨恨地將手掌拍打進盆中,濺起水花,幽幽的香和清涼撒了一臉,她大口地喘息著——沈長歌,沈長歌!這個混帳!

  咬著唇,那種混亂的灼熱與交融還殘留著感覺。那雙手,那雙唇……她瘋了,瘋了,竟然惹上了一個瘋子。即使之後他們再也沒有任何交集,她還是會想起,已經過了一年,她卻忘不了,尤其是癸水來了以後,總有那麼一些迷夢,重回那個春夜,她被他拉入人跡罕至的一處假山,激烈擁吻。

  她仍然不諳情慾,卻被他氣息所包圍。

  頹然地坐下,顫抖著摘下頭上的玉版白。盈盈雪白的花瓣層層疊疊,金黃花蕊只羞澀地露出一點點,花瓣落在裙上,紅白分明。

  她,一定可以忘記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