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畫堂春(4)

  觥籌交錯,絲竹歌舞聲聲。

  大軍凱旋歸來,京畿軍歸來將將入營,午後,連近年體弱多病的楚帝都親自出面在營地犒賞三軍。慶功宴便也順勢擺在就近的西山圍場。

  酒杯在指尖把玩,卻遲遲不飲下去。酒也是好酒,酒漿濃醇如琥珀生光,香氣濃郁醇厚。玉案前百味珍饈,白玉碗象牙著,皇室富貴氣象。一笑,倒不若西北之時,他們烤的灘羊美味。

  酒過三巡,倒也有些面酣耳熱。一列彩娥歌女表演完畢徐徐退場,便又有少年的世家子提出願意表演切膾,以饗佐酒。

  楚帝難得也是高興,揮手便令年輕力壯的內侍抬了剛剛進貢上來的大鮮魚。足足一鈞有餘,正當秋季, 肉 質肥美,令他們當場切膾。

  這些少年郎,刀法倒也還好。下手頗為俐落,挽起勁裝袖口,手起刀落,一片片菲薄透明的魚 肉 便被片了下來,水精膾縷薄欲飛。伶俐的內侍便上前盛出,和著御廚秘製的香橙金齏,又調了醋汁香草捧到眾位賓客面前。縷飛綠鯽膾,花簇赬鯉鮓,倒也令人食指大動。

  楚元卿本應該坐在上首尊位,只是慶功宴中,饒他是皇子至尊也不過是小小一名偏將,竟只和沈長歌坐於一處。饒有興致地用手中象牙筷挑起一片,晶瑩剔透,「長歌,他們的刀法,遠遠不及你呀。」

  他淡淡一笑,飲下杯中醇酒,也吃了一片。「秋魚肥美,倒也可以一食。」

  當時他年紀還小,劍法刀法在集賢院中已經是一流。同窗飲宴,總愛叫他切膾。實際上明明有專門的僕傭,不僅刀法了得,還能節奏地切鑿出打擊樂的旋律。與大型宴席上的世家子表演不同,他們叫他切膾,不過也是為了折辱他罷了。

  倒也不以為意。只當做練習罷了,沈家劍法切出來的魚膾紅肌白理,輕可吹起,薄如蟬翼,入口即化。膾縷輕似絲,香醅膩如織,呵,倒也不埋沒。

  只是想起那些悠久的記憶,潮濕 陰 暗得幾乎要發霉。唯一一片淨土,竟然是那個小小的女娃娃,粉雕玉琢一般的精緻玲瓏,玉雪可愛。

  「阿兄,你的刀法真好,想來劍法也不差。只是只切膾可惜了,你能不能做予的劍術師傅?」她仰著面,一雙杏眼彷彿凝聚著溫暖的日光,明燦燦水汪汪,又是渴慕又是乞求。

  一顆心突然就軟了起來。從來沒有人叫過他阿兄,一個嬌嬌軟軟的玉娃娃突然跑到跟前,抓著他的下襬求著他,幾乎拒絕不了。

  可是,她是景康公主啊……他冷著一張臉,狠心掰開她雪白的小手,卻捨不得弄疼她。蹲下身,緩慢而耐心地將她手指一點點抽出衣擺,深深地凝望進那雙眼睛裡。燦爛,驕傲,那麼一絲可愛的彆扭。

  天之驕女,從來就該是生活在無數的光環之下。

  「公主,某擔不起。」

  縱使內心有那麼一絲悸動,也依戀那雙小小手的溫暖柔軟。他卻很明白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呐,公主,再叫一聲阿兄可好?」

  她咬了咬嘴唇,又是一聲糯糯甜甜的阿兄。心簡直就要化開了。鼻尖微酸,他摸了摸小姑娘柔軟的發頂,「你乖,阿兄給你找個好師傅。」

  仰頭又飲下一杯酒。所以,為什麼他討厭回到鳳城,總是要不受控制地回憶起那些陳舊往事。一遍遍地淩遲著他,又一回回地給他無限的,雪白無暇的美好。

  她坐在上首右側,他的斜上方。換了一身衣裳,素色繡折枝水墨花六幅裙,牡丹紋深紅披帛,紅白分明的灼灼麗色。燈光重重,比不上她一分華豔。

  懷裡那一對手串被薰染上了體溫,有點沉。卻不知道怎麼給她,自嘲地笑了笑,只道不勝酒力,便退席了。

  月朗風清,說笑聲漸漸地遠了。只聞蟲鳴幽幽,偶爾一兩聲夜鶯的鳴叫,竟然比絲竹之聲更為悅耳。

  走得遠了。飲宴的殿宇外,仍然是草木蔥蘢。欲意馳騁一番,想想又作罷了,哎,回到西北再說罷。這裡,終究不夠放得開。

  耳邊流水淙淙,周圍古樹蓊蓊鬱郁,竟已經走得這麼遠了。身側一方斜坡,野溪在此匯合,於坡腳亂石凹陷處形成一泓小池。罷了,罷了——不要再有什麼交集,掏出那對手串,就要扔下去。

  「沈長歌!」一聲嬌喝止住了他。

  她胸脯劇烈起伏,呼吸急促,顯然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追上他的腳步。

  這個渾蛋!她惡狠狠地想,方才走得太急,桃腮都泛起一陣潮紅,手腳皆有些虛軟了,仍傲嬌地仰著頭問道,「你不是說要一直打到榆蘭關嗎?怎麼,現在就有膽子回來了?」

  周圍秋風沁爽,帶著山林特有的清新氣息。光影幽暗不定,縷縷清幽月光從樹蔭間篩落,莫名的旖旎。

  突然又想去那個春狩的夜晚,她年少貪玩,聽聞三兄誇他箭術精湛,便極想討教一番。隱隱約約知道他應該就是當年踏青時鯉魚筵上刀法驚豔的那位阿兄,即使當時他拒接了作她的師傅——後來從三兄處得知,她最終的師傅楊教頭,還是他引薦的。心裡便還存了一分好感,大抵,沈家阿兄是個熱心的好郎君。

  不過春狩上他獨來獨往,並不主動射獵。她心焦之下,竟獨自一人騎著小馬到林中攔他。最後迷了路,無可奈何地放出信號等著侍衛前來尋她。

  叢林中一陣悉悉簌簌的輕響,她害怕極了,握緊手裡的小弓箭,渾身不停發顫,卻又強作鎮定努力挺直了腰板。結果竟是一匹色如白雪的神駒步出荒野,馱著一名面如冠玉眉長入鬢的小郎君。

  是他。欣喜地就要喊他阿兄,卻發覺那一雙黑漆漆的鳳眼裡閃爍著無法言喻的幽光,暗沉 陰 鬱,如同一頭危險的野獸。

  「景康公主……為什麼……」他喃喃開口,一步步靠近了他。

  什麼為什麼?正迷惑間,側面山縫中蟄伏已久的一匹落單孤狼嗷嗚一聲飛身撲來,她猝不及防,身下坐騎又是溫馴的小馬,剎那間手足無措,只得嚇愣在原地。

  「哼。」一聲冷哼,閃身挪騰,抽出身上長劍,一下從愛駒身上躍起,對著那野物當頭就是一劈。帶著雷霆萬鈞之力,不過瞬息即將危急情勢化解。竟是生生將那野狼頭顱砍成兩半,腥臭血液飛濺,又是一聲驚呼。

  他站在她面前,身姿高挑如蒼松,看著面色蒼白的小公主,頗是不耐煩地一把撈起她扔到自己的追風身上。

  「予的……」正想開口,卻被他眼神凍住,「公主覺得,您的坐騎還堪用麼?」

  說罷不再理會她,翻身越上愛駒,丟下一句,抓緊了。便縱情馳騁起來。同時不忘彎弓搭箭,射殺了數隻野兔雉雞,盡數掛在馬背上,鮮血淋漓地灑了一路。

  又驚又怒,她恨恨地瞪著他,簡直要把他後腦勺瞪出兩個洞來。卻無端端地被這魔神一身氣勢折服,心中不甘,卻又牢牢地抓著他的披風不敢鬆開半分。

  快回到圍場時,不知想了什麼,打頭轉入一處偏僻園子,人跡罕至。她趴在馬背上驚魂未定,看著他下馬飲盡皮囊中的淳酒,一雙鳳眼妖邪似的冷漠又灼熱。輕輕巧巧地就將她拉下來,然後就是那一次混亂的激吻……

  只是當時是春深時節,百花芬芳;此刻卻是秋風送爽,隱隱浮動山林野果的甜味兒。她想起當年的瘋狂,面上燒紅如滴血,卻又高傲地仰起千嬌百媚的小腦袋,執拗地望著他。

  這個小公主,這個小公主。

  他深吸一口氣,幾乎咬牙切齒一般。左胸瘋狂地跳動著,野心在發酵。「回來看看公主您啊。」輕佻又浪蕩。只是心裡那一絲悸動猶在,恍惚間想起那個玉娃娃。

  「阿兄,你的刀法真好。」

  「你不是要打到榆蘭關嗎?」

  朦朦朧朧地就要和她重疊起來,可是,分明是同一個人啊。

  他的淨土,他的魔障,他的痴念。然而這個小公主,什麼都不知道。

  一股 陰 暗暴戾的心思,火苗一般燃燒起來,燒得他渾身都疼痛。喉間乾澀,鳳眼赤紅。

  「你!」她聽得這句調戲般的話語,氣打不出一處來,驀地抽出腰間軟鞭抽擊在周邊一株灌木上,枝葉紛飛,的確是用了極大的勁。「沈長歌,今日予定要你好看。」

  她怒火中燒,一雙水波蕩漾的大眼睛含嗔,卻如同撒嬌一般的鮮妍嫵媚。毫不畏懼地望向他的眼底。

  他唇角噙著一如既往的笑,俊美絕倫,英挺如松。不知是不是因為經歷過沙場的洗練,之前身上還殘留的一絲帝都世家子的緩帶輕裘的文雅,盡數被冷峻深沉替代。還是那要笑不笑的勁兒,卻隱隱含了一絲煞氣,大抵戰場拚殺,多少會帶了一點血腥味。

  卻聽得一聲笑,薄薄的唇挑了恰到好處的弧度。

  比之前的好看多了。她胡思亂想著。不防軟鞭梢頭被他空手一握,一股極大的柔韌勁兒從軟鞭一頭襲來,抵擋不住,只能被那股力道帶著走,呼啦一下把她扯到他面前。

  左掌牢牢地扣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右手兩指卻極為憐惜地抬起她滑膩柔潤的下顎。拇指不住地摩挲那一片雪膚,迷戀那堪比頂級絲綢的觸感。

  「公主,公主……」嘶啞的聲音,如同困獸一般的低沉。他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籠罩著她,逃不開,躲不掉。只能被他鐵掌環住。她害怕得只想閉上眼睛,卻又不甘示弱地,倔強地睜大了。

  啊,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心神晃蕩,幾乎要沉溺進去,他覺得自己瘋了,瘋了,可是無法逃避的偏執,痴念一般無法真正放下她。

  手掌下的腰肢又細又韌。她酷愛騎射,身姿婀娜曼妙,那一段風流楚腰也格外的結實柔韌,握在掌心如同一尾活潑潑的美人魚,稍不留心便從指掌間溜走一般,惹人心頭火起。縱使他未抱過其它女子,也要讚歎一聲天地少見的尤物。

  真想吞了她啊,讓她完全屬於自己,再也不用牽念,再也不用午夜夢迴。他目光灼灼,看著那傲嬌得要命的小姑娘,彷彿手中捧著的是春日裡第一朵綻放的景玉牡丹,華貴,雪白,嬌嫩。只是哪裡比得她活色生香,哪裡有她那倔強又脆弱的可愛。

  「博珍……」終於叫出來了,她的名字。博珍,博珍,楚博珍,她是大楚的天之驕女,是天朝的掌上明珠。可是啊,可是啊……他收緊了手上力量,把她攬緊了。

  心如刀絞,一邊是入骨的疼痛,一邊是沸騰的偏執 陰 暗。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抬起手來遮住,手心碰到她濃密密的睫毛,癢癢的,彷彿羽毛滑過心尖。渾身發顫,說不出是興奮還是克制,他低下頭,含住她微微顫動的芳唇,柔情舔舐。

  他身上的氣味,其實是很好聞的。不若尋常豪門公子酷愛的熏香,那是一種松木般醇厚的男兒氣息,陽剛,又帶著那麼一絲傲然凜冽。唇瓣被含著,丁香被絞著,纏綿婉轉,柔情似水。她覺得腰肢一下就軟了,心跳如擂。意亂情迷地倒在他臂彎中,任他百般愛憐。

  直到他的吻逐漸滑落到玉頸上時,她才驚覺過來,擰動小腰掙脫開他遮住眼睛的手,揚起爪子對著他的俊臉就是一抓。

  可恨,為了學習騎射,她一般不留長指甲,只在這個混蛋臉上留下紅痕。

  他目光幽暗,捨不得點住她的 穴 道。隻手上用力,鎖著她的肩背,將她抵到一株古榆樹下,牢牢地將她整個人圈住,困住。「公主……您說您要找面首……您真的知道什麼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