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閒人縱觀本朝局勢,歸結出朝廷三大毒瘤。
王勤巨貪,國庫不滿。
雲棠徇私結黨,吏政不廉。
然懷王弄權,為百毒之首,使皇位不安。
這個百毒之首,弄權大惡,毒瘤中最大的一顆,說的就是小王我,懷王承浚。
對這種說法,我只能講本王很無奈。
其實我一直很本分,很忠心,既無包攬大權之意,更無覬覦皇位之心。本朝之中,我敢說沒有比我更忠的忠臣。
但,悲哀的是,我是忠臣這件事情全天下沒幾個人相信。
不過我這個人一向很講道理。我按照道理說一句,旁人之所以會這麼以為,最大的過錯還是在我爹身上。
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我娘時常和我說,你爹是我平生見過的最大的一個傻瓜,然後她便會摸著我的頭頂道,你將來千萬別像他。
我爹在外人眼中從來跟傻字沾不上邊。他十五歲就上了沙場,十七歲做主帥,一生中大半的日子是在馬背上過的,只寥寥敗過數次。
但在我娘和後來懂了事的我的眼中,我爹的確很缺心眼。
他是同光帝的最小的弟弟,他時常熱淚盈眶地回憶起同光帝如何在他小時候照顧他,關愛他,手把手教他讀書認字,睡覺時幫他蓋過被,天冷時替他加過衣……於是他願肝腦塗地,報效皇兄的恩情。
但同光帝體弱,駕崩得早,我爹沒來得及報效他幾天。我爹在痛哭流涕悲痛欲絕之後,決心將報效之意轉移延續到同光帝的兒子——今上之父先帝應昌帝身上。
只要邊關有異動,他立刻主動請纓前往。上朝議政時,有他覺得對朝廷對社稷有幫助的地方,他必然滔滔陳詞,時常既慷慨又激昂,忠言往往逆耳,他以為他是一片忠心,但看在皇帝眼裡,這就是功高蔑主,這就叫持權而驕。
我娘曾經勸過他,但他不聽,他覺得這是婦人之見,他的一片天地可鑒日月可昭的赤膽忠心,他的皇帝親侄兒如何能覺不到。
我娘無奈,只能看著他傻冒到底。
我爹過世後,他的兵權立刻就讓了出來,被朝中的幾位重臣平分,我也只襲了他的王銜,並沒有在朝中的要部擔個什麼官職。今上除我之外,還有幾位堂表皇叔,也各自有王銜,哪個都比我們懷王府權力大,但不知為何,那些外人們總覺得,我們懷王府一定手握著一股秘密的勢力,足以推翻朝廷。
當年,先帝剛駕崩時,太后和我說了那番肉麻話,我嘴裡只能空答應著,哪知道就在當天晚上,我的幾位老堂兄與朝廷的幾個重臣開了個小會,將我也捎帶了進去,其時還是丞相的太傅雲棠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但自聖上駕崩,龍椅已虛兩日,太子啟赭尚年幼,各位王爺與在座諸公以為如何?」
問到我時,我就說了兩句實在話:「太子繼位,天經地義。且說句不敬的話,啟赭殿下從出生起我就看著他長大的,他從小就聰明伶俐,寬厚仁愛,如今雖還年幼,長大後一定會是一代明君。」說實話時順便再拍拍未來皇上的馬屁,我覺得這對將來的日子應該有點好處。
到第二日,啟赭便繼位做了皇帝,當天晚上,太后就讓人傳我進宮,在禦書房裡,太后摒退左右,拉著皇上的手道:「皇上,你已為帝,萬萬不可忘記懷王皇叔的功勞,從今往後,朝政上,懷王皇叔也一定會多幫著皇上的。」
太后的目光飽含著深意,我想解釋她一定誤會了啥,卻解釋不得。
人就是這樣,你越向他表示你沒有時,他越以為你有。
懷王府的秘密勢力在他人尤其是太后的幻想中一天比一天壯大。
我便榮幸地做著本朝第一大權臣,天下人心目中的大奸王,直到今天。
今天是四月初二。
月份是雙數,日子也是雙數,是個好日子,宜上樑、嫁娶、沐浴、出行。
我在前廳中坐。
前廳中另有客兩人,一是雲棠之子雲毓,還有一個據說是新近被提拔進禦史台的小禦史。
雲棠做為朝廷三大毒瘤中僅僅比我稍小些的一隻瘤,並非浪得虛名。單看他的兒子雲毓,不過二十二三的年紀,在朝中已身兼大小三四個官職,御史大夫便是其中之一。這個嶄新的小禦史,估計年紀比他要大上數歲,卻只能對他畢恭畢敬,任憑他拖著前來拜會我。
雲毓一本正經地向我道:「賀禦史乃極難得之人才,只是尚年少,資歷還淺,還望懷王殿下日後多多關照。」
又側首向規矩得如同一塊棺材板子一樣的賀小禦史笑吟吟道:「懷王殿下,你該知道的,不但是聖上的皇叔,還是皇叔中聖上最親的一位。」
這話我這麼多年來已經聽木了,便隨著向小禦史報以親切的微笑。
不過是一次極平常的拜會,本當如此。
直到本王的王妃沖來之前。
我的另一位堂侄,壽王世子啟禮曾說我,皇叔你其實什麼都好,就是無論何時遇到何事,總覺得天下所有的理全在你那邊,什麼都是旁人的錯,你冤枉的不行,這個毛病實在很愁人。
我一直覺得他的話不對,我很冤。我一向時常自省,遇事都是先找自己的錯,但因為真的一般都找不到,這才去別人身上找錯。
就像此時,我看著王妃她,仍然在反省自己,是否真的做了什麼事,讓她做出如此這般驚世駭俗的舉動來。
我自省片刻,發現沒有什麼過錯。
王妃自從嫁進我懷王府,這麼幾年來我敬著她,供著她,她要金的,我絕對不給她銀的,她要穿綢子,我絕對不讓她穿緞子。
我一沒對她說過一句重話,二從沒納過小。
可是為何——
王妃脊背筆直,昂首挺胸地道:「王爺,我有了!當然不是你的種!」
廳中一片寂寂。
賀禦史的臉驚得灰白,雲毓哧地一笑。
王妃一側身,指向前廳往內室去的小門邊一個捆成粽子的身影:「我不怕告訴王爺,我肚裡的這個孩子,是我和他的!」
賀禦史慘澹著臉色,顫抖僵直著起身想走,雲毓將他的袖子一壓,讓他坐下,自己繼續笑吟吟地看。
王妃淚流滿面地望著我,厲聲道:「我今日就是做下了這樣的事情!我就是要在大庭廣眾說出來!王爺打算拿我怎麼樣?!」她盯著我,目光如刀,「我要告訴你!將我逼到這個地步的,全是王爺你!是你一步一步,把我逼到今天!我寧願死,也不能這樣忍下去!我拼得一死,也要讓你顏面全無!」
她雙目赤紅,充滿了要將我削骨噬肉的恨意:「王爺,你此時,為什麼不說話?!你為什麼不敢斥責我,不敢叫人把我拖下去?!!因為你沒這個膽!!因為你欠我!!」
我聽見吱的一聲,似乎是雲毓潤了一口茶,捧著杯子繼續觀之,目光中頗為興致勃勃。
王妃向前一步,狠狠地盯著我:「因為——你怕天下人知道,懷王承浚是個床笫無能的斷袖!!」
千古最丟臉事,今日出在我懷王府。
茶杯觸著桌面,咯地一響,雲毓的聲音道:「王妃,我這個外人說句公道話。床笫無能之事,卻是你誣陷了。懷王殿下與我等,曾去過不少次花街柳巷,他雖好些男風,但我同旁人還有那些個倌兒姐兒們都能作證,懷王殿下于床第之事,頗有所成,絕無不擅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