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已是一塌糊塗的局面,我長歎一聲:「好罷,王妃你也鬧了,該讓人知道的也都讓人知道了,此事暫且到此為止。」喊了護衛上來,把王妃和何重帶下去,暫時各自關押進靜室中了。
王妃被拖下去時,仍然掙扎不停,口中大聲斥駡,被拖走半晌,聲音仍繞梁不絕。
雲毓轉著杯蓋道:「今天可是運氣奇巧,沒想到帶著賀禦史前來拜會,竟然看到了千載難逢的場面。」
賀小禦史呐呐不言,瑟瑟發抖。
雲毓笑向他道:「你不用怕,你我看到了不該看的情形,算是開了眼,就算王爺要把今天在場的所有人滅口,還有這麼多人,連同我一道和你作伴是不是?」
滅口滅口,誰能滅得了眾人的口?
只怕不到半天,本王這個絕世大烏龜的名聲全京城人都該知道了。
雲毓抿了口茶,又嘖了一聲:「方才我看,那個叫何重的小書生長得頗清秀,王爺最近的口味越來越素了。」
我嘴中發苦,突然懶得解釋。
解釋了誰又信?關於我的名聲,我的解釋一向都沒人信。
我雖斷袖,但一向只在秦樓楚館中混,從未染指過良家。這個書生何重兩個月前還在冬天時,當街賣字餓昏在街頭被本王一時好心收留在府中,順便讓人在帳房中給他安排個差事,只當隨手積點德了,過了這些日子,我都快把他忘了,誰想王妃居然生出了如此聯想。
此事算是我連累了他。
而且我委實不信,他能成了王妃的姦夫,還做了爹。
雲毓擱下茶杯,起身道:「王爺,你再不把我和賀禦史滅口,我們可是要告辭了。」
我苦笑道:「今日讓二位看了笑話,便不遠送。」
雲毓拱了拱手,帶著賀小禦史施施然離去,我坐在椅子中,突然有點想讓誰此時一棍子把我敲暈了。
僕役丫鬟們都偷偷摸摸用憐憫猜測的眼光看我,到底還是王府中年紀最老的內務管事張蕭小心翼翼向我道:「王爺,王妃一事……」
我抬指壓了壓額頭:「暫且不要漏出風聲,先找個郎中,給王妃診脈。」
王妃的脈象確實是喜脈,大約已懷上近兩個月了。
這娃是誰的都不可能是本王的,兩個月,也恰好是何重進王府的天數。
消息傳得比我想像得還快,下午,就有內宦傳皇上的口諭,召我進宮。
御花園之中翠葉蔭蔭,鮮花妍妍。我踏上蜿蜒的遊廊,廊下禦池中的錦鯉被人餵慣了,捕到一絲人影便搖頭擺尾地聚攏到一處,一簇亂紅,追隨在池上的人影后。
遊廊盡頭,轉過兩簇花叢,一塊奇石,門扇半開的殿閣內,那道明黃的身影正握卷執筆,內宦通報,聞得宣進之聲後,我跨進殿內,恭恭敬敬在案前跪下。明黃的衣袖微動,放下手中的筆與書卷:「皇叔來了,快快平身,不必多禮。」
皇上近年已經很少喚我皇叔,一般都稱我懷王,或喊我一聲承浚,每每再被喚作皇叔時,我總是提心吊膽,因為一準沒有好事。
果然,我起身後,便看見我的皇帝堂侄眉梢微皺,龍顏中含著關懷道:「朕方才聽說,皇叔的王府中鬧了家變,可有此事?」
我回道:「不至於家變之說,只是一些不堪提的雜事。」
啟赭的眉稍稍舒展,半倚在龍椅上道:「皇叔打算如何處置?」
我的這個王妃,是太后做的媒,皇上主的婚,我要處置王妃,大約應當想這二位報個信兒才對。
我於是道:「這是家醜,臣不想外揚,欲先在府中將此事徹底查明,再想之後的事情。」
啟赭拿起面前的一本奏摺,翻了一翻:「皇叔既然不想外揚,朕就先讓宗正府那邊暫時不要插手。朕聽說王妃已什麼都招了,皇叔還要重新查麼?」
我道:「王妃她雖然如此說,事實總還是要查驗一下為好,不可憑一面之辭,就冤枉無辜。」
啟赭合上奏摺:「皇叔說的一面之辭,想來是指王妃的言辭,那無辜,又是誰?」
我道:「王妃與何重,凡與此事有關者,都……應謹慎查證,不可冤枉,臣以為。」
啟赭握著奏摺道:「哦,原來那另一相關人,叫做何重。」忽然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角,「皇叔下次再往王府中帶人,當要謹慎些。」
唉唉,解釋不了,便不解釋。
我彎腰道:「臣遵旨,日後一定謹慎。」
啟赭將手中的奏摺丟回案上:「行了,皇叔既然還要徹查,就先回王府去吧。」我恭恭敬敬跪下拜別,方才退出殿外。
遊廊上,雲毓與另一人正向這邊行來,與我在廊中相逢。
雲毓笑道:「原來這麼快就被皇上知道了。懷王殿下,我先要撇清,這事不是我說的。只是我多嘴一句,殿下這風流脾氣也該改改,女人固然不牢靠,從這回看,男人也不大牢靠。」他笑盈盈向身邊一瞥,「柳相,我說的對不對?」
我看了看雲毓身邊的那人,先苦笑了一聲道:「雲大夫便不要往小王的瘡疤上灑鹽了,柳相端方,這等事,自然不便說什麼,雲大夫何必再拉個人下水?」
雲毓雖一向刻薄,卻總有分寸,話到這裡便住了,再隨便說了一兩句,就彼此告辭離去。
他身側的人向我微微躬身:「懷王殿下,先行一步。」
我也頷首回禮:「柳相請行。」
望著那墨藍色的背影與雲毓一道漸漸向另一端去,我心中數種滋味陳雜,卻忍不住總想多看那身影一眼。
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懷王景承浚是個斷袖。
其實一開始我是裝的,並非真斷。
我那時想,太后與我的皇帝侄兒老惦記著我,實在太辛苦,倘若我有了後代,最好的估計,他也只能和我此時的處境差不多。
所以不如讓懷王這一支索性就在我這一代止了。我便裝作好男風,安一安太后和皇上的心。
謊撒多了,可能連自己都信了,斷袖裝多了也就稀裡糊塗真的斷了。
等我發現弄假成真時,這個毛病已改不過來了。
不知何時起,我心裡裝上了一個人,怎麼也抹不去。
暗的地方呆多了,就喜歡亮的。
總是只能吃甜的,就老惦記著鹹的。
我想我可能最初就是因為如此才看上了這個人。
我是朝廷中最大的毒瘤,他卻是本朝自李岄之後最大的忠臣,滾滾濁流中又一根乾乾淨淨的砥柱。
朝中也罷,民間也好,他總是眾人口中的賢相。我見得他,也只能得他稱一句懷王殿下,稱他一聲柳相而已。
雖然他的名,他的字,早已經在我心中念過千百遍。
我什麼時候,才能在言談笑語時,稱一聲他的名,他的字?
桐倚,柳桐倚。
然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