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我的皇帝堂侄雖然命我不要明目張膽出入秦樓楚館,但月華閣並不是那種地方。

月華閣是家酒樓,在京城最有名氣。它家的菜不見得最好,時常偌大一個碟中只碼著幾根菜絲,綴著兩三朵冬瓜蘿蔔花兒就頂著一個風雅的名字端上了桌,敢當做一盤菜,但盛著這盤菜的碟子絕對是整個京城中最別致的,最貴的。

月華閣與一般酒樓也不同,不是當街臨市做買賣,它在京城最繁華的昌樂街上,於最中間的地段處圈出了一大塊地方拉了個院子,高圍牆,大紅門,做成個宅第模樣。裡面也按一般宅子的佈置,什麼內院外院亭子假山水池花架樣樣都有,廳房就是待客處,只有雅席,不招呼平常的客。各處雅舍自成一體,每處都不同,裡邊的佈置還應著春夏秋冬各個時節的景,春有柳枝垂簾,夏有竹席鋪地,秋時四處以秋果為陳列,冬有皮毛褥、水仙與現折的臘梅花,還有紅泥爐煨著花雕酒。

而且月華閣中,對客人的招待也與尋常酒樓不一樣。有乾淨舒服的房間可以沐浴,如果吃的太興起不想走了,也有挺像樣的床帳可供休息,吃飯沐浴睡覺時倘若覺得寂寞,隨時可叫美貌溫柔的佳人或清秀漂亮的少年作陪……

本王頭一次進月華閣就是被雲毓領來的,他還如此對我感歎,他說你進了這個地方,就會體會到一步邁出喧囂紅塵踏進悠然天地的感覺。

說老實話,我沒這種感覺。月華閣說白了就是個拉著酒樓拽著青樓賣弄風雅的地方。它是含蓄的,委婉的,不適合本王這種要喝酒便痛快喝酒,要嫖妓便痛快嫖妓的人。

但我還是點頭誇讚了它別致。

這事只讓我恍然明白,原來雲毓其實很詩意。

不過那次本王還算很盡興,印象最深的便是雲毓煨的花雕酒不錯,我至今念念不忘。

可惜此時快夏天了,不好喝熱酒,而且我的胳膊還沒長好,需要忌口。

於是在席上只吃了點清淡菜,拿一杯酒潤潤口稍微意思一下。

這桌酒席本王、雲棠、王勤三顆大毒瘤均在座,雲棠和王勤還各自領著他們家的小毒瘤們,相映相襯,熠熠生輝。讓我不禁感慨良多。

今天這一場,乃是為了定下何時舉事,奪皇位,或囚或殺啟赭。

雲棠問我:「懷王殿下處幾時合適?」

我道:「隨時。」

雲棠和王勤還各自有些需要費些事的地方,經左右權衡之後,將日子敲定在五月十五。

算起來我參與進謀反中,也有幾年了,一個來月後,此事終於可以做個了結。

席中我起身如廁,從屋內走出後,不禁又有些感慨。

這幾年我參與此事,種種籌謀都有我一份,假如此刻皇上或太后真的察覺,一鍋端起,只怕我有千萬張嘴,也申不了冤。

我在空地的一塊石邊站了站,聽見身後雲毓的聲音道:「王爺為何在這裡站著,不回席。」

我道:「覺得景致甚好,忍不住多看一看。」

雲毓笑一笑,走到我身邊站著,沒多說什麼。晚春的暖色中,像一幅無限風華的畫。

對雲毓,我一直有些不忍,和些愧疚混在一處,變成種很難說得清的複雜。

雲毓與王宣,年歲和我的皇侄們差不多,之前也都是和他們走得近些。與我熟悉,都是在我參與謀反後。

因為雲毓善與人結交,可能他父雲棠交代過他什麼,最近幾年他與我更親近些。拋去謀反與家世不談,雲毓的確是個甚好的結交對象,有些喜好與我十分合,於是漸漸我便常和他同進出,他也經常到我懷王府中。正因如此,才招來些風言風語。

雲毓在貴胄子弟和朝廷的年輕官員中都算最出挑的,固然因為他是雲棠的兒子,但他的才學見識手腕能耐等等的確都比旁人強,像是王宣就顯然不及他。只是可能他年紀還太輕,少年得意,難免鋒芒顯露,旁人說他圓滑老練,實則他還是太過隨性,在做人行事上比柳桐倚差了太多,所以柳桐倚比他年紀大不多,在朝中什麼都比他強不少。

假如沒有謀反,雲毓定會是將來朝廷中的棟樑之材。但一個來月之後,謀反事起,雲毓恐怕性命難保。

我時常傷春悲秋,感歎柳桐倚說不定正想著怎麼除了我,他是不是真的想除掉我還不可知,我這種種所作所為,卻的的確確步步都在算計怎樣要了雲毓的命。我又有何資格自憐自傷?

幸好我還能猜到,雲棠王勤等人在謀反成功後,定然會聯手先把本王幹掉,再兩方對立,或者借我之手,除去一方,再除了我。於是雲毓此時,可能也一步步算計著我的命,這樣想想,心中還能通暢些。

很多事不能細想,越想越涼心。

縱觀此時局面,雲棠王勤想奪皇位,要了啟赭的命。我為證明自己是忠臣,保景氏江山和啟赭的皇位,在謀反方做臥底,欲要雲棠等人的性命。太后、啟赭、柳桐倚和朝中的清流們覺得我和雲棠王勤乃是一路,想要了我等的命。而後雲王兩方都想除掉本王,更想事成後除掉對方。

一環套一環,人人都是刀,人人亦都是魚肉。

我還記得當日,我初與雲棠王宣成為同謀時,有一日議事,雲棠指著他身邊的雲毓向我道:「犬子雲毓,初入朝廷不久,望日後懷王殿下多多關照指點。」

雲毓隨之起身,向我行禮一笑,雖之前認識,但從那一天后,才算真的熟了。

一直不曾留意,如今才察覺,他從那時到今日,看似沒變什麼,其實變了不少。當然本王也變了不少,當日我初當臥底時,只有一腔澎湃激蕩的熱血。如今即將大功告成,我熱血淡了,滄桑了。

我忍不住歎息,雲毓挑眉看我,依然一言不發。

我忍不住道:「此時此景,讓本王有些感慨,人生無常,下一刻便不復這一刻光景,此刻也不復彼時心境。」

雲毓的嘴角向上挑了一分,終於開口道:「王爺,多年心願,即將達成,為何反倒作此感歎?」

既然本王已感慨了,索性徹底些,我道:「正因如此,不由自主就有些感歎。」我看向前方遙遙的一叢樹蔭,「雲大夫,倘若你不是雲太傅之子,你還會不會參與此事?」

雲毓側首看我:「哦?難道王爺是想問臣,是否因為家父,方才追隨王爺?」

我道:「不是,此刻你只當我不是懷王,只是景衛邑,我也只把你看做雲毓。」

雲毓道:「要是那樣,我只能回三個字,不知道。」他轉首也向遠處看,「這種事情,我一般不大去想,眼下的事情想都想不過來了,何必管那不存在的虛無縹緲事?不過——」

雲毓又轉回頭,擰眉瞧我:「難道王爺此時心裡還惦記著柳桐倚,方才如此感慨?」

我怔了怔,隨即道:「這話從何而來,斷不是因為此事。」

雲毓負手道:「多言說一句,其實王爺不必思慮太多,情勢已然如此,立場不同,無可奈何。我是覺得,如今我們與皇上太后還有柳桐倚等清流們那邊,不能說誰比誰更正義些。成王敗寇,這才是世間真正的道理。此事成,我們便是對的,此事敗,我們就是反賊。皇上雖是王爺的堂侄,如今的天子,可他想著除我們,我們為何不能想著除他?」

他這般直接地說出來,我聽得都直冒汗。句句都有道理,可這麼光明正大的說,他真不怕被人聽見。

我拐個彎,把話題岔開:「你放心罷,我就算的確惦記著柳桐倚,還不至於因此亂了部署。提到柳相,」我抬手摸摸臂上的傷處,「雲大夫你送我的這份禮,委實不太好消受。」

雲毓笑了:「這件事我正打算找個合適時候向王爺解釋。王爺受傷,的確是我的錯。我原本打算不是如此,王爺的傷是誤傷。」

據雲毓說,他原本不知道我那天會在那個時候經過那條街,預先安排下幾個告狀的人,本打算攔轎後,紮柳桐倚一刀。丞相遇刺非同小可,必然要格外嚴查此事,我若趁機向皇上自薦,說不定就能督辦此案。這樣再來回往丞相府中探望問候,感情就深了。

雲毓眯起眼道:「那天要動手時,我在茶樓上坐,恰好看見王爺的轎子進了暮暮館,估算時辰,說不定能趕上此事。於是我吩咐那幾人見機行事,紮得到柳相就紮柳相,紮得到王爺便紮王爺。沒想到居然當真玉成了王爺勇救柳相一事,」雲毓的神情好像很感歎地道,「這,也算天意吧!」

本王是傻子才會真當成天意。

對著雲毓,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雲毓笑眯眯的,嘴裡說著歉意,臉上寫著得意。我只有道:「多謝雲大夫為本王費心。不知道你將來真看上了誰,那人會怎樣。本王想,可能日子不會好過。」

雲毓的神色瞬間凝了一凝,隨即又帶著笑道:「為何?」

我道:「你送份大禮,就是送人一刀子,如此推想,你要看上了誰,還不把那人紮成蜂窩?」

我這番話固然是玩笑,也在說實情。雲毓有時做事厲害得太過,假如有天他娶了夫人,那夫人敢多看旁人一眼,或者多笑一下說句話,說不定都會犯了雲毓的脾氣,被他拿刀子插個十七八刀。

雲毓笑了一聲:「原來在王爺眼中,我是這樣的人。」語氣有些不對,我方才發覺他神情已大變,笑容也換成了冷笑。

我有些詫異,雲毓斂起冷笑,淡淡道:「此事誤傷了王爺,的確是我的失誤。柳相之事,乃我一時興起,卻是冒犯了。望王爺大人大量,海涵諒解。」拂袖轉身離去。

我更莫名,雲毓一向開得起玩笑,而且從未這種態度說過話,為何會突然如此?

難道本王的那句話,無意間,碰到了他的什麼不為人知的隱痛之處?

再回席後,沒過多久,雲棠和王宣就各自離去,雲毓隨其父回去,我也跟著走了。

這時雲毓的態度又變回了平常那般,好像空地處的事情沒發生過一樣。我就也當它從沒發生過,這麼過去了。

回到家中後,我剛坐下,便有人通報,柳丞相到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