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那天,啟赭單獨見我,在房中時,他也是先喊了一聲:「皇叔。」

喊完之後他問我:「皇叔,朕該怎麼辦?」

「那時知道了皇叔的冤情,朕甚自責,朕知道皇叔都是為了朕好。事到如今,皇叔能否告訴朕,朕到底該怎麼辦?」

是啊,該怎麼辦,皇上罪己詔下了,墳修了,碑立了,但該睡在裡面的人現在卻活蹦亂跳在世上,要如何是好?

我道:「懷王已死,世上只有……」

啟赭抬手:「行了,皇叔,這句話就不要拿出來自欺欺人了。你在這兒站著,哪怕你叫狗阿三貓阿四,你也是朕的皇叔。」

我立刻道:「皇上萬萬不可如此比方。」我叫狗阿三和貓阿四沒什麼,皇上變成狗阿三和貓阿四的侄子,那就實在……

啟赭歎了口氣,瞅著我。

那眼神,和他小時候想要什麼東西時一樣。

我說:「皇上,我這次就是打算出海去,從此就不會來了。」

啟赭還是不說話。

我接著說:「要是船不小心遇著風浪沉了,那更是再無可憂。」

啟赭終於開了口,他瞅著我,一字字說:「皇叔,別怪朕。」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小瓶。

我接到手裡,瓶子是玉的,因為一直被啟赭收在袖裡,還帶著溫。

啟赭很少賜給我東西,從小到大都是他從我這裡拿。我握著,說了聲:「謝皇上賞賜。」

啟赭再歎了口氣。

我道:「皇上,只是,能否別在柳桐倚的船上。」

啟赭慢慢說:「此藥得緩上幾日,你放心。皇叔,你是要和朕回京,還是……」

我道:「京城熟人太多,還是在外處理了乾淨。」拔開瓶塞,裡面是一瓶水兒,微苦。

啟赭轉過身去,片刻後道:「皇叔,朕答應你,那座皇陵依然是你的。」

馬車搖搖晃晃,我將那個罐子放回包袱皮內。

王有就預備用它,將我帶回那座大墳中去。王有啞聲和我說:「懷王殿下,你放心吧,這個罎子是皇上親自定下的,老奴年紀有了,手還很穩,一定會送殿下平安到地宮。」

我沒說什麼,倒在馬車上稍微眯了一會兒,跟著想起,那天在船上,我喝下那瓶藥後的事情。

那時,我要告退,啟赭回過身:「皇叔,你陪朕說說話吧。」

之後,啟赭與我聊了許久,說的不過是宮中朝廷裡歷年來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事。比如宮裡的哪棵樹是先帝親手栽的,栽的時候什麼情形,云云。

他說,小時候到皇叔那裡去玩,那些事,朕都記得。

他說,皇叔對朕的好,朕會一直記得。

這話也就像平常聊天那樣說。他說,這些話,朕從沒和人說過,以後也不會說了。

我道,皇上不必那麼說,打個大不敬的比方,平常人家,親戚間比皇家要近得多。像玳王,懷王府都快被他掏空了,他過來喊聲叔,我還得給他錢花。這是尋常道理。

懷王府在我被抓那時候就給抄了,昔年我爹帶回來的那些東西,還有我年少時置辦的玩器,我娘生前喜歡的擺設和首飾,應該要麼砸了,要麼充公了,要麼抄家的時候被人順了。

記得前兩年我在大漠裡販羊皮的時候,跟牧民鬥酒輸了,吐了半宿,後來受風又發了次燒,迷迷糊糊裡,覺得我還是在懷王府我臥房的那張床上躺著,我娘親自端了醒酒湯,一邊絮叨我一邊往我嘴裡送,喝到嘴裡,卻是白水的味道。

等睜開眼的時候,我才發現我裹著羊皮襖睡在一張馬皮上,旁邊有個姑娘,端著一個粗瓷碗,正餵我喝涼水。

她的模樣尋常,黑紅的臉,雙手很粗糙,但她的眼睛又亮又清透,什麼雜質都沒有,乾乾淨淨的,露出白白的牙齒對我笑的時候,我覺得她像仙女一樣。

這個女孩就是阿蓮娜。

我走得時候,她告訴我她要嫁給某個騎馬飛快的少年郎,說不定現在孩子都有了吧。

馬車搖搖晃晃前行,我在馬車裡睡了一會兒,夢裡邊一時是啟赭在和我說話,一時是阿蓮娜,是美子,是雪娥,是婉婉,最後竟然是我在某個小城裡暫時落腳時,胡同口那個擺攤兒的杏娘。

那時我懶得做飯,每天拿一口小鍋,去她的攤上買雞絲面。

中午吃一頓,剩下的晚上兌點水,當粥喝,又是一頓。

她每回都多給我,把那小鍋裝得滿滿的。

她和我說,她男人死了,只剩下兩個剛會走的孩子。她說她這輩子不求什麼,只想再找個人,能養活她娘仨,她一定會全心全意對那人好。

她當時和我說這話,我想是帶著點什麼意思的,可惜我沒在那個城裡呆長,臨走時,我要送她點錢,她說她只花自己掙來的錢,我方才發現,那段時候,是她一直在照應我,而非我恩惠她。

在夢裡面,我跟她一道在巷子口賣面,她在那邊擀面,我在這裡守著鍋,鍋開了,我掀開鍋蓋,霧氣撲了一臉,腳邊有孩子扯我的衣襟,喊:「爹爹,爹爹……」

車猛地一顛簸,我醒了。

王有嘶啞的聲音說:「殿下,要到了。」

車停下,我下了車,眼前是嘈雜的碼頭,大船泊在岸邊,行人來往,一堆一堆的貨物碼著堆著。

我本以為能看見一望無際海浪滔滔,沒想到居然還是個水灣。

岸邊扛貨的船工和我說,當然要是水灣才好建大碼頭,出了這裡,那就是海了。

我向水灣外望瞭望,王有在我身後輕聲道:「爺可以租個小舢板去看看,別的老奴就做不了主了。」

我算了算,時辰也該差不多了,比起前兩天,頭明顯沉了,腳下有些飄,四肢麻木,不知道是今晚,還是明天。

雖然高人看一粒沙子就能心觀整個大千,對著面前的小水灣,我還是想去看看,也許等一時就什麼都沒了,起碼這一刻是有的。

我在碼頭邊兜了一圈兒,找了個往大輪上拖貨的小船,船工卻死活不肯拉我,說接了大船的活,不能耽誤。王有幫我塞銀子都不成。

船工道:「不是不肯做這筆買賣,但先接了活,不能耽擱,我們做長線活,不是一耙子買賣,請爺體諒。」

說白了,不能因為這點小生意得罪大主顧。

正說著,大主顧的大船慢吞吞駛來,泊到岸邊,我瞧見船頭兩個碩大的字——瑞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