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片刻後,柳桐倚推門進來,掩上門:「家僕正在備船,萬老闆馬上就要離開。」

他將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接著道:「船上會有六名船工,將萬老闆送到萬家大船。」

柳桐倚挪動窗邊架上的盆景,牆上竟開出一個洞,露出一條狹長通道。

「從這裡出去,就是船工的集合之地。」

我看了看他:「那你準備怎麼應付王有?」

柳桐倚泰然自若道:「總有辦法的,你放心。」

我再看看他,拿起包袱,走到洞口處,將包袱丟盡過道,轉動那個盆景,合上洞口,抓住他的手臂:「既然你船上有酒,能不能陪我喝幾杯?」

柳桐倚緊皺了眉看我:「懷王殿下,時辰緊迫,若此時不走……」

我道:「我為什麼要走?我想然思陪著我。」

柳桐倚的手臂僵了僵,半被我扯著出了房門。王有蹩在過道口,我拽著柳桐倚徑直從他面前走過去:「王公公,我要和柳大人喝兩杯,你先在房中歇著罷。」

王有在我身後應了聲是。

拽到廳中,我停下了:「對了,梅老闆,到底咱們在哪裡喝酒合適?」

柳桐倚表情僵硬地看了看我,喊過一個僕役吩咐了幾句,向我道:「這邊走。」

柳桐倚帶著我又到了一間僻靜的小室內。

僕役先送上酒來,稍後又送來菜。我一杯杯地邊喝邊問柳桐倚:「你為何要過來?」

柳桐倚面前擺著一杯酒,無論我怎麼勸,都只是沾沾唇,垂下眼道:「我只是恰好路過。」

我笑了一聲:「你都把雲大公子帶來了,怎麼恰好?」

柳桐倚一臉淡然地道:「萬老闆,亦是恰好要過來,我便恰好帶上了。」

我又笑了一聲,繼續喝酒。

不知不覺,天已黑了,我拖著微有踉蹌的步子去了趟茅廁,回到房中,正要繼續,柳桐倚忽然站起身,走到牆邊,抱著一個花瓶一轉,牆上又開出一個洞。

我有些無語地望著他:「梅老闆,到底你船上有多少暗洞。」

柳桐倚不知道從哪裡又摸出一個包袱:「懷王殿下,趁著天黑了,你快些離開,王公公現在正在房中睡著,不必擔心。」

我放下杯子,盯著他:「那你怎麼辦,王有醒了,你怎麼交待?」

柳桐倚依然淡然地道:「請殿下放心,我自然有辦法脫身。」

我有點想笑,左肋骨後的疼痛越來越厲害,喉嚨中有些泛腥。

我搖晃著起身,走到他面前,柳桐倚把那包袱往我手中送,我抓住他的手,踉蹌了一下,不由得扒住了他。

柳桐倚的身體又僵住了,我在他耳邊低聲道:「沒用了,皇上做事,你明白的,那天他單獨召見我的時候,就賜了藥,我的命,就在今天晚上了。」

柳桐倚的身體很溫暖,讓我的心中很平靜。

我有些站不住,房裡恰好有張床,我就帶著他一同摔到床上,我也看不到柳桐倚此刻的神情是怎樣,只對他說:「然思,對不住,我本不想再牽連你。可能是命吧,這次臨到終了,還是你在我身邊。」

我本是個愛命的人,我不知人因何而生,亦不知是否真有鬼魂。或則生是短暫的有,死是永遠的無。無論如何,有總比無好。我是這麼想的。

所以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我用盡心機手段,總想保下一絲命。

可惜,越掙扎,越逃不掉。

真到了這個關口,反而沒什麼別的想法,只有些茫茫然的木然感。

我向柳桐倚道:「然思,我早說過,你我之間,沒有什麼相欠,你不必這麼待我,但多謝你這麼待我。」

柳桐倚的聲音似在很遠的地方道:「……我並非因為什麼相欠,才會如此做,更不是為了聽你道謝。」

我安心地合上了眼,我這一生,得這一句話,值得了。

「柳桐倚,如果有……」

如果有……我想一想,不說了,什麼如果,都可能是假的,在實實在在的此時,不適合講。

假如這之後,只是一場無夢的好眠,待天明起來,一眼就看到他,聽他說……

懷王殿下?王爺?趙老闆?

不管什麼都行。

只要看得見,聽得到,該多好。

濃重的黑暗中,我下意識地撐開眼皮,模糊看見一張人臉。

待看清了,是柳桐倚。

他站在床邊,端著一隻碗:「醒了?」

我木然了一瞬,頓時撐起身:「這是哪裡?」

柳桐倚用那種表情看著我,道:「船上,昨天趙老闆歇在這船艙中,現在日已三竿,這一覺睡得可好?」

我一皺眉,腦仁針紮似的痛,柳桐倚把那碗遞給我,我接過,一飲而盡:「然思,你怎麼能找到解藥,救了我的命?」

別說,這解藥還挺好喝,甜絲絲的,一股桂花酸梅湯的味道。

柳桐倚道:「這是醒酒的酸梅湯。趙老闆又沒中毒,要什麼解藥?」

??????

我的腦仁更疼了,張了張嘴,柳桐倚先遞給我一塊手巾,再遞給我一封信。

我接過手巾拭淨嘴角,方才又接過那封信。

信封兒上寫著一行字——叔父親啟,是啟赭的筆跡。

柳桐倚端著空碗轉過身:「王公公天不亮時已經走了,留下此信讓我轉交。」

我聽得柳桐倚腳步聲遠,門扇合攏,方才拆開信,信中無題頭,亦無落款,只寫著一句話——

「我一直都信叔,但叔從不信我。」

天近午時,太陽甚好,照得海面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目。

我在甲板下的陰涼處尋到了柳桐倚,他正向遠處看著,也不知在看什麼,待我到了近前,他便道:「王總管讓我轉告懷王殿下,他這一路上奉旨行事,多有得罪。還說那青花甕是件舊物,大約殿下已經忘了,但皇上命他將此物送給殿下,權做留念。他將那小甕留在客房內。」

我沒說什麼。

沉默片刻後,柳桐倚轉頭看我:「不知趙老闆今後有何打算?」

我看著他:「梅老闆希望我,做何打算?」

柳桐倚頓了一頓:「在下於此事不便多言,但若……趙老闆還想去爪哇,我倒知道哪裡能搭到穩妥的好船。」

我想了一想,笑道:「這便……不用梅老闆費心了,我一向漂泊慣了,這些都熟絡。趁著天好,我這就告辭了。」

我將王有替我留下的衣物行李和那個小甕打成了一包,背在肩上,出了船艙。

柳桐倚在我身後道:「趙老闆。」

我回頭看,他道:「午時已到,不如吃了飯再走?」

我笑道:「還是不了,中午一吃,說不定就吃到了晚上。一天又耽誤了。」

待又要走時,柳桐倚又道:「趙老闆。」

我再回頭看他,他的雙唇動了動,終於還是道:「保重。」

我道:「梅老闆保重,山長水遠,有緣再見。」

我下了踏板,到了岸上,走出一段路,回頭看那大船,船頭上仿佛有個人影,但日頭太晃,看不分明,又好似沒有。

我回過身,身邊人來人往,道路遠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