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私信]一頁真:雲老師早上好!今天有沙塵暴,注意防風哦~

  [私信]一頁真:雲老師午飯吃了嗎?推薦一家外賣,特別好吃!

  ——點擊查看位置詳情——

  [私信]一頁真:雲老師晚安=3=

  [私信]一頁真:雲老師早上好!蘇州街的行道樹長新葉子啦~

  ——點擊查看圖片——

  [私信]一頁真:好消息!明天有首鋼的季後賽!壞消息,我忘了買票,嗚嗚嗚……

  [私信]一頁真:啊,我想起來雲老師不看籃球板塊!無視我無視我。

  ……

  [私信]一頁真:看到雲老師的新帖子啦!謝謝科普?好棒!期待六月的金星凌日!

  [私信]一頁真:啊呸,水星凌日!

  [私信]一頁真:唉,雲老師到底有沒有看過我的私信呢?

  [私信]雲行鷺:有。

  [私信]一頁真:!!!!!!

  [私信]雲行鷺:別期待了,水星凌日肉眼觀測不到。

  [私信]一頁真:……

  項真是個很黏糊的人,每天都會給程振雲發些早安晚安的廢話。程振雲也有一些粉會沒事兒給他發私信,都不像項真這麼誇張。他準時又話多,像個囉嗦的鬧鐘。程振雲大部分時候都不理他,偶爾回一條簡短的單字,項真就會上趕著把這一整天的心路歷程都告訴他。

  有一回,項真期期艾艾地發了一大段話,大意是問程振雲會不會嫌他煩人。隔著屏幕都能看出來他的糾結。

  [私信]一頁真:……雲老師,我是不是特別煩啊……

  [私信]一頁真:唉,我男票嫌我黏人,我們剛吵架了QAQ

  [私信]一頁真:……我想讓他看著我啊……只有上床才找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平時都不關心一下,連炮友都不如,談什麼戀愛嘛……

  ——[一頁真]撤回了一條私信——

  [私信]一頁真:對不起對不起,雲老師是直男,我不該講這些的。

  [私信]一頁真:對不起啊雲老師,我倒苦水了……

  [私信]一頁真:……啊,雲老師會不會也覺得我煩呢?每天講這些有的沒的……

  [私信]一頁真:雲老師QAQ對不起,我會控制住的。

  程振雲本來懶得回,可是項真那天直到晚上也沒有發下一條私信,好像真的鑽了牛角尖。程振雲洗漱完,窩在床上漫不經心地刷新了兩三次,又倒回去看了一遍聊天記錄,最後隨手回了一條。

  [私信]雲行鷺:我知道怎麼用屏蔽和拉黑。

  這句話絕對算不上什麼寬慰,但項真奇蹟般地接受了,並且滿血滿魔原地復活。

  廢話再次塞滿了雲行鷺的私信箱。

  程振雲的習慣是早晨查工作郵箱,睡前刷社交網絡。他的世界井井有條,並不需要一頁真那些莫名其妙的搭話。一頁真就像是他無意中訂閱的公眾號,雖然更新勤勞,但常年賣萌失敗,資訊也不怎麼靠譜,程振雲看看就算,並沒有放在心上的意思。

  可是這一天沒有晚安信息。

  程振雲推開電腦的時候是晚上十一點半。項真每週一休息,其餘時候都要給學生上籃球課,作息比程振雲規律多了,一般十點剛過就會給他發私信,統計誤差不超過一刻鐘。

  到現在,至少已經有六個標準差。

  程振雲想了想,給項真打了個電話。鈴聲響了將近一分鐘才被接起來。

  那邊背景音非常嘈雜,有舞曲和尖叫聲,還有玻璃撞擊的聲音。程振雲剛一接通便嘴角一抽,把手機拿遠了些:「項真?」

  有那麼一會兒,程振雲懷疑項真手機失竊了。然後他聽見項真叫他:「雲老師……」

  他的聲音都抖出花兒了,聽起來像是在哭。

  程振雲蹙起眉:「你在哪兒?」

  項真:「目、目的地……」

  他是真的哭了,說話都破音,抽抽搭搭地問程振雲可不可以來接他,語氣委屈得好像是程振雲把他遺棄在酒吧。

  程振雲:「……我們很熟嗎?」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項真小聲說:「對不起……」

  程振雲都聽得出來他的聲音蔫了。背景音樂換了一首加倍吵鬧的歌,程振雲把手機推得更遠,按著太陽穴打開了谷歌地圖。

  一個小時之後,程振雲到了工體西路。

  目的地不太好找,程振雲一直走到跟地圖上定位的頂針重合了,才終於看到不遠處Destination字樣的螢光燈。挑高的磚牆上開了小門,程振雲皺著眉走進去,迎面撞上了一張裸男海報。

  「……」

  他給項真打了個電話,沒人接。院子裡只有一幢居民樓似的二層小樓,螢光燈牌就貼在紅磚牆面上。微光照出角落裡兩個緊貼在一起的人影,程振雲不太想知道他們在幹什麼。他轉身獨自進了小樓。

  目的地是個酒吧,還是個很喧鬧的酒吧,一進門就是嘈雜的聲浪與迷離的燈光。一層是舞池,被劃分成了數個區域,熙熙攘攘的全是人。

  男人。

  程振雲站在走廊裡掃了一眼,沒瞧見項真。他又給項真打了個電話,這回移動直接提示關機了。

  程振雲盯著手機屏幕看了幾分鐘,嘴一撇,進去找人了。

  不愧是Gay bar。

  程振雲從人群裡擠進去,感覺自己被人摸了屁股,額角青筋突突地跳。男士香水的味道與體味混合著刺激鼻腔,程振雲用盡了修養才沒伸手掏口罩。

  項真個子高,體格顯眼,程振雲一圈找下來沒遇上,估摸著人確實不在。他看好地形,一路披荊斬棘擠到走廊盡頭,轉彎上了樓梯。

  二層都是包廂,程振雲走過一群化了舞台妝的皮褲青年和他們塗了油的在燈光下泛出奇異金屬光澤的肌肉,推開了反戴棒球帽的青年遞過來的一杯看不出品種的酒,沒理睬那句莫名其妙的關於二進制的問話,終於在第三間包廂看到了坐在吧檯的項真。

  項真正握著酒杯默不吭聲地掉眼淚,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了。程振雲走到他旁邊坐下,他便受驚似的一抬頭,眼眶紅得嚇人。

  項真抽了抽鼻子,一大顆眼淚又掉下來了:「雲老師……」

  他的嗓子沙啞,大概是哭得太久了。程振雲應了一聲,移開了目光。項真雖然長得好看,到底也是個硬朗系的樣貌,哭成這副亂七八糟的樣子,離楚楚動人簡直隔了一個銀河系。

  項真自己顯然也知道。他抹了把臉,低聲說:「對不起,麻煩雲老師了。」

  聲音還在抖。

  程振雲說:「嗯。」

  他左右看了一圈。項真獨自坐在吧檯轉椅上,調酒的小哥這會兒不在,長沙發上坐著幾個形容曖昧的男人,角落陰暗處還有一對在接吻的,都沒對項真表示關注,看起來並不相識。

  程振雲問:「走嗎?」

  項真默默點了頭,扶著吧檯站起來,瞧著仍在犯暈。程振雲起身撐住了他的手臂。項真太沉了,一米九幾的個頭,又肌肉結實,險些沒把程振雲就地壓趴。

  項真趕緊抓住吧檯檯面,尷尬道:「雲老師,咱們再坐會兒吧……我醒醒神,一會兒就能走了。」

  程振雲把他架到包廂角落的短沙發上。

  項真體溫很高,又穿了件黑色緊身背心,胳臂肩膀上的皮膚都裸露著,潮熱的觸感直接貼在程振雲脖子上。程振雲側頭看了一眼。背著光,項真側臉稜角分明。

  項真倒進沙發裡,片刻後翻過身,仰起頭閉上了眼睛。他把左手橫搭在眉骨上擋住燈,低聲道:「程老師,我又被甩了。」

  程振雲說:「哦。」

  項真沉默了幾秒,嘴角一彎:「不愧是高冷的雲老師。」

  程振雲沒答話。他可不覺得自己高冷。高冷的人不會半夜三更跑來Gay bar接一個只見過一面的網友。

  角落裡那一對剛剛在接吻的男人腳步急切地相擁而去。程振雲側身讓開路,再回頭便見項真忽然挺起了腰身,眼神直愣愣地落在自己身上。包廂燈光太暗,他的瞳孔顯出一種極其幽深的黑。

  項真問:「雲老師,你是Gay嗎?」

  程振雲望進他的眼睛,一時有點兒走神,半晌才答道:「不是。」

  項真看起來有點兒失望。他趴在沙發扶手上,背脊曲線起伏像一座山丘,遠景隱沒在緊身背心裡。

  項真小聲追問道:「那我可以跟你說這些嗎?」

  程振雲說:「嗯。」

  他等著項真說點兒什麼,可是項真趴在那兒半晌不開口,眼眶越來越紅,眼看著又要哭了。程振雲有點兒懷疑是不是Gay都這麼愛哭。他抓起茶几上的紙巾盒遞過去。

  項真怔怔地看著紙巾盒,沒有動作。程振雲見他不接,便抽出來兩三張紙巾塞在他手裡。項真體格本就超標,又因為打籃球,指節十分寬大,遞紙巾時程振雲感覺自己摸到了復活節巨石像。

  項真眨了眨眼,蓄在眼眶裡的淚珠啪嗒落在了皮面沙發上。他聲音略啞:「雲老師,你人真好。」

  程振雲沒理他。

  項真繼續道:「你長得也好看。」

  程振雲眼角一抽。

  項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問程振雲:「雲老師,你覺得我長得怎麼樣?」

  程振雲便與他對視。項真這會兒沒再哭了。他斜倚在沙發上,昏暗的燈光落在側臉,線條硬朗,五官深邃立體,像一座石膏像。

  程振雲說:「挺好。」

  他不知道Gay的審美品味。就他個人觀感,項真身材健美,樣貌好看——甚至不止是好看,如果除開剛剛哭得一臉亂七八糟的樣子。

  項真聞言,翹起嘴角,又伸手摸了摸臉:「這就是問雲老師的壞處。完全不知道被誇是因為雲老師人好還是我臉好。」

  ……

  程振雲想,他到底是做了什麼,才給項真留下了「雲老師是個老好人」的錯誤印象。

  項真嘆了口氣,肩膀也鬆下來,腦袋埋進手臂裡,悶聲道:「長相不錯,身材好,所以ONS很好找啊。可是一談戀愛就被甩。真他媽不好混。」

  程振雲不置可否。

  項真說:「上一任是個劈腿騙婚的渣男——哦,就是鍵盤那個,不提了;」他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腦袋依舊埋在沙發扶手裡,「這一任好歹是正經戀愛了吧,又嫌棄我太娘,才剛一個月就提了分手。」

  程振雲面無表情地聽。

  項真說:「我承認我是有點兒娘C,也確實有點兒黏糊,可我沒有過分……他說我妨礙他泡吧,我其實只是想他多陪陪我而已……還有健身房,健身房裡儘是狼,我不放心啊……」

  程振雲懷疑項真的簡短停頓是在等他附和。然而他並不知道基佬的戀愛常識。

  項真悶悶道:「他還怪我電話打太多……本來就不經常見面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個秋天通一次電話,他都嫌多……

  「他不高興,我就會改的,他卻不願意等我改……他還說我不喜歡做.愛。我喜歡的啊,可是好不容易見一次面,怎麼可以進屋就求歡呢?雖然摸久了怎麼說都會起火,但總該有點兒情調的……我每次都專門準備了——」

  眼見著話題要進入程振雲並不想知道的範圍了,他果斷地出聲打斷:「走吧。」

  項真走路還有點兒晃,程振雲抓著他的胳臂把他帶下了樓。一層的舞池好像有活動,那群半.裸皮褲男在舞池裡擺好了開場姿勢,走廊裡零零散散的人都在往前排擠,程振雲一路順利地把項真帶出了目的地。

  室外月色反倒比室內燈光更明亮,項真臉上乾涸的淚痕十分顯眼。他好像還畫了眼妝,眼睛下方被淚水暈開了一大團黑色。

  程振雲不知道什麼是娘C,但如果娘C都像項真這麼能哭,他還真有點佩服。

  他戳了戳項真的胳膊:「去哪兒?」

  項真打了個哭嗝,彷彿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大街上,表情帶著迷茫。他問程振雲:「雲老師有車嗎?」

  程振雲說:「沒有。」

  「打車過來的?」

  「嗯。」

  項真看起來又要哭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太麻煩雲老師了。」

  程振雲別開目光,沒說話。

  項真說:「雲老師有駕照嗎?」

  程振雲點頭。他的駕照擱在錢包裡,一直隨身帶著。

  項真便從口袋裡掏出了車鑰匙,左右張望一眼,指了個不怎麼明確的方向:「那邊,白色沃爾沃。」

  事實證明醉鬼的記憶力並不值得信賴。他們走出去兩站地兒才看見路邊停車位上的白色沃爾沃。一路寒風吹下來,項真的酒都快醒了。

  程振雲開了副駕駛門,剛準備把項真塞上車,就看到霸佔著座位的那隻一人高長腿泰迪熊。

  項真尷尬道:「男朋友送的。今天剛分手……還沒來得及扔。」

  程振雲抱著同他一般高的長腿熊丟到了後座,繞到駕駛座上車。

  項真還暈著,倚在車窗上給程振雲指路:「先上東二環,走西直門北大街——雲老師你幹嘛?」

  程振雲面無表情地收回左腳:「找離合。」

  「……」

  項真覺得今天的酒勁兒偏大,他清了清嗓子:「這是自動擋。」

  程振雲「哦」了一聲,點火啟動。

  項真有點兒憂慮:「雲老師,你頭回開自動擋的車啊?」

  程振雲踩下油門:「嗯。」

  他瞥了一眼項真憂慮的表情,忽然一笑:「拿到駕照之後第一次開車。」

  ……

  項真覺得自己肯定還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