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真從失去支撐開始就驚叫出聲,程振雲右手滑到他小臂握緊,左手手掌摀住他的口鼻。那隻手掌與泳池的水一樣冰涼,帶著消毒粉味道,緊緊壓在項真的嘴唇上。
程振雲說:「屏息。」
項真下意識地照做。世界瞬間沉入了水底。他的手臂慌張地撲騰了兩下,緊緊地攀附在程振雲肩膀。下落的衝力把程振雲也壓進了水裡,隔著泳鏡,程振雲平靜地與他對視,鼻尖幾乎相觸。項真的泳鏡還掛在脖子上,一雙眼在水底難受得直眨,卻怎麼都不敢閉上。
程振雲一踩水,在被推過水線之前站了起來。他摟住項真的腰讓項真保持平衡,又握著項真的手去摸水線。項真拽著水線猛地從水裡鑽出來,整個人趴在程振雲身上,劫後餘生地大喘氣。
程振雲被項真當成浮木,肩膀都要被捏青。他側頭看了一眼掐在自己肩上用力到發白的手指,微微蹙眉,問項真:「怕水嗎?」
項真驚魂未定:「有……有點兒。」
他還是半趴在程振雲身上的姿勢,腳下沒踩實,程振雲稍一後退便要腳下打滑失去平衡。程振雲捉住他的手臂:「站穩。」
項真抓住水線,小心翼翼地從程振雲身上起來,腳下踩到了泳池底。站穩之後一切都平靜下來,淺水區水面剛剛沒到項真肋下。饒是如此,項真抓著水線的手都沒有鬆開。
程振雲也沒鬆開握著項真小臂的手。他問項真:「下過水嗎?」
「下過——也不算吧,」項真記憶猶新,臉色一下就苦了,「小時候學游泳,一群小孩兒排著隊被教練一腳踢進水裡……我直接嗆水了,根本浮不上來。」
程振雲「嗯」了一聲。項真捏緊了水線,繼續說:「教練在岸上拿根竹竿在水裡左戳右戳,憋不住的就去抓竹竿。我也伸手去抓了,可教練就是不肯把竹竿伸過來。我怎麼都搆不著,那會兒真的以為會淹死……之後就沒再學了。」
項真講著講著就委屈起來,低著頭咬住了嘴唇。
那還來游泳館做什麼。
程振雲這樣想著,卻沒說話。他踮起腳,抬手替項真理好了入水時被沖得露出髮際線的泳帽。他們已經站到了泳道的水線邊,程振雲退後半步,吩咐道:「戴上泳鏡。」
項真猶豫地戴上了泳鏡。程振雲摟住他的腰讓他浮起來。溫香軟玉抱滿懷,項真卻完全沒空欣賞。他抓著水線儘量放鬆身體,每每臉浸到水裡不過片刻,總會忽然驚恐地拱起背站起來。
水很淺,項真知道的。他就是害怕。項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他不怕嗆水,他只是怕像小時候那樣,教練幫了所有人,卻有意無意地跳過他。他怕他的滅頂之災在別人眼裡不過是個過場,沒有人關注,沒有人拯救。他做不到。
手臂忽然被用力地握了一下,項真轉頭去看程振雲。他正微微蹙著眉,像是很不滿意項真的進度。項真挺慚愧的,又有些說不出來的難過。他低聲道:「不然雲老師先去游吧,我自己上岸待一會兒。」
程振雲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眉一挑,說:「再來。」
項真嘆了口氣,解釋道:「我還——」
「我不會鬆手,」程振雲打斷了項真的話,他抬頭看著項真,一字一頓,「你別怕。」
項真一怔。程振雲就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他個子不高,身材纖瘦,脆弱像一張紙,卻忽然間可靠得像一座山。
程振雲是真的沒有鬆手。項真終於能安心漂一小會兒了,儘管肩膀仍然繃得像是要去練拳擊。在撞上池壁之前,他反手抓住程振雲的小臂,借力穩穩地站了起來。水線已經落在了三米開外,項真回頭看了一眼,感覺世界都明亮了。
「……我覺得我可以學會游泳。」項真小聲地說。他的手在水下抓著程振雲的小臂,拇指不自覺地在手臂內側輕輕磨蹭著。
程振雲微一聳肩:「說了,『包教包會』。」
項真畢竟是學體育的,協調性很好,克服恐懼之後很快就學會了蛙泳的動作。換氣還跟不太上,被嗆了一兩次,好在肺活量大,悶頭強行遊個二十多米已經沒問題。程振雲全程不疾不徐地踩著水跟在他旁邊,沒有費神去糾正他的動作,只是偶爾屈起手指,敲一敲他繃得太用力的背肌。
項真逐漸樂在其中,游到了下午場結束的哨響才捨得離開。
淋浴間沒什麼人,項真去取了洗漱包,一樣一樣地把瓶瓶罐罐往淋浴間托盤裡放。
程振雲已經在沖澡了。他仰著頭,短髮柔順地貼著臉頰,尚未沖掉的洗髮露泡沫堆在額角鬢邊,水流沿著貼在額前的短髮滑到臉頰,又沿著脖頸一路往下,隱沒在泳褲裡。
項真不知不覺間已經把視線釘在了雲老師身上,看得有點兒心癢。他左右張望一圈,開放式的隔斷沒有其他人,實在沒有理由猶豫。項真往程振雲的淋浴頭邁了一步。程振雲似乎察覺到了,側頭看了他一眼,睫毛上的泡沫被眨進了眼睛裡。
「雲老師別亂動呀,」項真趕緊跨過去,手指擦掉程振雲眼睫上的泡沫,又捧著他的臉沖水。程振雲閉上了眼。
項真心不在焉地幫程振雲洗著頭,手指一綹一綹地撫弄著那頭打濕後愈發柔軟的短髮。他低聲道:「雲老師好香。」
柑橘味兒的。
程振雲「唔」了一聲。
項真的手指往下滑到他嘴唇上。泡了很久的水,那雙嘴唇泛白得厲害,看起來很不健康。項真用拇指按住程振雲的唇珠片刻又鬆開,沿著臉頰摸到脖頸,又落到肩膀。
程振雲肩膀上有幾道紅痕,顏色不深,卻因為膚色太白而格外顯眼。項真記得那是他下水時掐出來的。他俯身親了親程振雲左肩的痕跡,忽然就不想動了,只是沉默地摟著他的雲老師。時間像頭頂的水流一樣傾瀉,而項真並不在乎。
也許是一秒鐘,也許是小半個鐘頭,程振雲又「唔」了一聲。項真把頭埋在程振雲肩膀,低聲問道:「怎麼了?」他仍然摟著程振雲,嘴唇翕張間能輕微摩挲到程振雲的耳垂。熱水從兩人相擁的部位淋下,有一種奇特的旖旎。
程振雲推開項真,後退了半步,偏著頭,一手扶牆單腳跳了跳。
項真:「?」
程振雲按著耳屏晃了晃腦袋:「好像進水了——好了。」
項真:「……」
程振雲轉身看他:「你還要抱嗎?」
項真:「……」
項真沒有繼續要抱抱,因為淋浴間的清潔工人已經在催了。在洗完澡之前,他提醒自己要跟程振雲說換個沐浴露的香型——香噴噴的、帶著牛奶草莓味兒的雲老師,項真只是想想都能硬。
然而項真沒能成功硬起來,儘管程振雲的確跟著他回了家。在項真絞盡腦汁怎麼提出做的邀請才不顯得突兀的時候,程振雲抱著筆記本坐在項真的扶手椅上,對著床鋪研究了一小會兒。項真隨口問道:「雲老師在想什麼?」
「在想這張床上睡過多少人。」
「……」
項真當晚就下單買了張新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