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爸媽和叔叔嬸嬸並幾個半大的堂兄表兄們回來了。爸媽都還年輕,看起來比現在的我大不了幾歲,穿得很樸素。許是因今兒在外頭受了驚嚇,臉上還殘余著些許憔悴和慌亂。
老媽一進門就抱著胖妞「兒啊兒」地嚎了一通,老爸還稍稍冷靜些,抹了把臉後來跟我和明遠道謝。一見我的面,老爸頓時愣住,發了半天呆,才喃喃地朝爺爺道:「爸,這姑娘不會是咱家走丟的吧。」
「你渾說些什麼呢?」爺爺本來就氣他沒照顧好胖妞,這回可找到機會罵人了,中氣十足地沖著他一頓吼,把原本在院子裡說話的叔叔嬸嬸全給招了過來。這一對上眼,大伙兒都樂了,「哎呀,這姑娘長得,要是不曉得的,還真以為是咱們家小妹子呢。」
那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堂兄也在一旁起哄,大聲地叫我「小姑姑」,叫得明遠都有些不高興了。
爺爺不說話,轉過身仔細看了看我,也呵呵地直樂,捋著下頜的短須點頭道:「還真別說,這大姑娘跟咱們鍾家人長得像。尤其是這下巴,簡直跟我一模一樣。」能不一樣麼,那下巴是顯性遺傳,只要是咱鍾家的孩子,個個都一樣。
大伙兒都嘻嘻哈哈地湊過來看,看罷還連連點頭,一向八卦的三嬸嬸還高聲問道:「大姑娘怎麼稱呼啊?不會真是咱們老鍾家的娃兒吧。」
我都不知道怎麼答了,支吾了好幾聲才小聲地回道:「我…我叫鍾慧慧。」
屋裡哄的一下立馬炸開了鍋,幾個嬸子都快沖上來了。
「我就說嘛——」
「還真是咱們鍾家人。」
「要不怎麼長得那麼像……」
「……」
這回連爺爺都沉不住氣了,從兜裡掏出根煙來在桌上磕了磕,想了想又放了回去,猶豫不決地問,「妹陀哪裡人?」
我還沒回話呢,一旁的明遠就搶了先,「我姑姑是北京人,你們肯定弄錯了。」他一向懂禮貌,從來不會在大人說話的時候插嘴,今兒這表現,好像有些不尋常。
我認真地看他,發現明遠的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嘴也抿著,眼睛裡有淡淡的不安和慌亂。我已經多久沒有看到過他這樣的眼神了,好像自從我們生活在一起後他就一直很快樂,就算大老遠地從陳家莊搬進省城,他都很平靜。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緊張起來。
也許是我對這裡所有的一切表現得太過在意,所以明遠感覺到了?
爺爺聽說我從北京來的,呵呵地笑了笑,回頭朝大伙兒道:「是首都來的妹陀,不是咱們家人。」
「那可說不准。」三嬸嬸一屁股湊到我身邊坐下,盯著我左看看右看看,高聲道:「那以前爺爺不是說早年有個兄弟走丟了嗎,指不准就去了北京呢。妹陀你們家排行怎麼算的?家裡有族譜嗎?」
我尷尬地使勁兒搖頭,想解釋什麼,可想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上來。腦袋裡暈暈乎乎的,一團亂遭,一會兒想著要怎樣才能打消大伙兒的懷疑,一會兒又納悶怎麼大家對鍾慧慧這個名字一點反應都沒有。
因為沒有直接證據,所以大伙兒雖然對我是他們鍾家後人深信不疑,但也沒逼著我「認祖歸宗」。明遠臉色這才稍稍好轉,不過一直等我們告辭離開,他都緊緊地跟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說了一陣話,爺爺忽然想起什麼,轉身朝老爸道:「趕緊去你爺爺那裡說一聲,囡囡走丟的事兒雖然沒跟他說,但保不准他早就猜到了,這會兒怕是還在急。嗯,還是抱著囡囡一起去,省得他老人家瞎想。」
我聽到這裡立刻站起身,激動得脫口而出,「我也去。」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朝我看過來,有驚詫、有疑惑,還有緊張。我話一說出口才意識到有些不合情理,趕緊笑了笑,尷尬地解釋道:「我是想,我到底是晚輩,這都進了門,理應去拜見長輩。」
屋裡靜了幾秒鍾,爾後還是爺爺打破了這種氣氛,拍手笑了兩聲,道:「這個妹陀就是客氣,老二媳婦,還不快帶這個——慧慧是吧,帶慧慧去西屋看看他爺爺。」
老媽應了一聲,抱著胖妞走上來,一臉感激地看著我。才走了兩步,身後的明遠也緊緊追上來。屋裡劉浩維嘿嘿地笑,那壞小子十有**是在笑話明遠。
七月的天黑得晚,這都六點多了,外頭還是亮堂堂的。
西屋開著門窗,屋裡還算敞亮,但還在門口就能聞到濃重的藥味——太爺爺這會兒已經臥病在床好幾個月了,按照過去的歷史,今年年底,他老人家就要與世長辭。我能夠改變明遠的將來,卻阻止不了親人的離去,不能不說是一場悲哀。
太爺爺斜躺在床上,這麼熱的天,他的身上仍然蓋著薄薄的被褥,露在外頭的手枯瘦蠟黃,氣色很差,臉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顯得顴骨格外地高。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太爺爺緩緩睜開眼,慈愛的目光一一從我們身上掃過,最後落在我的身上。
爸媽上前低聲跟他老人家打招呼,又把胖妞抱到他跟前。胖妞奶聲奶氣地叫道:「太爺爺,你什麼時候才能跟囡囡一起去買棉花糖吃啊。」
我小時候就這麼饞嗎?腦子裡裝的全是吃的?
太爺爺慈愛地摸了摸胖妞的小腦袋,低低地道:「過幾天,過幾天等太爺爺身體好了就去。」
胖妞滿意地點頭,揮著小胳膊小腿兒爬到床上去靠著太爺爺坐下,模樣倒是挺乖巧。
我強壓住內心的激動,緩步上前,哽著嗓子喚道:「太——」才一開口忽覺得不對,又趕緊把身後的明遠推上前,道:「快叫太爺爺。」
明遠聽話地喚了一聲。太爺爺朝他點頭微笑,爾後目光緩緩地落在我身上,渾濁的眼睛裡一片平和,欣慰地笑,「囡囡來了。」我的眼睛又開始發酸。
「這是家裡的客人,叫慧慧。」老媽在一旁解釋道。
太爺爺好像根本沒聽到她的話,緩緩朝我伸出手來。我趕緊上前握住,蹲在他的床前,喉頭仿佛被什麼東西噎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囡囡……長大了……」太爺爺斷斷續續地說著話,臉上顯出溫和而慈愛的笑意,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閉上眼睛。
我抹了把眼睛,輕手輕腳地把他老人家的手放進被子裡,站起身。小胖妞坐在床上盯著我看,難得地還把眉頭皺著,好像有什麼事情想不明白。
「這…老人家睡得有些糊塗了……」老爸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顯然對剛才太爺爺拉著我的手叫我囡囡的事有些尷尬。
其實這屋裡的人當中,最清楚的就數太爺爺了。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到底怎麼認出我來的,可我十分確定的是,他看著我時的眼神,是真正地把我當成他的小囡囡的。
晚上回了招待所,我和明遠都有些心不在焉。我心裡頭想的自然是家裡的那些人和事,至於明遠,這會兒我還沒心思去考慮他的想法。
第二天大早,我們倆都頂著倆黑眼圈起得床,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忍不住笑起來。
之後我沒有再去新民路32號,倒是老媽抱著小胖妞來找過我們,還帶了不少土特產。
劉浩維也跟著一起過來,他跟明遠很快就交上了朋友,臨走的時候,還一再叮囑明遠要給他寫信。我聽到這裡暗暗上了心,這要是讓明遠跟劉浩維聯系上了,以後我再回到2010年,那可就出大麻煩了。無論如何,也得讓明遠把這裡的事兒給淡忘了。
於是第二天,我就退了房,帶著明遠去了杭州。
我們在杭州住了足足有十天,什麼西湖、靈隱寺全都逛了個遍,之後又去蘇州看園林,去上海看和平飯店,反正是把整個旅程安排得多姿多彩,只盼著他能把C城的事情給忽略掉。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回家以後,明遠居然就收到了劉浩維的信。他竟然把家裡的地址給那孩子了。你說劉浩維這娃兒怎麼那麼多事呢。七八歲的孩子身邊不是應該有很多朋友嗎?何必非要拽著明遠不放呢。
之後我很認真地翻閱了青少年心理雜志,暫時把心放進了肚子裡。其實劉浩維的性子我還挺了解的,這會兒不是流行交筆友嗎,劉浩維也就是圖個新鮮,過不了幾天,他就能把明遠丟到爪窪國去。
明遠對劉浩維也沒有表現出很大的興趣,來了信就回一封,並不常跟我提起他,到他初三的時候,基本上我就再也沒有見到劉浩維的信了。
明遠初二的時候,我在老年大學認識了一個畫肖像的龔老爺子,他以前曾幫公安局給嫌疑犯畫過相,能根據證人口述把疑犯的樣子給畫出來,一手絕活讓我十分羨慕。那會兒公安局都還沒電腦呢,更不用說畫像的軟件了,所以老爺子這一手技術讓他在公安局備受器重,連劉濤都來找過他幾回。
在鄰居老教授的引薦下,我拜了龔老爺子為師,跟他學習畫肖像。當然,這技術不是一兩個月就能成的,好在我也不急,加上閒散時間也多,每天都去老爺子家裡頭畫畫,因為去得勤,還被老爺子好一陣誇。
到明遠初三的時候,我就已經略有小成,雖說不能達到龔老爺子那樣憑口述就能畫出人相貌的程度,但在景區擺個攤子給人畫肖像賺點吃飯錢還是夠的。
同一年,劉江終於在劉家長輩的催促下跟省城的一個小學老師建立的戀愛關系,估計好日子不遠了。到年底,古艷紅終於重新調回了刑警隊,喜得天天來我們家串門,沒事兒還喜歡跟我探討一些刑事案件。
我倒是挺有興趣,畢竟以前就在法院工作,對這些事情也不陌生,但明遠很不喜歡,每次等古艷紅一走,他就讓我離那些事遠遠的,說聽多了小心我的心理會變得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