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陳家莊小學當老師那會兒備過不少課,那會兒明遠就喜歡拿著我的備課本當字帖用,寫了十幾年,兩個人的字不說百分百相似,但也有八九成像,所不同的只是他的字體稍顯大氣和潦草些。
我一激動就去收筆記本,剛合上心裡頭就暗道失策,我這樣豈不是顯得心虛,反倒更引得他懷疑了。於是又慢吞吞地把筆記本打開,擺出一副任君觀賞的態度,懶洋洋地道:「你們二位幹啥呢?」
「是你呀!」古恆似乎這才注意到我是誰,一臉驚詫地往後退了幾步,一副要跟我撇清關系的樣子。看來劉曉曉倒追明遠的事兒他是知道的,要不也不會這幅見了鬼的樣子。沒准兒還以為我暗戀明遠到了要模仿他字跡的地步。
我心裡頭無端地有些憋悶,他這一副退避三捨的模樣很傷我的心,想當初在我家裡的時候,古恆這小子沒少吃我做的飯,那會兒「姑姑」長「姑姑」短地整天討好我,這會兒倒好,那個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眼神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許是我的表情太可怖,古恆都不敢說話了,乾笑了兩聲使勁去拽明遠的胳膊。我也終於認真地去看明遠的臉。他好像又長高了不少,身體也壯實了,站在我跟前無端地讓人產生一種壓抑感。臉上的五官仿佛還是先前的樣子,可眼睛裡卻有淡淡的滄桑,神情很淡漠,就算是看到了我,也只是微微皺起眉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哎,明子,好像沒地兒坐了。」古恆在小館子裡轉了一圈,顛顛兒地跑回來道,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我看,那意思不用說也明白。可我偏偏就裝不明白,我一個人坐怎麼了,我桌上東西吃完了又怎麼了,誰說非要給他們騰座兒啊。
我睜大眼直視古恆,看他怎麼好意思開口要我走。
結果,沒想到最後開口不是他,而是旁邊一直沒說話的明遠,「那就拼個桌兒吧。」說話時,他就已經坐了下來,那神態自然得好像就在自己家裡。我還在發愣呢,他已經若無其事地招呼店裡服務員點菜了。
「……嗯,再來份乾炸小泥鰍……」點了好幾個菜了,最後他忽然好像想到什麼似的,又補充道。那服務員也多嘴,指著我道:「哎呀,今兒店裡最後兩份泥鰍都被這妹子買走了,喲,這都吃完了。」
你小伙子能不這麼多廢話不,這回可好了,這倆人都盯著我看,當我是餓死鬼投胎呢。
我假裝看不到他們詫異的眼神,低頭繼續看書做筆記,就當他們不存在。那兩人見我不理他們,也沒再主動跟我說話,自顧自地聊天去了,不一會兒服務員上了菜,倆人邊吃邊聊,倒是熱鬧。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忽然聽到古恆好像在說我,「……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劉曉曉今天有點兒不一樣啊?」
我趕緊豎起耳朵,手裡的筆立刻停止了動作。可明遠根本就沒回話,古恆繼續一個人自言自語,「雖說還是老偷偷看你,可那眼神似乎跟以前不大一樣,怎麼說來著,以前那是志在必得,現在好像有點兒…毛毛的,哎呀我也說不清……」
看來這接受過專業訓練的就是不一樣,以前古恆什麼時候會看人眼神,現在可不說得頭頭是道,我覺得再被他那X光照幾回,估計就無所遁形了。更何況,旁邊還有一台X加鐳射光加強版,我覺得我現在的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
得了,收拾東西趕緊走吧。我趕緊把筆記本和書都收進包裡,招呼服務員准備結賬,結果又聽到明遠在說,「……過兩天我要去一趟北京,這邊的事兒你幫我看著些。」
「怎麼忽然要去北京?」古恆似乎也很驚訝。
是啊,他為什麼忽然要去北京?明遠難得地笑了笑,那一剎那間仿佛有春風拂過他的臉頰,笑意自嘴角緩緩蔓延到眼底深處,那一瞬間,我的明遠仿佛又回來了。
「過幾天是我姑姑生日,我想去北京老家看一看……」
晴天霹靂!這孩子幹啥不好,怎麼忽然會產生這種怪想法,好端端的去啥北京啊。他這一到北京,不是什麼事兒都給揭穿了嗎?連姑姑都成了假的,到時候他怎麼承受得住?這萬一要是心理再扭曲什麼的,我要怎麼才能給他掰過來!
「哎,你不走啊?」古恆仿佛忽然才發現我還在一旁站著,疑惑地問。明遠也抬頭看我,目光晦澀不明,看不清也看不透。
我把錢往桌上一放,抓起包就往外跑。
整整一晚上我都在考慮這個嚴重的問題,到底要怎樣才能阻止明遠去北京呢?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一直想這個問題,卻怎麼也找不到答案。明遠的性格我很清楚,認死理,決定了的事情就算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要照這麼下去,我一生氣,索性就把所有的事情給坦白了!
但我很快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到時候我要怎麼解釋自己的由來,難道把章老頭也給供出來?然後說他是個神二代,來人世間體驗生活,等結束了他再回天界好好地當他的太子爺……不是我說,怎麼聽怎麼跟寫小說似的……
那明遠要是知道他不過是我的任務,指不定心理更扭曲呢。
於是第二天大早,我頂著倆熊貓眼就上了去北京的火車。臨走前給廖媽媽留了信,說心情不好想出去走走,雖然曉得她會擔心,可我實在不能跟她說實話。要不,廖媽媽一生氣,說不定真對明遠產生什麼誤會,私底下打壓就不好了。
我發誓,我只在明遠面前提過一次北京的地址,那還是有一回劉江無意中問起時我敷衍回話的,可沒想到那孩子記性會那麼好,這都多少年來還念念不忘。
幸好離北京不遠,做了近十個小時的火車後,我就順利地抵達了首都。爾後,又迅速在和平巷路口找了個地方住下。我特意尋了個視線好的房間,開了窗戶,正好把附近幾條路上的情況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管明遠從哪裡過來,都會落入我的視線。
在這裡守株待兔了一天,果然就被我給等到了。
這麼冷的天氣,明遠就穿了件薄薄的毛衣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慢悠悠地朝巷子方向走。他應該是頭一回來這裡,一邊走還一邊朝四周看,好像要把附近的所有景致全部記在腦子裡。
我趕緊關上窗戶往下沖,等快到路口的時候又停下來整整衣服,平復一下呼吸,讓自己看起來好像剛剛從巷子裡走出來一般。
一轉彎,果然就瞧見了十步開外的明遠,他眼睛還在朝左右看,一時沒注意到我。
「嘿,金明遠!」我盡量自然地跟他打招呼,笑容滿臉,又驚又喜的樣子,「剛剛就覺得好像是你,沒想到還真是。你怎麼來北京了?」
明遠站在原地沒動,靜靜地看著我,眼睛裡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情緒,仿佛有意外,又似乎是重重地釋然,更多的我卻讀不懂。他會不會知道了什麼,我是說——他會不會覺得我還對他死心不改,千裡迢迢趕到北京來堵他。
「我…老家在這裡。」我舔了舔乾枯的嘴唇,搶先解釋道:「我姥姥家就在巷子裡,所以過來看看。對了,你怎麼來這裡了。這邊都是老房子,沒什麼看頭。」
明遠微微低頭,所有的情緒都被隱藏了起來,「我…以前有個親戚住這裡,過來看看。也許還有人認識她的。」我注意到他的手緊握成拳,微微發抖,好像在強制壓抑著什麼。是不是我出現得太突然了?
「不會不會!」我話一說出口就恨不得掐自己一把,這張嘴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呢,於是趕緊又補充道:「我是說,這裡雖然是老房子,不過住戶都是新搬過來的,十有**都不認識這裡的老住戶。你要找誰?不如我幫你去問問我姥姥,說不定她認識。」
「你怎麼知道我親戚是很多年以前住這裡的?」他問,還是沒抬頭,聲音有些怪怪的。
我怎麼又犯傻了呢?被他一句話就問得瞠目結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不過你真沒說錯,」他抬起頭來,臉上出乎意料地帶著淡淡的笑意,「她還是很久以前在這裡住過。嗯,她走的時候是81年,那會兒你也許還沒出生呢。她的名字叫——鍾慧慧。」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我的名字,而我的心也跟著他的聲音一顫一顫。
巷子口很安靜,有冷風從裡頭灌出來,吹得我的頭發飛起來,卷在他的臉上。
我趕緊將頭發正好,乾巴巴地回了一句,「回頭我幫你問問我姥姥,她一定知道。」
他「嗯」了一聲,沒再追問,什麼沒有提出要親自去問姥姥的話。我也終於總算松了一口氣,不過為了防止他繼續往裡走,我又趕緊問道:「對了,你住哪裡?」
明遠朝巷子裡瞄了一眼,然後又看看我。
也許太急切了,我想,他千裡迢迢地趕到北京,再怎麼著也會想要去我曾經生活的地方看一看,可問題是,要是露馬腳了怎麼辦?
「你…要進去看?」我遲疑了一會兒,問,身子側開,有些不安地讓出一半的路來。
明遠在原地沉默了好幾秒,終於搖頭,整個人好像忽然放松了似的,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柔和起來,「算了,以前她從來不帶我來,也許,她並不希望我來這裡找她。」
既然都想通了,又何必還逃學出來跑一趟,害得我也跟著奔波了一回。這娃兒心裡頭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你什麼時候回去?」明遠忽然問,不等我會話,又繼續道:「到時候我們一起。」
「……」
我想,我也許應該覺得很高興,我終於可以接近他,之後的阻止計劃也可以慢慢展開了。可是,為什麼我總覺得有些不對頭呢。
傳說中的金明遠同學不是應該高傲冷漠很不容易接近的嗎?他不是應該拒我於千裡之外嗎?
怎麼好像一切都亂了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