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嚴在巷子裡一連抽了四根煙,臉上卻絲毫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明遠看了半晌,才終於轉過頭來,一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小聲道:「你們要小心點,這個人,不簡單。」
不用他說,我們倆心裡也清楚。潘嚴要是個好對付的,也不至於這一個兩個的全死在他手裡。
雖說先前滿腔的豪情壯志,可真當了關鍵時候,心裡頭卻還是緊張得很。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就有些不受控制,兩腿發軟,手也抖得厲害。再看看古恆,他也比我強不了多少,只是咬牙硬撐著,但臉上僵硬的笑容已經將他出賣了。
「還是換我下去。」明遠忽然改了主意,「反正這個潘嚴也不認識我。」
「不!」他的提議剛出口就被古恆狠狠拒絕了,古恆沉沉地呼了一口氣,咬牙道:「我非要會會這個混賬東西不可。」說話時,猛地轉身開了門。我生怕他又沖動了,趕緊跟在他身後沖過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小聲道:「你沉住氣。」
古恆不置可否地沒回應。我的一顆心就不停地往下沉,原本設想的所有計劃在這會兒仿佛都沒法實施了。
天色已黑,巷子裡的路燈昏暗,將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一直投射到牆壁上,變成扭曲而怪異的樣子。潘嚴依舊靠牆站著,一口接著一口地抽著煙,似乎根本沒有留意到我們的出現。
我們倆就這樣一點點地走到距離他十步遠的地方停下,安安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大概過了十幾秒鍾,潘嚴這才緩緩抬起頭來,深邃的五官重又出現在我們的面前。離得近了,可以看見他的眼神迷離而空洞,臉上的表情有些癡,似乎腦袋還沒有轉過彎來,怔怔地盯著我們倆看,而後,眉頭一皺,問:「你…是小敏的弟弟?」
小敏是古艷紅的小名兒,知道的人不多,昨兒我給他們三個打電話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稱呼。可是,我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認得古恆。我們四個人又挑又選,生怕被人給認出來,為此還特意把明遠跟王榆林都給排除在外,挑了眼生的古恆,可誰曉得人算不如天算,偏偏他還就認得他一個。
那我們豈不是全暴露了?只要他回頭一查,定能查出明遠和王榆林來,我自然也躲不過。敢情我們全自己送上門了。我腦子裡還胡思亂想著這會兒該怎麼處理來著,一旁的古恆已經激動地沖了上去,「你這個混賬東西,害死我姐,我要殺了你!」說著,就掄著又大又黑的拳頭直接朝潘嚴身上招呼上了。
「啪——」地一聲巨響,潘嚴被砸了個正著,一連退了好幾步,最後終究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甚是狼狽。可古恆並沒有就此放過他,繼續往前追,拳腳跟雨點一般落在潘嚴的身上。那潘嚴也不躲,硬生生地受著,甚至連哼也不哼一聲。
古恆這小子的腦袋雖然沒有明遠和王榆林這麼好使,可拳腳功夫不弱,以前在中學的時候就稱王稱霸,這四年大學的摸爬滾打更是將力道跟技巧都鍛煉得爐火純青。要換做普通人,恐怕連他一拳也受不住,可潘嚴卻就這麼生受著,一聲不吭,讓我心裡頭咯登一下,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
就這一兩個念頭閃現間,潘嚴已經被古恆打得滿臉青紫,嘴角都裂了,「噗——」地吐出一口血來。再這麼下去,怕不是要出人命。
我趕緊沖上前,狠狠拽住古恆的胳膊,大聲喝止道:「古恆,你清醒一點,這事兒有些不對勁。」
古恆這會兒正激動著,哪裡聽得見我說的話,見有人攔他就死命地把我一推。我這小身板兒哪裡禁得住他這一下,只覺得一股大力如潮水一般猛地將我推開。我腳下一個趔趄,險險地一屁股就要坐在了地上。
「啊——」地一聲還沒叫完,身上忽然一緩,一股柔和的力道攬住了我的腰,將我穩穩地托住。是明遠沖了下來。
「你別靠過來,就在邊上看著,啊。」他將我扶到一旁,細心叮囑道,爾後快步沖上前,從身後一把將古恆抱住。古恆哪裡肯這樣放手,一邊大聲喝罵一邊手舞足蹈地還要往前沖,被明遠硬生生地拉到牆邊,厲聲吼道:「古恆,你靜一靜。」
「我——」古恆氣得直跳,一邊哭一邊大聲罵道:「那個混賬東西,那個混賬東西害死了我姐。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失去了親人!」明遠高聲道:「我也想抓住凶手,可是這事兒不對勁。」他拿出一個皮夾,打開了扔給古恆,道:「你仔細看看。」
那個皮夾上頭灰撲撲的,上頭還有個鞋印子,看起來好像在地上打過滾。我頓時明白了,應該是剛才潘嚴挨打時不小心掉出來。一時不由得好奇心起,也湊過去想瞧一瞧。
皮夾裡沒什麼東西,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小照片,照片上一男一女親密地摟在一起笑得傻兮兮的,可不正是潘嚴和古艷紅。他們兩個果然是情侶。這都四年過去了,潘嚴現在29歲,未婚,而且一直隨身帶著他們倆的合照。他說明了什麼?
古恆還沒反應過來,拿著皮夾張著嘴發傻。那廂潘嚴卻猛地沖上前,一把奪過那個皮夾,動作快如閃電,迅猛有力,實在與剛才被動挨打的樣子完全不同。不說我,古恆也傻了。潘嚴剛才要是真反抗,古恆可不一定是他對手。
這時候王榆林也急沖沖地跑了進來,瞧見我們這架勢,臉上顯出疑惑的神色。
「古阿姨的死,你知道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終究是明遠開口問。
潘嚴低著頭,緊緊拽住他的皮夾,既不回話也不看我們,卻是一副抵死不應的樣子。我忽然覺得有些奇怪,就連古恆他們都能察覺古艷紅的死有陰謀,身為警察的潘嚴怎麼會毫無所知。如果潘嚴對古艷紅的感情真的那麼深,不可能面對她的枉死沒有任何動容,這些年他為什麼從來不調查?
或者說,他根本就已經查過了,卻不肯告訴我們?
我抬頭看大家活兒,古恆還是一臉憤恨地瞪著潘嚴,而明遠和王榆林卻齊齊地低下頭去,臉色陰沉得像塊冰。他們倆這是——我猛地反應過來!潘嚴果然已經查過了,而且早就已經找到了凶手,只是,他卻不能說。
他明明知道是誰殺死了自己的愛人,卻不僅不揭發,反而牢牢地守著秘密,無論誰質問也一言不發呢。所以,他才會連警察都不當了。明遠和王榆林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所以臉色才如此可怕吧。
潘一……潘一……
他是整個省城警界的傳奇,也是警界所有警察的偶像。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聽明遠提起過他,滿臉敬仰,滿眼愛戴。說他如何經驗老到,如何精明能幹,又是如何地提攜後輩……可是現在,那個高大的形象卻轟然倒塌。
正是因為有那麼高的景仰,才會有那麼多的失望。
前世的明遠,在經歷了我的離開後,又經歷如此慘烈而可怕的背叛,所以才會做出那麼絕望的舉動吧。那個時候,他的世界只怕都已經倒塌了。
我上前握住明遠的手,冰涼。
我輕輕地搓他的手,又拿到嘴邊呵氣,想要出聲安慰他,可最後卻只能叫出他的名字,「明遠……」
古恆終於發現了氣氛的不同,有些訝然地看看明遠,又看看王榆林。他畢竟沒有跟過潘一,加上剛剛情緒又太激動,這一時半活兒還沒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這當口,潘嚴已經珍重地把皮夾放進懷裡,吃力地往巷子外走,走了幾步,忽然又轉過身來,小聲道:「你們…你們當心一點。」說罷,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巷子。
「哎你別走啊——」古恆還待再追過去,被王榆林一把拉住,沉聲勸道:「恆子,讓他走。」
就這樣,我們四個人默不作聲地回了屋。
明遠和王榆林一直不說話,古恆也終於想明白了,臉色一變再變,緊握著拳頭狠狠地朝桌子上砸,震得桌上的茶具匡匡作響。
「居然是他,居然是他!」
「現在怎麼辦?」我問。
「為了不冤枉好人,我們還是先確認一下。」這個時候,王榆林也許是我們當中最清醒最冷靜的一個,他沉聲叮囑道:「大家暫時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尤其是明子,明兒我們還得去上班,潘隊——」他呼了口起,有些不自在地改口,「潘一眼神毒,你要是稍稍有什麼不對勁,他立刻能看出來。而且,他說不定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如果潘一早知道明遠的身份,那麼還特意將他調進刑偵隊,這其中的含意不言而喻。
過了許久,明遠才低低地冷笑了一聲,道:「我明白。」說話時,又朝我看過來,眼中再不見先前的失望和痛苦,只余一片清澄。看來他已經想通了。我心中稍定,相握的手微微用力,他也緊了緊手,朝我點頭微笑。
「我們上次調查的時候,只說刑偵隊有人調過去幫忙,卻沒有提到潘一。回頭再仔細確認一下,潘一究竟在緝毒案件中扮演什麼角色。只要他參加過,就肯定有人記得他。」
正是因為總指揮和三個組長都明明白白,所以我們壓根兒就沒往潘一的身上想過。如果他真參與了案件調查,總不至於去當個小兵吧。
回家後我就問劉爸爸了,當然問得很委婉,我說:「爸,我聽說潘隊參加過94年那次緝毒案件,怎麼檔案裡寫的總指揮不是他?」
劉爸爸專心致志地看著報紙,頭也不抬地回道:「你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我道:「就是問問唄,覺得奇怪。人潘隊可是刑偵隊大隊長,總不至於搖旗吶喊去當個小兵吧。」
劉爸爸呵呵地笑,「那當然了,那次他是代總指揮,原來的總指揮孟副廳長那天拉肚子,拉得根本上不了班。潘一就主動請纓替的他,那次行動完成的非常漂亮。難得的是潘一還不居功,後來的總結上頭還是寫的孟副廳長的名字。所以檔案裡頭自然沒有他。」
原來如此!
主動請纓,看來是早有預謀。
幾天後,王榆林和明遠那邊也查到了問題。潘一的妻子在七年前遭遇車禍成了植物人,為了給妻子治病,他們一家人一直生活得非常拮據,可四年前,潘一的妻子卻忽然轉了病房,還曾經送去北京治療過好幾次。潘一一直對外宣稱是得到了紅十字會的援助,可明遠他們卻根本沒有在紅十字會那裡查到他的名字。
案件終於明朗起來,現在缺乏的,卻是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