コロツケ
祥太第一次見到那女孩是在去年夏天。
五層樓建築的老式住宅小區門口,有一排銀色的信箱,下面隨意扔著兒童自行車、什麼人忘了拿走扔掉的紙板箱等物品。女孩好像受罰似的坐在那兒,注視著過往的行人。
該住宅小區正好位於祥太和父親每週都要光顧一次的超市和自己家的中間地帶,超市的名字叫「新鮮組」。過去應該更白些的牆上有些裂縫,為了掩蓋這些裂縫,上面新塗上了白漆,凸顯出白牆已被熏成灰色的現狀。
「做工真差,簡直就像業餘的。」
父親阿治每次經過這裡,只要抬頭看到小區建築物的外牆,便會用胳膊戳一下祥太這麼說。父親過去幹過油漆工。
「你為什麼不做了?」祥太這麼一問,父親總是笑著回答:「你老爸有懼高症。」
父親稱這個小區為「公團[註]」。母親信代稱它為「都營[註]」,祥太沒法區分究竟哪種說法是正確的,兩者有什麼不同。信代說「租金好便宜」時,大多數情況下語尾都會帶著冷笑,聽上去有些嫉妒,有些不屑。
[註] 即「公團住宅」,是由政府主導的公共性住房,租金低廉。
[註] 即「都營住宅」,是由東京都政府主導經營的低廉公租房。
父子倆每週三去超市,並不是為了買東西,而是要去完成維持柴田家生計的一項重要工作。週三是超市打折的日子,顧客尤其多。雖說超市牆上到處貼著「三倍積分」的廣告,但祥太搞不清究竟能比平時划算多少。兩人走進超市的時間,是週三的傍晚五點,瞄準的正是準備晚餐的人們擠滿超市的時間段。
那天一大早起就非常冷,甚至刷新了二月份最低氣溫的紀錄。天氣預報不停播報著傍晚降雪的消息。從家裡到超市要走十五分鐘,祥太的手指凍得失去了知覺,他很後悔沒戴手套就出門了,這種狀態沒法工作。
祥太一走進超市的大門便停了下來,他邊向裡面張望,邊使勁兒活動著插在口袋裏的五根手指,他想讓它們儘快恢復知覺,哪怕一點點。
落後幾步遠的阿治也走進了超市,他默不作聲地站在祥太身邊。此刻他們沒有視線交流。這是兩人開始進入工作狀態時的不言而喻的規矩。
阿治拿起放在入口邊上供人們品嚐的橙子,嘴上「嗯」了一聲,分了半隻給祥太,眼睛並不看他。
祥太接過橙子,放在手掌裡冷冰冰的。
為了保護剛有點回暖的手,祥太把橙子一口塞進嘴裡,酸味在口腔裡四散開來。畢竟是試嘗品,味道不怎麼樣。
兩人不經意地對視了一下,併排向超市裡面走去。
阿治很快將葡萄放進提在手上的藍色購物籃裡,那是泛著黃綠色的看上去很高級的品種。
「有籽的葡萄吃起來麻煩。」阿治基本上只吃顆粒很小的紫紅色的葡萄。祥太知道那是因為那種葡萄最便宜,不過他從不說出口。
今天不需要擔心價格。阿治隨手將兩盒葡萄放進購物籃。直走是賣魚肉等生鮮食品的區域,左拐是杯麵和點心零食區。兩人輕輕對碰了一下拳頭,分頭走向兩條線路。祥太慢騰騰地左拐過去,在事先選好的目標——點心零食的貨架前停下,將雙肩包放到地上。雙肩包上的小飛機掛件晃動了幾下。
祥太眼前的鏡子裡出現了店員的身影。他是上個月才來的年輕臨時工。這人不構成威脅,沒問題。為了確認那人的位置,祥太將臉轉向左側,在超市裡巡視了一圈的阿治正好折了回來。阿治豎起三根手指,示意店員在哪些位置。祥太微微點了下頭,雙手輕輕合在胸口,食指打了幾個轉,左手握成拳頭送到嘴邊,吻了一下。
祥太是左撇子。每當開始「工作」,他必須先要完成阿治教他的這種儀式。
他眼睛注視著鏡子中的店員,剛才為自己禱告的左手小心翼翼地伸向巧克力。他屏住呼吸抓起巧克力,看都不看地丟進了事先打開拉鏈的雙肩包裡。微弱的聲音被超市裡的音樂和喧鬧聲掩蓋住了。不用說店員,眾多顧客誰也沒有注意到祥太的舉動。
開張大吉。祥太重新背起雙肩包,移動位置。今天的工作重點是杯麵。祥太停在最愛吃的超辣豬肉泡菜麵貨架前,又將雙肩包放到腳下。有個店員站在通道狹窄的貨架前遲遲不動。這個中年人是高手,很難對付。
「等到你能擺平他,你就夠格了。」阿治這麼告訴過祥太,所以,祥太把和這個人的對決看作今天「工作」的高潮部分。不過,這男人不會輕易露出破綻。
不能連個購物籃都不拿在超市裡逗留太長時間,太扎眼。還是放棄這裡,移到別的貨架吧。正當祥太這麼思考著,阿治提著裝滿商品的購物籃走了過來。他在店員和祥太中間一站,假裝挑選辣椒醬,擋住了店員的視線。
需要外援,這讓祥太有點沮喪,不過這樣可以大膽工作了。祥太迅速抓起阿治喜歡的咖喱烏龍麵、自己喜歡的豬肉泡菜麵,扔進雙肩包,隨即徑直走向出口。阿治確認祥太已經走出超市,也放下購物籃,就像來的時候一樣,兩隻手抓滿試嘗的橙子,走出店門。
他的身後只留下了購物籃,裡面裝滿和他們的生活基本無緣的高級食材——壽喜鍋用的松阪牛肉、金槍魚的中段刺身等。
世人稱作「小偷」的犯罪,便是這對父子的「工作」。
「工作」完成得順利時,兩人便會選擇穿過商店街回家。商店街很久以前就有了,在有軌電車站的前面。他們要在名叫「不二家」的肉舖買可樂餅。
「要五個可樂餅。」
比阿治先行一步走到肉舖前的祥太對售貨員大媽說道。
「四百五十日元。」
大媽總是這麼笑嘻嘻地回應。她將鉗子伸向藏在玻璃櫃中的可樂餅,玻璃櫃被熱蒸汽熏得看不清裡面。祥太將臉湊了上去,他想確認她給自己挑的是哪個可樂餅。祥太穿著不知是誰留下的肥得不合身的長褲,但臉上透著機靈。他注視著眼前的可樂餅,大黑眼珠在發光。恐怕誰都不會想到,這個少年剛才還在乾著那樣的「工作」。
「工作」暫告一個段落,心情不錯的阿治把自動售貨機上買的熱乎乎的杯酒放在玻璃櫃上,從上衣口袋裏取出錢包。他身著穿舊了的紅夾克加上灰色工裝褲,髮型有些奇怪,看起來比他四十五歲左右的年紀要老一些。
「多少錢?」
「四百五十日元。」
大媽又說了一遍。阿治將零錢放在玻璃櫃上,數出四百五十日元排在一起。
「有個破窗器的話……這種形狀,一下就能將玻璃砸得稀巴爛。」
阿治在上班午休時間去的一家店裡見過那種工具,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多少錢?」
祥太也很感興趣。
「兩千日元左右。」
「真貴呀!」
一聽價格,祥太沒了笑容。阿治看著他的表情笑了。
「買的話是貴。」
阿治好像打心眼兒裡就沒打算買。
「讓您久等了。」
大媽眯著本來就小的眼睛,將裝著可樂餅的紙袋放在玻璃櫃上。
祥太取過紙袋,兩人又併排走了起來。裝滿戰利品的雙肩包很沉,但祥太的腳步十分輕快。
「我在三河島的家居中心看到過……那裡的保安看得很緊。」
阿治似乎在腦子裡醞釀著計劃。
「有兩個人,沒問題。」
祥太說著,沖阿治笑起來。阿治轉過臉來,兩人又碰了下拳頭。
走出商店街,人一下子變得稀少起來。剛過六點,路燈稀少的街道猶如深夜一般寂靜。大家可能都信了早晨的天氣預報早早回家待著了吧,祥太想。的確,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氣溫變得更低了,兩人哈出的氣都是渾白色的。
可樂餅上的油滲到茶色紙袋上了。祥太將可樂餅的紙袋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留意著不碰到那個油膩的地方。回到家裡,燒好開水,倒入杯麵,將可樂餅放在杯麵的蓋子上加熱,然後在麵湯裡浸一下,這是祥太從阿治那裡學來的可樂餅的正確吃法。
可是最近阿治自己卻連十分鐘也忍不了了。這天也是,在走到臨近的住宅小區前,阿治已經開始吃自己的那份可樂餅了。
「嗯……可樂餅果然要吃不二家的。」
阿治感慨道。
「沒錯兒。」
祥太饞得嚥了一下口水。
「吃了吧!」
阿治指了指紙袋。
「忍一忍,忍一忍。」
祥太抱緊口袋。
「搞得好窮酸……」
阿治為了替自己缺乏耐心找藉口責備祥太道。
「啊……」
祥太突然站住了。
「怎麼啦?」走在前頭一步的阿治回頭問。
「忘記洗髮水了……」
祥太想起出門前信代的妹妹亞紀托自己的事。
「下次吧。」
這麼寒冷的天氣,不想折回去了。兩人開始加快腳步。硬邦邦的腳步聲在冬天的夜空中響起。
兩人忽然聽到玻璃瓶倒在水泥地上滾動的聲音。聲音來自住宅小區一樓的外走廊。阿治停下腳,向走廊裡張望。
隔著柵欄,一個小女孩坐在地上。她穿著髒兮兮的紅顏色的衛衣褲,沒穿襪子,光腳穿著大人的拖鞋。
已經是第幾次看到她了?每次看到她時,女孩都目光呆滯地注視著房門。
阿治轉過頭,對表情吃驚的祥太說:
「她還在那兒。」
阿治靠近柵欄,透過欄杆的間隙向裡面張望。
「你怎麼了?」
「……」
女孩發現了阿治,看著他,一言不發。
「你媽媽呢?」
女孩搖搖頭。
「不讓你進門嗎?」
不知發生了什麼,女孩好像是被人從屋子裡趕出來的。
祥太拉了一下阿治的衣服。
「喂……快回吧。凍死啦!」
「你沒看見嗎……」
阿治制止了祥太的不滿,又向女孩轉過臉去。他將拿在手上吃到一半的可樂餅遞給她。
「吃嗎?可樂餅。」
祥太家的房子是獨立的平房,三面被高層住宅樓包圍。屋後的小巷子裡有一家名叫「樂趣」的小酒館,小酒館邊上是一棟兩層樓的老式公寓。這裡原來有兩棟平房,當時的房東只改建了路邊的一棟,而躲在公寓後面的平房被保留了下來,那就是祥太一家住的房子。曾經有很多開發商找上門來,在這裡住了五十年的房主初枝就是不點頭。即便泡沫經濟時期周圍的住宅都變成了高樓大廈,只有這棟平房,猶如陷入腹中的肚臍,既沒有挪動位置,也沒有重建。不久它也就在人們的意識中消失了。
「不會是殺了爺爺把他埋在地底下了吧?」
每每說到房子的話題,阿治總是這麼開玩笑。
祥太和阿治帶女孩回家時,家裡正在準備晚飯。阿治的妻子信代站在廚房煮烏龍麵。奶奶初枝在收拾矮腳桌上零亂的物品。說是收拾,也只是把東西移到從早到晚堆在房間一角的被縟上。和信代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亞紀沒在廚房裡幫忙,她剛洗完澡,一個人把腳伸在矮腳桌底下,在為剪得太短的劉海發愁。她的面前放著烏龍麵的鍋子。
大家一起吃了既不放蔥,又不放雞蛋,也沒有油炸豆腐的素麵。對於這個家庭來說,吃飯這件事,本質上不是為了享受,只要能果腹、禦寒就行了。大家吮吸烏龍麵的聲音在屋子裡響起時,女孩坐在屋子角落裡的電視機前,一聲不吭地吃著阿治給她的可樂餅。
大概是嫌洗碗太麻煩,信代坐在廚房的餐桌前用長筷子直接從鍋子裏邊撈邊吃烏龍麵。她注視著女孩的背影開口道:
「要撿也撿個帶點錢味兒的回來呀!」
「我鼻子不好使。」
阿治為自己辯解似的說,目光停在祥太身上尋求支援。祥太正從雙肩包裡取出今天的戰利品,放進存放偷盜品的籃子裡。這個籃子也是從「新鮮組」超市順回家的。
「祥太,洗髮水呢?」
亞紀看了一眼籃子問道。
「忘了。」
祥太老實回答。亞紀只是有些不滿地咧了下嘴,視線又馬上回到烏龍麵上。比起洗髮水,她現在更不滿的是劉海,這對祥太來說算是走運。
「你叫什麼?」
信代問。
女孩嘴上嘟噥了一句,她的說話聲被外面跑著的電車聲蓋住了,聽不清。大家伸長脖子,想聽女孩說什麼。
「她叫由里……」
離女孩最近的祥太替她告訴大家。在這個家裡,祥太的聽力最好。祥太提著變空了的雙肩包走進起居室的壁櫥裡,確認了一下眼前的鬧鐘。還需要三十秒時間杯麵才能煮好。
「由里……」
信代重複著祥太說的名字。
初枝將報紙鋪在腳下剪著指甲。
「多大了?」信代又問。由里伸出五根手指。
「還在上保育園……」
信代自語道。
「照五歲來看的話,長得太小了。」
初枝停下剪指甲的手,隨口冒出一句。初枝留著幾乎全白了的長髮,在腦後紮成一束。將近八十歲的年齡,頭腦清晰,身板硬朗。她常常不戴假牙,笑起來就像露出黑牙床的魔女。
也不用急著全家人吃著飯時坐在邊上剪腳指甲吧,不過,初枝做事一貫旁若無人,我行我素。也許可以更準確地說,喜歡惡作劇的壞性格令她故意幹出一些讓人討厭的事,看著周圍人的反應,她感到很滿足。
「吃完後把她送回去。」
信代叮囑了阿治一句,重新把一張臉埋在鍋裡吃烏龍麵。
「今天外面太冷了吧……明天……」
「不行不行。這裡又不是兒童福利院。」
信代預感阿治會說「明天不行嗎」,所以先把他要說的話擋回去。
阿治聽信代這麼說,嘴角浮起了開玩笑的壞笑,用筷子指著眼前的初枝。
「你問問。虎面人[註]在那兒。」
[註] 「虎面人」是日本動漫中的有名角色。他名叫伊達直人,從小被寄養在孤兒院,長大後成為職業摔角手,由於技藝高超,迅速走紅。成名後,他將巨額獎金捐助給在那裡度過童年的「兒童之家」,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大英雄。
「別用筷子指人。」
初枝回看了阿治一眼,有些不悅。
她起身,雙手提著裝著腳指甲的報紙,故意在阿治跟前踉蹌了幾步。
「髒死啦!」阿治高聲叫道,身體誇張地躲向另一側。
初枝提著打開的報紙走到玄關,用力將指甲倒在鞋子雜亂地放在那裡的水泥地上,隨後「啪嗒、啪嗒」拍了幾下報紙。
「奶奶,不是說過不要把垃圾倒在那裡嗎?」
信代高聲道,可已經來不及了。
「好嘞!」
初枝沒事人似的從玄關返回起居室,將報紙放在一角,坐到由里身邊。
「盯著老人的養老金,這大哥沒出息著呢!」
「煩人,老太婆。」被初枝嫌棄掙錢極少的阿治,用自己都聽不清的微弱聲音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這已經算是竭盡全力了。
初枝稱呼阿治「大哥」,稱呼信代「大姐」。她叫祥太「小哥」「阿哥」「小毛孩兒」,只有被叫「小毛孩兒」時,祥太才會回嘴「不是小毛孩兒」。
祥太把起居室裡的壁櫥當成自己的房間,他在裡面看著大人們聊天。
壁櫥裡原本放著被縟,到了冬天懶得疊被,一直堆在矮腳桌邊上。這棟木結構平房,建於戰後不久,已經超過七十年,坐著不動都會感到搖晃。它又被高層住宅包圍,白天陽光幾乎照射不進來,也不通風。夏天蒸桑拿般炎熱,冬天一到夜晚則是徹骨寒冷。
光著腳走在榻榻米上,比走在外面的馬路上還要冷。體質畏寒的亞紀,睡覺時還穿著兩雙襪子。
壁櫥裡有架子,上面整齊擺放著從檸檬汽水瓶裡取出的玻璃球、馬路上撿來的鐵絲、木塊等,這些對大人來說不過是些破爛兒,卻都是祥太的寶貝。
牆上還掛著一頂額頭上帶小照明燈的頭盔,那是阿治過去幹油漆工時用過的,晚上祥太用它看書。
一家人圍在餐桌前時,也只有祥太一個人把飯碗和菜盤拿進壁櫥裡,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由於順道帶回一個女孩造成了忙亂,可樂餅已經完全涼透了。祥太在偷來的杯麵裡加進熱水算是代替微波爐,把可樂餅放在杯麵蓋上加熱。
「叮——」,祥太自己嘴裡發出微波爐的響聲,用力揭開蓋子,把可樂餅浸入麵湯中。可樂餅上的油在麵湯表面散開。祥太用一次性筷子的尖頭把可樂餅分成兩瓣兒,將破衣而出的土豆在麵湯中搗碎,和麵攪在一起吃。這是圓滿完成「工作」後祥太對自己的獎勵。
「明明長得那麼可愛。」
初枝端詳由里的臉蛋兒,撩起她額頭上的劉海。
由里的頭髮好像染過那樣,是茶色的。這種顏色,似乎更奪走了女孩的天真。
「這個,是怎麼回事?」
初枝問道,她發現女孩兩隻手臂上好像有燙傷留下的傷疤。傷疤看上去還很新。
「摔的……」
應該是預先準備好的吧,一被問到就這麼回答,初枝想。由里回話的語氣比剛才問她名字時清晰多了。
初枝掀起由里的上衣,肚子上有好幾處發紅和發紫的烏青塊。亞紀皺起了眉頭。祥太嘴裡塞滿可樂餅張望著。初枝用手撫摸了一下那些烏青塊。由里身體躲避著。
「痛嗎?」
由里搖搖頭。情況大致清楚了。
「傷痕纍纍。」阿治聽初枝這麼嘟噥,看著信代。
(怎麼辦?)
阿治用眼神詢問信代。
由里臉色很差,確切地說是面無表情。這是來自她自我保護的本能。通過封閉自己的感情,來防止自己所處的環境和所受的對待陷入更大危機。信代只需看女孩一眼便全都能明白。
信代坐在廚房裡堆滿東西的餐桌上,從高處注視著全家在起居室吃烏龍麵。她總是一個人在廚房吃飯,所以今天也不是特例。可是一看到女孩矮小的背影……不,她克制著自己不去看那個背影,信代發現自己今天打心底裡就想背過臉去。
信代避開阿治的目光,端著鍋站到洗碗池前。
「110找來之前先把她送回去。」
信代說著,將喝空的啤酒罐扔進垃圾箱。
最終,由信代和阿治兩人負責送由里回家。
信代如果不主動提議的話,阿治恐怕會找出各種理由,讓這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在家裡留宿一夜。這對全家來說都是危險的,信代冷靜判斷。
「就讓她在家裡留一晚有什麼關係。也不知道她家裡人讓不讓她進門。」
信代十分清楚,阿治說這話不是出自同情。退一萬步說,就算出自同情,也完全不存在責任心。
這就是這個男人的個性,從過去到現在都沒有改變。信代這麼想,所以也決定這麼做。這種事情的循環往複,就是阿治迄今為止的人生。換句話說,在他心裡從來不存在用對昨天的反省來保證今天,用對明天的展望過完今天。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夠了。說白了,他就是個孩子。如果真是個孩子倒也罷了,問題是將近五十歲的人,不管日子是怎麼越過越窘迫的,他依舊每天重複著「今天」,這種典型的順著山坡往下滾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十年。信代也在這十年中,陪他一起不停地往下滾。
即便日子過成這樣,信代還是沒有離開阿治,那是因為如果沒有她,這個男人一定會變得更加無可救藥。這是信代的自負。假如要稱之為愛的話,也可以說是愛的一個變種吧。然而,從通常的意義上而言,這種愛讓她離幸福越來越遠,這也是事實。假如還存在另一個讓信代對阿治不離不棄的理由的話,那就是和信代過去遇到的男人相比,阿治算是最靠譜的。
「這種男人哪裡好了?」
信代記得和初枝坐在套廊上時被這樣問起過。她情不自禁地說了實話:「他不打我。」兩人四目相對笑了起來。
「不打人的男人多了去了。」
信代完全想像得到,用憐惜的眼神望著自己說出這句話的初枝,其實一輩子也沒遇到好男人。
初枝每當喝醉酒,便會凝視著遠處說:「真想躺在好男人的懷裡。」
「誒……到了這種年齡還有這想法?」
信代嘴上調侃著,心裡卻想,再過二十年自己大概也會對著亞紀嘟噥她那樣的話。信代自己最清楚這一點。
「剛剛泡了澡,身體暖和了點,真過分……」
信代和背著由里的阿治併排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她發著牢騷。
在猶豫不決時,阿治游移不定的目光總是會停留在信代身上。
這次也是,(怎麼辦?)他用眼神不斷向信代尋求答案。自己不負責任地把人帶回家,還問什麼「怎麼辦」,信代雖然這麼想,但陪伴在他身邊那麼多年,她已經完全清楚,無論說什麼,這個男人也不會長大,所以也不再有什麼期待。
走在漆黑的夜路上,有個穿黑大衣白領模樣的男子邊打手機邊迎面走來。
兩人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聊天。
他是和戀人說話嗎?聽上去有點下流的笑聲中帶著興奮。
「把她當成我們的孩子了吧?」
阿治回頭看了一眼男子的背影,他好像發現了惡作劇機會的孩子一般,表情興奮地注視著信代。善惡判斷的價值觀偏離社會軌道,這一點信代也沒有什麼不同,不過,阿治更像脫繮的野馬,受人一唆使便會去偷盜、詐騙,他不會有半點猶豫。確切地說,幹壞事時他是最享受和活力四射的。
「他不這麼想不就糟糕啦!」
「話是這麼說……」
「怎麼?想要……孩子?」
阿治將視線從追問的信代身上移開,看著水泥地。
「沒有……有奶奶、亞紀,還有祥太。已經足夠了。」
這話聽上去,既像是說一家有五口人就足夠了,又像是說對自己這樣的男人來說人生已經足夠幸福了。
是哪一種?信代想問明白,但沒問。
他一定會反問「你說是哪種」,她知道這一點。
「直走?」
走到岔路口,信代問。
「那邊。右拐、右拐。」
阿治想起來似的回答。轉彎後,阿治走在前頭為信代帶路。
在昏暗的街燈照射下,住宅小區出現在眼前。
「睡著了?」
阿治問信代,他感覺趴在背上的由里有些重。
出家門後由里很快在阿治的背上熟睡了過去。
「舒服死了,還吃了三塊可樂餅。」
信代喝了一口拿在手裡的廉價酒。
祥太一直死守著自己的可樂餅,但最後他還是把剩下的全給由里吃了。大家也都沒說什麼。
「按門鈴嗎?」
信代問。
「不要……悄悄放在門口就溜……」
「那要凍死的。」
「那……悄悄放下,按一下門鈴就跑?」
「又不是聖誕老人。」
阿治做事沒有一點兒計劃性,信代無奈地笑道。把由里送走後再泡一次澡,信代聽著迴響在冬夜裡的腳步聲這麼想著。
此時,兩人聽到了他們的正前方傳來玻璃砸碎的短促的聲響。
「渾蛋,都是你沒有看好她!」
「之前她一直在那裡玩著。」
「是你帶男人回家了吧!」
兩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男女對罵的聲音,的確是從之前由里坐在那裡的門後傳出來的。
「我去看一下。」
阿治將背在身後的由里交給信代,躡手躡腳地向那家的門前靠近。
「那小東西,還不知道是誰的種!」
傳來男人毆打女人的沉悶動靜。
「快住手,痛死了!」
信代不由得抱緊由里。從衣服外面也能感覺到由里的身體十分瘦弱。可是信代感覺到的重量,遠遠超過由里的實際體重。
「我也不是自己想把她生下來的。」
聽到女人的說話聲,信代好像腳下被黏住了似的,一步無法動彈。這樣的話她不記得聽過多少遍。信代的母親只要一喝酒,便在年幼的信代身上出氣,說這種話。
「現在還不會被發現。」
阿治一點都沒覺察那對夫婦吵架的原因來自自己輕率的「誘拐」。他想著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回到信代身邊,想伸手接過由里,信代拒絶著直接蹲了下來。
聽著從遠處傳來的女人號啕大哭的聲音,信代的內心也在號叫。
「我怎麼能把這孩子還給你們。」
信代用力抱緊由里,唯恐被阿治奪走。這一力氣並非出自對眼前的孩子的愛,而是來自對湧上心頭的過往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