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聽得全叔額頭冒汗,連連點頭答應,一句也不敢狡辯。我正暗自叫好,又想把那天看見他們和宋宗德商量的事告訴蛟爺,沒想到蛟爺側過身子,厭惡地看著我,冷冷地道:「下米藥當拍花子,米奸人家黃花閨女,賣家藥獨害人,既然你幹了這麼多壞事,人家就算要打死你,也沒什麼不對吧?」
看來連蛟爺也誤會我了,我辯解道:「我不是拍花的,我真的是郎中。」
但是蛟爺根本不聽,反而斜睨著我道:「你拍花也好,禍害人家的閨女也好,給人吃假藥也罷,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情,老子不管,總之你不要在我的船上亂搞!」
看來自己這屎盆子是被扣定了,我受不得冤枉,直著嗓子道:「我真的不是壞人!是全叔他們拍花不成反而誣陷我!」
「不可能!」蛟爺一口打斷我的話:「你是好人?哈哈,這個年辰,好人早就死光死絕了,要不然怎麼會讓小日本欺負到家裡來呢?你如果不是壞人,早他娘死蹺蹺了,怎麼可能還好好地活到現在?」
我被蛟爺的一番歪理邪說弄得做聲不得,只能再次辯解道:「我真是一個郎中,我家是泉州城裡出了名的泉湧堂,號稱程一針的就是我的親叔父,好多淘海客都找我叔父治過風濕腰痛症的。」
蛟爺不屑地笑了笑,衝著旁邊的奎哥道:「既然敢號稱程一針的高徒,那就讓他看看我這是什麼病症。」說著挽起他那條只有船老大才能穿的,藍色底上繡著八仙過海圖的十字襠龍褲褲腳,「囝仔,你來瞧瞧我這條腿,幾十年老風濕,難倒了不知道多少大大小小的名醫,你說的這個敢叫程一針的人我確實沒有聽說過,但名師肯定出高徒嘛!」
我被他說得臉一紅,倒像自己真是冒牌貨一樣,但這時候也不能退縮,只好走過去,仔細去摸蛟爺那腫大的膝蓋,還有上下相關的經脈穴位,分別按住了問他這些穴位和經脈哪些地方痛以及痛的程度。瞭解清楚後,我心裡已經有了比較準確的診斷,倒不是太慌,慢慢道:「蛟爺,您這不是老風濕,而是黑寒症,難怪總也治不好。」
蛟爺愣了一愣,看了看奎哥,奎哥哈哈大笑起來:「丟你姥母,你也就只有睡人家婆娘的本事了,蛟爺明明就是多年的風濕病,你偏偏要冒充高明說什麼聽都沒聽過的黑寒病,囝仔,你懂就懂,不懂就不要當庸醫害人。」
「不對。」我搖搖頭堅持說:「風濕雖然是南方跑海的淘海客們常患的疾病,但也因為海上的冬天濕冷透骨,有個別的人就容易患上黑寒病,看上去表面的症狀和風濕病差不多,但是它們的病理卻是兩回事,如果診斷錯了,按風濕病來治黑寒病肯定是沒有療效的,所以蛟爺才會怎麼也治不好。」
奎哥看了看將信將疑的蛟爺:「蛟爺,聽他說得好像也有幾分道理,要不,讓他試試?」
蛟爺用手捶著膝蓋不動聲色,奎哥便對我道:「聽說你下午在艙裡給人治過病?」
於是我原原本本把事情講了一遍,先簡單地從不小心撞破全叔他們的騙局開始,指了指身後的受害者阿惠,然後說他們不停地報復我,接著重點講了在船上發現雷嫂的兒子犯病,我扎針治好了他的羊癲瘋,別的乘客也來找我治病,結果全叔和黑皮蔡串通了陳水妹等人,誣陷我是假郎中。
「雷嫂?是不是就是以前咱們船上頭纖雷海寧的娘兒們?」蛟爺問道,見奎哥點頭,才點頭說:「她那個獨苗兒子倒確實有抽羊角瘋的毛病,如果你真把他紮好了,那好,今天我就讓你個囝仔幫我看看這個所謂的黑寒病!」
剛才我講述的過程中,全叔一直面如豬肝,但應該是礙於蛟爺在場,沒敢造次,現在我馬上要給蛟爺看病了,他終於忍不住道:「蛟爺,這個小白臉不可靠,小心著了他的道!」
蛟爺不耐煩地揮手:「你們往常幹的那些事我又不是不知道,以後不許在我的船上搞三搞四。你們都先回艙裡去。」
全叔終於滿臉不情願地推著黑皮蔡離開,我通過剛才的講述理出了思路,猶疑了一下,說道:「蛟爺,我忽然發現,好像全叔他們並不是想陷害我,或者說,他們並不是想害死我,而是想逼我到底艙去。」
蛟爺眉頭一跳,陰沉地看了我一眼,奎哥立刻在一旁道:「拍花子,你不用想太多,蛟爺自有主意。」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不是正確,也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用意,那底艙似乎是怪聲的源頭,我早從好奇變成了敬而遠之。當即,我開始給蛟爺摸脈,做起熟悉的事情,我漸漸平靜了下來,細心感受著手上的脈象,診斷蛟爺黑寒病的病情。
當我準確的說出蛟爺的腿總在午後發痛,以及風雨過後濕氣重的時候症狀也加重時,被我示意坐下來伸直腿的蛟爺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從隨身口袋裡取出銀針盒,看準了蛟爺腿上的穴位,一手虛按著穴位周圍,另一手輕而快地旋轉著將針紮下。這樣行針,既不會讓患者覺得疼痛,也不會刺偏穴位,叔父曾經手把手教了我五年針灸,現在捏著叔父傳給我的溫潤的針盒,就總是想起叔父捉著我的手教我行針時的情景。
委中穴、內外膝眼、足三里、三陰交、犢鼻穴,分別紮好以後,我挨個將銀針輕輕地深入旋轉幾圈,蛟爺馬上身體顫了一下,然後輕鬆地將腿放平在艙板上:「歪頭雞碰到青溟蟲,你這拍花子的銀針,扎得還有點像是那麼一回事嘛。」
我詢問道:「是不是覺得穴位上在跳動,整條腿上都很酸麻?」
蛟爺抬起頭看看奎哥,然後點了點頭,奎哥便閃身出了主艙。
想了想,我又正色道:「您這條腿,主要是因為濕寒入骨,加上經脈堵塞,氣血不暢,筋絡在膝蓋彎處結成了淤積,一發作起來,就像是腿斷了一樣,疼得讓人發狂,現在針在裡面,就不會那麼痛了。再扎個幾次,把淤血和經絡化開,慢慢就會好的。」
蛟爺身體慢慢向後躺倒:「想不到你這麼年輕的小白臉,居然就有這麼一身本事,那你為什麼還要去做拍花子呢?」
「我真的不是拍花子。」看到蛟爺這樣,我的心裡也輕快起來。就見蛟爺很是享受的瞇起眼,瞄著穿著旗袍的阿惠,慢慢道:「你不是拍花子,怎麼人家一個粉白雪嫩的小娘兒們就心甘情願的跟著你?」
一直在邊上看著的阿惠頓時紅了臉,我看著她這模樣,心中一蕩,立刻咳嗽了一聲,裝作沒有聽到發問,又算了算時間,把銀針都旋轉了一圈,繞開話題道:「感覺好些了嗎?」
蛟爺一手放在胸前抓了兩把,舒服地道:「不錯,不疼了。還別說,你這拍花的,不光是會拍花、幫別人睡娘兒們,扎針的本事,好像也不錯嘛。」
得到他的誇獎,我心裡頓時鬆了一口氣,想著離抵達南洋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全叔和黑皮蔡想必不會放過我,而眼前給蛟爺治病卻是一個機會,如果治好他的黑寒病,我和阿惠就算找到了靠山。
躊躇了一下,我鄭重其事的承諾道:「蛟爺,我的確是個郎中,別的事情不敢說,您這條腿,我還是能打包票給您治好的。」
到了這時候,氣氛已經非常融洽,阿惠趁機福了一禮小聲和蛟爺告退,告訴我說她先回船艙裡去。等她走了一會兒,渾身舒坦的蛟爺起了興致,一邊咕嚕嚕的抽著水煙筒,一邊繼續我和聊天,我倆就地盤坐在主艙室裡,開始閒聊起來。
讓我大為無奈的是,蛟爺三句兩句總繞不開阿惠的事,一會兒說到她將來一定好生養兒子,一會兒說阿惠對我像是有幾分真心的,讓我別賣到妓院裡去,否則也太狠心了。我不知道這個蛟爺是不是暈針了,為什麼一直拿這個說事兒,只能認真地一遍遍說著「我不是拍花子,我不賣。」
這種談話沒完沒了的進行著,我漸漸煩躁起來,但是蛟爺不開口,我又怎麼能離得開。最後我徹底認了輸,承認我是拍花子,並答應船老大,以後再也不去勾引別人家的黃花大閨女了,就跟小娘兒們阿惠安安生生的過日子,讓她替我生養幾個大胖兒子幫我們程家光宗耀祖。
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一直懶洋洋地蛟爺忽然睜開了眼睛,目光在汽燈下顯得雪亮駭人:「這麼粉嫩的小娘兒們你當然應該留著自己用了,但是,囝仔你也要留一手防著,那小娘兒們的來歷可能不簡單啊。」
「我這雙眼睛,很少看錯人的。」見我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蛟爺想了想又說:「你是個年輕後生仔,可能沒有遇到過世事的險惡。你遇上的全叔和黑皮蔡這兩個人販子,只不過是江湖上不入流的小角色。如果遇到真正的惡人,依他們做事的狠辣勁兒,你去攪事的時候,馬上當場命喪,哪裡還會留你到現在!」
蛟爺頓了一下,估計是看到我面色不好,緩和了語氣道:「我不是嚇你,但你仔細想過沒有,一個膽敢穿得如此招搖的漂亮小娘兒們,她憑什麼在這樣亂的世道裡活下來?我早就說過,在這個世道,良善人早就死光了,活下來的都不是什麼好人。」
我陡然困惑起來,難道阿惠真的有問題嗎?我不願意把她往壞處想。見我不說話,蛟爺也沒有再深說,我見時間差不太多,開始準備拔針。
這個時候,變故突發,本來一直安靜沉穩的船,突然劇烈的搖晃起來。蛟爺面色一變,馬上作勢要站起來往艙外衝去,我見狀趕緊按住蛟爺:「別急,蛟爺,銀針不取出來,斷在裡面可是天大的麻煩,而且你剛針灸完,全身酸麻,要休息一兩個時辰身上才會有力氣。」
就在我穩住蛟爺剛把銀針悉數取完時,一個淘海客打開了艙門,外面順勢湧來狂風忽嘯、海浪轟鳴的聲音,那個淘海客又急忙把艙門關好,報告道:「蛟爺,快,她的病又犯了,這次好像比以前都嚴重啊。」
她是誰?我正不明所以,耳邊突然響起了那可怕的呻吟聲,清晰得好像就在身邊發出的一樣。我驚詫地看著蛟爺,他已經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一臉憂色地走了出去。
我見蛟爺話也不說的直接出門,也不好問,只好尷尬的跟著他走出來,一路下了樓梯,海上的風這麼一會的工夫就變得劇烈無比,吹得我和之後跟來的淘海客幾乎站立不住,只有蛟爺依舊步履穩健。
剛走到甲板上,一排城牆一樣的巨大海浪,迎面就向福昌號的左舷砸了過來,我站立不穩,瞬間被拋上了半空,然後重重跌倒在甲板上,被澆得渾身淌水。等我再爬起來,就看見蛟爺仍然穩穩當當地走在甲板上,感覺在狂風暴雨中的他好比天神一樣,不動如山。
我艱難地尾隨蛟爺,卻看到他向著底艙走去。我心裡早就認定這裡面一定有什麼秘密,不願意沾染上,就給蛟爺告辭,準備自己回艙去。意外的是蛟爺卻叫了我一聲,示意我跟上。
我無法推辭,只能疑惑地跟上,隨著蛟爺打開底艙門鑽了進去,門馬上被關上了,雖然光線一下暗了下來,卻反而覺得安全多了,至少外面的狂風大浪暫時被關在外面了。
鍾燦富帶著幾個淘海客站在底艙內,看見蛟爺到了,趕緊問道:「蛟爺,帆都收了,太平錨也下了,但船還是搖晃得厲害——這小子?」
蛟爺威嚴地盯了鍾燦富一眼,鍾燦富就閉上了嘴。這時那個奇怪而可怕的呻吟聲又高亢地響了起來,夾雜在恐怖的風暴忽嘯聲裡,我的頭皮登時炸了起來。
一個淘海客小聲道:「蛟爺,這麼大的風暴,恐怕咱們福昌號吃不消啊!」
蛟爺勃然大怒,說道:「這麼點風雨就亂陣腳了?你們第一次出海?!」
說著他捏了捏剛針灸過的腿,照理說他現在正是虛弱的時候,經絡剛經過針灸的疏通,現在應當是全身酸麻使不上力氣的,但他卻依舊能夠在大風浪中站穩,真不可思議。
被他這麼大聲訓斥後,那個淘海客悻悻的閉上了嘴。另一個淘海客本來上前了一步,也準備說什麼,遲疑了一下,忽然猛地跪倒在蛟爺面前。
我上了福昌號後,對那些淘海客最深的印象就是都很粗魯、凶狠,而且渾身透出那種對生死毫不在乎的勁頭,但此時那個跪在地上的傢伙,聲音發顫,顯然心裡已經恐懼到了極點,他簡直是帶著哭腔道:「蛟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蝦仔我跟著您出海十幾年,從沒遇到過像現在這麼急的風暴啊,這一次咱們可能扛不住了,蛟爺您得想想這船上有兩百多條人命啊!蛟爺!蛟爺!」
一時間淘海客們都跪在了船板上,就連鍾燦富也抱著蛟爺的腿道:「蛟爺,這樣下去是壓不住的啊!風暴再這樣下去我們遲早要翻船,看在我們跟了您十多年的分上,給大家一條活路吧。」
隨著他乞求的話,其他淘海客也都眼巴巴望著蛟爺:「是啊,蛟爺!」
站在角落裡的我心裡驚疑不定,看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是隱隱猜到他們在求蛟爺做一種什麼決定。而這個決定和這風浪似乎有著什麼聯繫。
這種出乎意料的局面,讓我有些緊張,身子不由自主的靠向艙壁,警惕的注意著事態的發展,企圖讓自己的存在感越少越好。這些人雖然態度卑微,但態度看起來很堅決,上船之後的經歷讓我知道,越少開口,越少麻煩,蛟爺看起來非常的生氣,我站在他的側後方,能明顯的看到他臉頰下的肌肉一陣滾動,看起來是咬著牙控制著怒火。他來回掃視著瞪著跪在面前的淘海客們,那些跪在地上的傢伙頭深深的埋下去,我猜也許他們也很害怕看見蛟爺眼神中的怒火。
蛟爺重重地哼了兩聲,我正好奇他會怎麼處置,他突然轉頭看向我,衝我招招手。
我頭皮一麻,知道已經躲不過去,果然喊我跟下來就沒好事。也許真是我命格不好,已經盡量低調不惹事,麻煩事卻還是找上門來。
看樣子蛟爺早有打算,我硬著頭皮走了過去。蛟爺拍拍我的肩膀,然後用平靜的語氣對面前跪倒的淘海客們說道:「行了,你們都起來吧。這個小伙子有套家傳的針灸絕學,剛才他幫我治腿效果很不錯。現在我就叫他看一下,如果不能治再說!」
他不由分說的拉著我,一直走到底艙中間,那些淘海客們趕緊起身,兩三下移開中間那塊貼著禁符的壓艙石,又向上提起翻開兩塊方正的艙板,露出下面的木梯。做完這一切以後,他們也不說話,很恭敬的就走出了貨艙。估計他們是在門口守住,其他人是不用想進來了。
到了這個時候,我基本上已經猜出下面可能是個病人了。雖然不明白是什麼原因讓他們要搞的這麼神秘,但從對話中,可以看出這個病人和風浪確實是有所聯繫的。
我有些緊張。這艘詭異的福昌號,神秘的底艙裡一定裝著什麼答案,而我馬上就能知道了。我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問清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好奇心,只是險惡的大海上,船上的人舉動都奇怪神秘,如果什麼都不知道,我又怎麼能夠保證自己能生存下去。
蛟爺率先順著木梯走了下去,我緊跟其後,馬上聞見一股刺鼻的藥味撲面而來,立即分辨出藥味中含有馬錢子、茯苓、三星草等藥草,心想既然是在用藥,肯定是個活人,至少不會是什麼鬼怪之類,心裡稍稍放鬆一些,接著我就聽到了現在已經微弱下去,但又熟悉得要命的申吟聲。
我心神一振,不知自己馬上要看見怎樣的人物,懷著忐忑緊張的心情爬下最後一格木梯,轉過身去甫一抬眼,就看到了一個躺在天藍色床單上的小女子。
僅僅是這一眼就已經勾魂奪魄,在我的心裡掀起了滔天巨浪,就好比眼前這個小女子,有著通神的魔力一樣。我沒料到自己竟然會看見一個這樣的小女子,而且她連看都沒看我一下,偏偏就緊緊牢牢地抓住了我的心神,迫使我的注意力必須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事先我的想像中,所有人提到底艙都是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這個病人一定是已經病入膏肓,形容枯稿,甚至有可能是滿身潰爛,流淌膿水的那種,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眼前的這個病人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這是一個身材纖瘦的小女孩,乍一眼看去,不過是十六歲的模樣。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過膝高領對襟衫,衣襟、領口和袖邊都鑲著天藍色的布花邊,黑長濃密的頭髮可能和她的衣衫一樣長,一綹一綹地順著她的身體曲線流淌婉轉,就像是盛開在天藍色床單上的一朵黑色大花,緊緊地裹纏著她一身素衣的身體,在那張毫無血色幾近透明的臉上,有一對彎彎的黑色濃眉,和一雙大得驚人的眼睛。雖然看上去有些沒精神,但如果我是在其他地方看到她,一定不會覺得她有什麼大病在身,最多也就是下個體質柔弱的判斷。
還有一個稀奇的是,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有誰有這麼大的眼睛,就像她的整張臉,被這雙眼睛佔據了一半。那望向我的目光飄忽不定,幽深得好似遙不可達,就像那雙眼睛裡有一個秘密而美麗的大海。
我失神地望著她那雙似睡非睡的大眼睛,直到蛟爺悶哼一聲,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才聽見他道:「拍花的,趕緊瞧瞧她的病。」
我這才醒悟過來,趕緊上前一步放下籐箱,對大眼睛女孩說:「這位姑娘,麻煩你把手腕伸給我,我好幫你摸脈診病。」
說話的同時我也注意到,這個女孩單手緊緊地抓著一隻匣子,雖是匣子隱在衣袖之內看不清全貌,但單就我能見到的一角來看,那精緻的雕工和光滑內斂的木紋卻已顯露出那一定是華麗非常。
大眼睛女孩好似沒看見我一樣,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眼神又轉向了別處。我這才發現,她的眼睛雖然很大,但卻沒有什麼神采,就像是兩顆沒有生命的寶石。甚至我再細看,陡然就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她的眼裡根本就沒有看到船艙裡的任何東西,她的心思,好像根本就不在這裡,或者,根本不在這個世界裡?
麼,是這個女孩和風暴之間有什麼關係?這個問題讓我回過神來,重新打量起這個女孩和這間密室。
這間屋子的外面用古怪的壓艙石和道符壓住,但屋子裡卻沒有什麼道符之類的東西,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女孩住的屋子,除了一張不大的窗外,就是一個櫃子還有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放著一盅藥水,旁邊還放著些藥丸。雖然簡單了些,在這樣的海船上有這麼一間安靜的小屋子算不錯了。整個屋子顯得非常乾淨整潔,比我們住的魚艙顯然好太多了。
這個女孩呆在船上似乎已經很久了,我甚至懷疑她有沒有下過船。因為她看我的眼神,是帶著好奇和新鮮,給我一種感覺,那就是她很少見到生人。她的頭髮很長,又黑又密,因為蜷在身上,給人的感覺好像是整個人都被裹在黑髮裡。
頭髮從頭到腳纏得滿身都是,露出來的臉和手腕都白得接近透明,甚至能清楚地看見一股股青紅的血脈。她濃黑的眉毛如同彎月,一直彎到了兩邊的鬢角,嘴唇卻和蒼白的面色相反,顯出肝火旺盛的鮮紅樣子。
我又輕輕喊了兩聲,她依然好奇地看著我,卻還是沒有做聲。我猶豫再三,只好自己伸出手去,從纏裹她身體的頭髮裡,尋找到她的手腕並輕輕拉了過來。這一下輕輕接觸,入手就是一陣冰冷,我好似摸到了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好似冬天吃雪嚥下冰水一樣,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寒意一直泌入到我的心裡面。
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強自壓下寒意,把食指搭在她的脈搏上。這時我聽到她發出一聲歎息似的輕微的呻吟聲,頓時我的手一抖,我確信了那個和風暴相忽應、攪得整條船心神不寧的呻吟聲,果然就是她發出來的!
這時她也有了反應,那對大眼睛裡,閃過一絲詢問的神情。接著一抹紅潮慢慢在她的臉頰上氾濫起來,我感受到她的脈搏彈跳突然加快,她的體溫也開始迅速發熱升高,不出片刻,就燙的嚇人。
這突然之間產生的古怪變故,讓我差一點叫出聲,手下意識的自己縮了回來。大眼睛女孩似乎是覺得冒犯了我,對我笑了一笑,我忍住心裡的驚疑,試探著又搭上她柔軟無力的手腕,繼續感覺脈象。這次雖然感覺她的體溫有些高,但是在可以忍耐的範圍內,剛剛應該是自己太過緊張的錯覺吧。
我閉上眼,靜下心感覺,發現這個女孩的脈象極度紊亂,但卻不是一般重病患者那種細若游絲的感覺,脈象時而有力,時而微弱,完全找不到任何規律。
我從未遇見過這種奇怪的脈象,正在苦思這到底是什麼病症,女孩紅艷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像要說什麼卻沒說出來,只是又發出一聲聽起來很不舒服的呻吟聲,身體慢慢的扭動著換了一個姿勢。看著她緩緩翻身,我發現,這女孩的身體姿勢僵硬怪異,似乎控制自己的身體都有些費勁。
她身子側向了艙壁,不知道是不是睡了過去。我站在那裡腦子急速轉動,拚命回想著這十多年來我在藥鋪裡所見識過的種種病患,回憶著叔父講過的症狀以及教給我的診斷醫訣,卻是越想越沒有頭緒,找不出完全對症的先例。
這時候,身後傳來蛟爺的聲音:「到底能不能治?」
蛟爺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我聽出了他壓制著的疑惑和怒氣,看樣子如果我告訴他,自己對此束手無策的話,之前好容易得來的一點信任就會失去,在船上的日子恐怕就難過的緊了。
按照我能想出來的藥方子,無非不過是馬錢子、茯苓、三星草等清心寧神的常用藥,這樣的草藥,我已經看見密艙的角落裡堆了滿滿一大竹籃,恐怕這個女孩是不止找過一兩個大夫看過病的。
估算起來,此前那些醫生開的藥方,無非都是按照形神合一的原理來抓的藥,照竹籃中的藥材來看,他們應該開的都是一些養神寧神靜心靜氣的藥。這說明,這些醫生也都看出這個女孩心緒不寧,氣鬱火旺,失眠急躁,擾動心神,神不安寧,所以一般來說應該都是安神養心的結論,看上去好像是對的,但是為什麼會沒有療效呢?
這個女孩的病因,照現在的症狀分析,可能是非常嚴重的焦慮引起的,為什麼這麼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會產生這樣嚴重的焦慮感呢?
想到這裡,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瞬間衡量了下後,有了一個想法。
轉過身來,我低聲向蛟爺問道:「蛟爺,你之前也應該請過不少的醫生郎中了吧?估計他們說的也是需要安神養心之類的,對吧?」
蛟爺眼神一動,點頭道:「確實如此。」緊接著面色一板:「不要廢話,繼續說。」
我看他的反應,心知猜對了一半,我頓了頓,繼續說道:「心病還得心藥醫。蛟爺,我不知道這個小姑娘為什麼小小年紀,卻有如此重的心思。她這是有很重的心病,雖然表面上的症狀不明顯,但您應該看得出,這姑娘的身體已經有些僵硬,表面上的原因是氣血不暢,實際上還是因為過於焦慮。請恕我說句你老人家不愛聽的,這麼柔弱的身體,像這樣內火焚心,燒不了多久,就會熬乾她的心力。」
蛟爺聽了我的分析,先是微微點了點頭,隨後像是想到了什麼,又板起了臉。我心中大定,看來他一定知道她的病因,只是不願意告訴我,於是繼續說道:「我現在只知道她焦慮異常,神不守舍,唯有守神全形回歸自然才行。首先,病人需要清心寡慾以寧神,怡情益性以暢神,這就需要非常安靜和沒人打擾的環境,把她放在這個秘艙裡看似對的,但蛟爺,這空間太過狹小,而且通風不太好,加上這裡又只有她一個人。這樣的環境會更讓她心浮氣躁,加重病情的。她現在表現出來的症狀是忽冷忽熱,失眠燥熱,如果還有別的症狀就需要您告訴我了。」
這些話一口氣說完,忽然想到自己語言裡對蛟爺的處置頗有指責,心裡有些忐忑。還好蛟爺沒注意,而是歎了口氣,想了想說:「你說的那些我聽不懂,她的病基本上也就是你說的那些,整天茶飯不思,三兩天才喝半碗粥,無神無力,躺著卻又睡不著,頭腦昏。」想了想,他又補充道:「對了,還有白天總犯迷□,晚上老是失眠,另外就是像你說的那樣,一會兒身體冰冷,一會又燙得嚇人,發病嚴重的時候,還痛得滿床打滾,可是問起來,也說不出來具體是哪裡疼,只說渾身不舒服。等難受那陣過去之後,卻也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就和現在一樣。沒犯病的時候,郎中來看,都說不像有病的樣子……」
我聽著蛟爺努力邊回想邊講述的樣子,忽然有些恍惚,他這樣絮絮叨叨的講著話,樣子像極了原來藥堂裡那些來給兒女看病的普通父親們,這時候,他身上沒有了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只是一個普通為女兒的病著急操心的老人。
但聽到後面,我越來越覺得詭異,特別是關於關鍵發病時的敘述。
我最早跟叔父學醫時,他就告訴我,中醫的望、聞、問、切,都是為了先發現病灶,然後找到病根所在。而病根和病灶有時候聯繫並不是很直接,比如有些患者視力會忽然變得越來越差,甚至很快就會瞎掉。但其實很可能並不是眼睛本身出了問題,而是得了消渴症。
叔父嚴苛的教導下,我對自己的醫術是有信心的,這姑娘的病症奇怪,和熟知的病例不符,如果說我是行醫經驗還不夠多,但眾多醫生都沒有看出個所以然,看來是有其他的原因了。
雖然現在還是不能完全肯定這個女孩的症狀,但現在我已經能大概猜到問題的關鍵:這不像是身體上有什麼問題,更像是精神上出了問題,我甚至懷疑她是邪風入體,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給沾上了。
我想,之前那些醫生的判斷應該都和我差不多,但不知道為什麼,看樣子他們都沒有把這個可能說出來,而只是開了一些治療氣血淤積、安心寧神的藥物,現在看來,療效實在是有限。
念頭轉到這,我忽然想起一個關鍵的問題,向問蛟爺:「這姑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問題的?」
蛟爺臉色有些難看,半晌才答道:「大概三年前。」
我大為吃驚:「這樣的症狀已經有三年了?」
蛟爺搖搖頭道:「不是,她本來不嚴重,症狀就像傷風感冒,但總是不能根除,好一陣病一陣,最近幾年病地越來越重,犯病的間隔越來越短。今年開春以來,就熬成了這樣。也許真是逃不掉的……」說道這裡,蛟爺意識到了什麼,打住話頭:「你到底能不能治?」話裡重又透出海老大的那種威勢,語氣裡明顯帶著不耐煩。
我越聽越覺得疑惑,不知道他話裡的「逃不掉了」是指什麼,直覺他在這女孩的病情上還有所隱瞞,不過既然他不想告訴我,我再多問只會觸怒他。
可是我既然已經到了最接近秘密的時候,總不能就此打住,還是希望利用這個機會知道福昌號和這女孩的古怪,於是我換了個話題,裝作不在意地問道:「既然如此,那應該找個地方讓她靜養,海上風大浪大,又……」
蛟爺冷冷的打斷我:「小白臉,不要在這和我耍心眼,問你的話沒有聽見嗎?能不能治?」
我頓時啞巴了,暗想這老狐狸果然不好惹,忙道:「藥到病除不敢包票,但緩解症狀應該沒問題。我給她針灸一下。」
看著蛟爺疑惑的表情,我正色解釋道:「我叔父曾經說針灸包治百病,雖然具體操作起來沒有那麼神,但是我想,應該能做到百病皆緩。她現在這種狀況,光靠吃藥是沒什麼效果的。我會運針刺激她的內關、勞宮、神門、合谷、足三里、三陰交這幾個穴位,這樣至少會讓她恢復幾分神氣,氣血充足了睡眠正常了,身體應該就不會那樣虛弱了。」
聽我這麼說,蛟爺的神色緩和了一些,但還是將信將疑:「我聽人說,針灸不是誰都可以,我這丫頭的身子本來就弱,會不會扎出問題?」
見蛟爺還是不相信,我耐心解釋道:「內關為手厥陰心包經絡穴,通於陰維脈,有良好的寧心安神、解郁除煩、寬胸降逆、和胃止嘔的作用;勞宮安神定志、有明顯的鎮痛、鎮靜作用。神門為心經原穴,可寧心安神、鎮靜除煩、清火涼營;合谷為大腸原穴,能疏風固表、鎮靜除煩、通調氣血、調理臟腑。足三里和三陰交為肝經、腎經與脾經的交會穴,具有健脾益氣、養陰安神、滋補肝腎、養肝平肝、行氣活血的作用……」
一說到醫術,我的信心就自然足了起來,也管不上蛟爺聽不聽得懂,越說越順,蛟爺聽到後來乾脆擺擺手打斷我:「就按你說的辦,出了問題小心你的狗命。」
蛟爺出去讓手下把我的藥箱給拿進來,這段不長的時候裡,我心情很複雜,腦中轉過了無數的念頭。我已經有把握能夠瞭解到這艘船背後的秘密,但前提是接下來的治療是否成功,這關係到我在這艘怪船上今後的生存。
而福昌號一切反常的根源——這個神秘的女孩,剛剛在我和蛟爺說話的時候,就這樣俯躺在床上,好像已經睡了過去。我看著她的側臉,這時候只是覺得清秀而已,沒有第一眼見到時的那種震驚。不由又想到她的那雙清澈的大眼睛,歎了口氣,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卻得了如此奇怪的病。
蛟爺很快把我的藥箱帶來,我取出針。輕輕地把女孩擺正,開始給她針灸。
這種程度的施針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但後頭站著個虎視眈眈的蛟爺,我聽到他因為屏住忽吸而發出的沉悶忽吸聲,額頭不免有些冒汗。如果這時候出了問題,哪怕是那女孩因為疼痛大喊大叫起來,估計蛟爺都會毫不客氣的對付我。我深吸一口氣,把這些雜念暫時都強行摒除,回復到心如止水的心境,拿起女孩的一隻手臂,穩定的紮下了第一針。
整個過程很順利,這個女孩在第一針時應該就已經醒了,但對此並不抗拒,不像往常我針灸時,有些病人會害怕的大喊大叫。
只有在針將要扎進去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她全身的肌肉會緊繃著,扎進去的一瞬間,她的身體還會不由自主的輕微打顫。而且在我旋轉紮在她穴位上的那些針時,明明她已經酸麻得輕輕顫抖,也咬緊了牙關不吭一聲。
我有些佩服她的忍耐力,針刺進穴位裡的酸麻感覺其實比一般的疼痛更難忍耐。不過這也許是她每次犯病時的痛苦可能都遠超於此。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對這個大眼睛的漂亮女孩產生了同情之心。
將最後一根針拔出來,我擦了擦頭上的汗,深深出了一口氣。蛟爺在身後,雖然沒有說話,可給我的壓力實在不小。
那女孩似乎也感覺到扎針結束了,扭動了兩下身體,猛地轉過身。只是這個簡單的動作,就能看出和比肢體僵硬的狀況好了許多。她睜開那雙大眼睛眨了幾下,眼神不再像之前那般無神,好像是猜測我們剛剛在玩了什麼遊戲一樣,嘴角翹起,帶著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