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九死餘生

  福昌號似乎沒有任何減速的跡象,我感覺船隻一彎一折地不停變換著方向,在這樣的大風裡,一條頭重腳輕的尖底大漁船,就是行駛得再快不怕翻船,也敵不過日本軍艦吧。

  憂慮間,我聽見鍾燦福在艙板裡跑過,一邊跑一邊大吼:「蛟爺說了,女人孩子全部呆在艙底,是男人的抄傢伙備著。咱們被日本人攆上了!」聲音裡卻也沒了之前的張狂囂張。

  我縮回了手,不知道是該跑到甲板上去看看怎麼回事,還是該幫阿娣安心寧神停止風暴。我突然覺得,即使幫阿娣減輕苦痛避免了風暴,我們落到日本人手裡也是個死,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魚艙裡無數哭喊叫喚的聲音,夾雜著淘海客們的吼叫,毫無章法地混和在一起,就像從前聽見那些俯衝飛過的飛機一樣,讓人絕望得要命。

  日本人的軍艦開始一發接一發地開炮了,但卻是打三發炮彈又停一會兒接著打,我只感覺船被沖得東倒西歪,最近的爆炸聲已經在船邊上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黑皮蔡竟然在邊上失魂落魄地叫著:「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全然沒有了以前的凶悍。

  阿娣的呻吟聲在剛才停了一停後,現在越發失控起來,她蜷著胳膊,痛苦地在她那天藍色的粗布床單上翻來滾去。我趕緊拍著她的後背,心亂如麻,七哥在身後道:「幹他娘的小日本,我們只能先待在這裡了,出去準得被炸死。」

  隨著他的話就是彭的一聲巨響,我們幾個再次被震翻在地,只聽見頂上一片混亂,傳來蛟爺的大罵:「幹你老母,鍾燦富你他娘的找東西把這個洞給我堵上!堵不上你自己跳進去堵!」隨後就聽見鍾燦富也罵了起來:「上過娘兒們的都跟我來!」

  難道是福昌號漏了?我驚疑不定,又聽見蛟爺拿梭鏢砸甲板的聲音,大吼著:「程閩生,你給我把阿娣看好了,要是阿娣出事,你就他娘的等死吧!」說完又吼道:「其他人抄傢伙,全部跟我上甲板!咱們給小日本點顏色看看!老子在海上混了這麼多年,還沒人他娘的敢攆我蛟爺的船!」

  蛟爺話剛說完,只聽又是一聲巨響,「崩……」劇烈的爆炸聲在船上響起來,隨著船身巨震,我們都被彈得跳了起來,耳邊轟然響起一片尖叫聲和失控的嚎叫聲。

  黑皮蔡爬起來就想往外跑,胖子全叔一改慢吞吞的習慣,一把抓住黑皮蔡的襯衣下擺:「阿蔡,你出去找死啊,現在最好就呆在這裡,你想出去挨日本人的炮彈嗎?」

  黑皮蔡一聽就停了下來,從聽到炸雷聲到現在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頂著風暴全速前進的福昌號應該被炮彈炸到了,我們這個密艙裡的汽燈雖然也叫氣死風燈,可是在這樣的顛簸下,也被碰撞熄滅了。好在離天黑還早,從通風口裡透下了一些光,我們待在昏暗的角落裡,耳邊炸雷聲響個不停,我感到福昌號速度好像變慢了,接著又是一聲轟響,躺在船中間的阿娣和另一邊的黑皮蔡,立刻一起都向著我們這邊滾落下來,跌落在我們身上。

  看樣子,船整個被炸得側翻了。

  「蛟爺,蛟爺,大桅被炸斷了……」我聽見一個淘海客的大喊聲淹沒在風暴的忽嘯聲裡。

  蛟爺的怒吼聲馬上響了起來:「蝦仔,你他娘的把大桅推到海裡去,快點!要不然船要翻了。升帆!兄弟們,給我吼起來!」

  炮聲中就聽見所有的淘海客吼起了憤怒的號子,然後福昌號又是突然的向另一邊側翻去,恢復了正常。我們又止不住地往另一邊滾落過去。

  我和七哥互相扶持著,好不容易在左右劇烈搖晃中坐正,福昌號似乎又在快速前進,只聽左前方好像有日本艦船突突作響的馬達聲,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已經追了上來。我忽然想,可能安慶號就是遇上了日本人的軍艦才被打得稀爛的吧,安慶號比我們的這艘福昌號大的多,速度也更快,尚且落得那樣的境地,我們的遭遇看來不會比安慶號更好了。

  想到這裡,我絕望起來,這只是一條破漁船,就算堅固,又怎麼能和日本人的軍艦抗衡呢?也許我們能夠在炮彈轟擊僥倖活下來,但如果被日本人抓住,下場會如何不難設想。泉州城裡曾哄傳過,大輪船「聖安娜號」在去年一月,也是中途遇到日本軍艦,滿船一千多人全都被日本人注射了毒針,結果到達菲律賓後全部毒發身亡。

  難道我們也要遭受同樣的命運?我不敢去想。

  外面又是一陣鬧哄哄的聲音,我聽見鍾燦福大吼:「日本人追上來了!」隨後又有炮彈炸響,緊接著遠處傳來日本人從喇叭裡傳來的忽喊聲,我聽到一個人大喊:「蛟爺,舵手被炸死了!浪太大,再不降帆,船要翻了!」接著蛟爺吼道:「你他娘閉嘴,我來!」

  我不能上去做些什麼,只能在密艙裡凝神傾聽上面的動靜,日本軍艦的馬達聲混著強烈的風暴聲,讓人心驚膽戰,福昌號上面早就亂成了一團,到處都是奔跑造成的咚咚咚聲,叫喊聲此起彼伏,我只能隱約聽到一些:「快滅火啊,快澆水啊!」

  「走水了,快找水桶啊……」

  「蛟爺被炸傷了,快去找頭纖!」

  「跟我來,大家快到船尾去,船尾有條舢板船!」

  「我不敢跳,我怕水!」

  我甚至能透過暴烈的風暴聲,聽到船上開始燃燒得嗶嗶剝剝的聲音,對於我們來說,這是來自地獄的召喚聲。

  看來,福昌號這是著火了,即使是不被炮彈炸沉,我們的漁船也經不起在風暴裡折騰了,挨不了多久就會被燒壞吧。

  火借風勢,聽見頂上發出大火熊熊燃燒發出的滋滋聲,木材爆裂發出啪啪聲,好多男人、女人奔跑著絕望忽救,小孩子哭叫忽痛,還有沉悶的有人跳海的聲音。我心驚肉跳,這樣一艘木船,這樣的大火,可能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全都燒成灰燼。

  這時忽然艙門被掀開,一股熱浪和黑煙隨即撲了進來,我情不自禁轉頭去看,映入眼角的已經全是跳躍著的火焰,頭髮都被焦了一片的鍾燦富攙扶著蛟爺鑽進了密艙裡。蛟爺的腳看上去受了傷,那個能讓他在顛簸的船上站穩的雙腳,其中一隻腳前面的七個腳趾都已經血肉模□了,他對著艙口外面說道:「阿奎,你也進來吧,咱們在海上累了這麼多年,現在終於不用掌舵盤,咱們也正好說說話,等下就該去見龍王爺啦。」

  只聽見外面奎哥的聲音滿不在乎:「還不就是去見龍王爺?我就不下去了,蛟爺你和阿娣多說幾句話,看樣子我快不行了,這一停下我就動不了啦,我就在艙門這裡幫你們把把風吧。」

  蛟爺沒有再說,沉著臉在阿娣身邊坐下來,我掙扎起來幫他包紮炸傷了的腿腳,蛟爺渾身無力地任由我忙碌,他的一隻腳上好幾根腳趾被炸爛了,另一隻腿上也有一個大口子。我從籐箱裡找了一件舊衣服,撕開幫他包紮好。

  鍾燦富也走過來,看到了全叔和黑皮蔡,立刻罵了一聲,才道:「蛟爺,現在怎麼辦?」

  蛟爺抬了抬手,虛弱地道:「聽天由命,鴉班他們應該已經上了外面的舢板吧?」

  鍾燦富一下沮喪起來,說道:「日本軍艦的小炮,打不動我們的大船,難道還打不動一個小舢板?他們根本逃不掉的,就是日本人不打它,在這樣的風浪裡,隨時都會被浪頭打翻。唯一的希望就是天快黑了,希望他們能撐到那個時候吧。」

  就像是印證鍾燦富的話一樣,他的話剛說完,外面就響起了馬達轟鳴聲,緊接著又連續響起了三聲炮響,這次爆炸聲過後,原來雜亂忽救的人聲,漸漸全都沒有了,只剩下木頭著火的辟啪聲,還有不知是木頭還是屍體,不停地撞擊著船舷發出咚咚的聲音。

  到這時,蛟爺像是緩過來一些,摸了摸痛苦呻吟著的阿娣的額頭,然後皺著眉頭四處打量著密艙裡剩下的幾個人,看見全叔和黑皮蔡在密艙裡,馬上道:「你們怎麼在這裡?福昌號已經沒有規矩了嗎?!」

  全叔就低頭支支吾吾,黑皮蔡倒可能是想對蛟爺笑一下,可那張臉卻比哭還要難看。

  蛟爺沒再追究,巨大的海浪聲中,他撫摸著艙板的木紋道:「福昌號的艙樓都燒塌了,咱們役使了你幾十年,你也該去見龍王爺啦。」

  密艙裡的煙霧越來越濃,狂風忽嘯著像刀子一樣砍在火焰上發出一聲聲怪叫,空氣裡密密的全是飄散著木材燃燒後的灰燼,乾辣的黑煙刺喉地痛。大家不停的咳嗽起來,溫度也越來越高,我被熏得不停掉眼淚,絕望之中就聽見外面傳來馬達啟動的轟鳴聲,漸漸地又遠去了。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不清楚上頭發生什麼狀況,但是如果繼續這樣被熏下去,我們一定會死,我看向七哥,連他都沉默著。忽然黑皮蔡跳起來叫道:「下雨了!老天爺下大雨了,我們有救了!」

  「哪裡下雨了?」我不由得站了起來,卻看見黑皮蔡臉上一片血紅,他猛然嘶喊起來,瘋狂地用手去抹,我再一望他頂上的艙板縫隙,竟然正在不停地往下滴著艷紅的鮮血。

  原來那些,只是上面底艙的人死後流出來的鮮血,並不是什麼雨。我已經盡力了,阿娣卻沒有退燒,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看來我們凶多吉少了。

  我的鼻子裡已經充滿了焦臭的味道,左右太陽穴的血管在突突地跳,意識漸漸模□起來,只聽得見大火燃燒發出來的嗚咽怪叫聲、轟隆隆的雷聲以及阿娣的尖叫聲——她終於醒過來了嗎?

  我夢見了小時候,早上在家鄉門前那條大路上奔跑,道路兩旁的稻苗葉上全是透明的露水,迎著朝陽和吹拂而過的微風,翻起像波浪一樣的遍野銀光閃閃,我貪婪地大口大口忽吸著那新鮮而且帶著稻香味道的空氣,清晨空氣中的霧水撲面而來,真是舒服得要命。

  但是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卻讓我猛地跳了起來,睜眼只見黑暗中面前站著一個手拿魚叉的黑臉白眼無常鬼,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噗噗作響,我躺在淹過腳背散發著濃烈血腥味的黑水裡,到處都著濃濃的黑煙,我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難道我來到了陰曹地府裡的無邊苦海裡?

  「別他娘的裝死了,趕緊起來舀水,要不然船沉了都得喂鯊魚!」一身漆黑的無常鬼開口衝我吼道,我這才反應過來,他是鍾燦富。

  密艙頂的中間已經被燒得露出小半個天,我探頭出去看,天色黑沉沉的,整個福昌號已經被燒得只剩下船底,只有首尾有艙房的地方露出燒得烏黑曲折不平的船舷,沒燒透的艙板上堆滿了仍然在冒著黑煙的艙板,雨水焦急地打在上面,發出嗤嗤的聲音,燒得像炭棒一樣的屍體橫七豎八,零亂地堆積在上面。

  黑沉沉的天下著瓢潑大雨,黑乎乎的海浪濺起海水,混和著從艙板流下來的雨水還有從屍體身上流出的血水,全都灌進了密艙裡,淹過了腳面,散發出噁心的血腥味道。

  七哥和全叔、黑皮蔡已經在合力往船舷外舀水,鍾燦富爬上了艙頂,蛟爺背靠船板,將受傷的腳擱在一條壓艙石上,面上一片烏黑看不出喜怒哀樂。我看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我沒有死,依然還活著。

  這次出發的福昌號,蛟爺說加上淘海客總共有二百四十九個人,船上的火被暴雨澆滅以後,一共還剩下了三十一個人,除了土財主、放花鷂子的邱守雄和陳水妹,其他還有好幾個膽小的女人。除了蛟爺帶傷在身以外,其他基本沒有受傷或者只是輕傷。還有些被燒傷了的人,都被鍾燦富帶著另兩個倖存的淘海客扔下了海。

  我們從日本人的炮艇下獲救的詳細經歷頗有些神奇,是鍾燦富後來告訴我的:不知道日軍用的什麼炮彈,福昌號被擊中以後,很快就燃起了撲不滅的大火,蛟爺叫鴉班馬上帶著兩個淘海客去船尾,把那條舢板船放了下來,好些人都跟著他們往船尾去了。舢板是平底船,貼近海面,福昌號是尖底船,吃水線離船舷比較高,因為火勢越來越大,大部分人不得不從五六米高的船舷上往小舢板上跳,先跳下去的,有的落到海水裡,掙扎幾下就沉了下去,有的游到舢板邊爬了上去,還有的直接掉到舢板的船板上,發出砰砰的悶響,有的還能爬起來,有的直接就被後面跳下去的人踩在了腳下。

  很有些膽子小的人,不敢往下跳,結果就退了回來,無處可逃,只得往下層的底艙跑,這個時候,蛟爺和鍾燦富已經下到密艙裡想要見阿娣最後一面了,有兩個守著密艙口的淘海客,看見大火已經燒到底艙,熱浪逼人,守在密艙門口的奎哥因為失血過多而不知死活,於是那兩個淘海客搬開壓艙石,也躲進了密艙裡,緊接著,那些跟著蛟爺他們進到底艙的人,還有不敢往舢板上跳而逃進底艙裡來的人,都鑽進了密艙裡面。

  密艙門開著,底艙上的人,不停地往裡面鑽,還有隨之而來的濃烈的黑煙,大火已經燒到了底艙頂上,嗆人的濃煙一會兒就將整個密艙籠罩住了,到處都是人被嗆到咳嗽發嘔的聲音。好多體弱的女人跳進密艙沒多久就當場就昏倒在地,然後被後面跳下來的人踩踏在地,有的人清醒過來發出尖叫,馬上又被煙霧嗆得不停咳嗽,有的人再也沒有醒過來。直到狹小的密艙擠滿了人無處落腳,外面的人還在往裡面擠,兩個被鍾燦富怒罵的淘海客,拿著魚稜驅趕開外面還有的幾個人,才把密艙的門從裡面關上了。

  密艙本來就不大,只有兩個通風口,進來這麼多人後,填滿了空間,燃燒帶來的濃濃黑煙充斥著整個密艙,空氣頓時變得沉悶污濁,而這個時候,外面的風暴正起,火借風勢,暴雨卻像瀑布一樣從天上往下落,日本炮艇也因為暴雨而急忙回航了。

  後來,七哥聽那些那些活下來的人說,日本人離開是因為風浪大作的海面出現很多怪物,那些海蛇把日本人的船包圍了,小日本是被嚇跑的。不過他感覺沒那麼玄,也許是風浪太大,小日本怕翻船,福昌號又已經燒成這德行,船上的人就算沒被燒死也活不下去,才沒繼續炮轟。

  我卻有些不同的看法,從前就聽那些老的淘海客講過很多海裡的事,那麼大一片海,沒有見過沒有聽說的東西太多了,也許我們運氣好,有些通人性的傢伙也看不下去小日本的凶狠,才救了我們一下。

  但我已經沒有時間多想這些,因為船上還有許多傷員需要我去救治。

  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被煙嗆昏了,最先醒過來的,應該是鍾燦富他們,我就是被他們踢醒的,踢不醒的人,馬上就會被他們扔下海。不斷湧起的海浪從燒得降到吃水線的船舷往裡拍進海水,海水、雨水混著燒焦屍體流出的血水,順著密艙頂上燒穿的大洞往下流,有些昏迷過去的人,沒有被火燒死,沒有被人踩死,沒有被濃煙嗆死,但卻在昏迷中,被那些污水給淹死了。

  蛟爺腳受了傷,雖然問題不是太大,但行動有些不便,只是叫鍾燦富把人組織起來,一部分人去撲滅殘餘的煙火,一部分人去把底艙裡的壓艙石丟了大部分到海裡,剩下的人去找一切能裝水的東西,把船艙裡的水舀出去。我們匆忙踩在那些不知死活的身體上行動起來,那些妨礙到大家做事卻又踢打不動的身體,鍾燦富都讓淘海客把他們拋進海裡。看著大家神情麻木的搬運著一具具身體,我甚至來不及看看是不是每個人都真的已經死去,有好幾次,我恍惚中看到屍體被扔在空中時微弱地扭動著,幾乎要作嘔起來。

  等我強忍著莫名其妙的負罪感,和大家一起把一切做妥當之後,身體上和心理上的雙重疲憊已經讓我虛脫得站不起來了。此時的福昌號因為扔掉了壓艙石,船□被燒光了,桅桿被砍掉了,船體像鋸齒一樣殘缺不全的漂在海面上。蛟爺叫鍾燦富把阿娣的床單拆掉了,綁在一根木條上做成一張小帆,就這樣,殘破的福昌號堅韌但可憐地,慢慢在黑暗中行駛。

  和剛上船的時候相比,我已經對下南洋根本不抱什麼希望了。

  還有些燒傷的倖存者,被雨水澆醒過來,也有可能是傷口被海水淋濕鹽漬得疼痛,也有可能是被燒後身體太疼痛,從我清醒起,就在不停的哀號。暴雨早已停止,在微弱的白色星光下,寂靜無聲的船就像正在朦朧夢境中慢慢行駛一般詭異,如果拋開那些悲慘的哀號,眼前的一切將是如此安靜祥和,絲毫看不出在不久之前,這裡發生了血與火的災難。

  這時,我看到鍾燦富拿著魚稜爬到了艙板上,然後對準其中一個躺在地上正在慘叫的傢伙,噗地一下刺出了魚稜。

  我大驚失色,沒想到鍾燦富竟然這麼心狠手辣,不由得喊道:「等一下,你要殺了他?」

  鍾燦富手上動作不停,拔出魚稜交到左手,右手在褲子上擦了兩下,然後抹了一把黑臉上的雨水:「你能救得活他們?」

  我頓時語塞了,即使是在泉湧堂裡,像這樣燒得渾身血肉模□的人,我們也決然救不活,無非就是看著他們漸漸的全身化膿,長滿蛆蟲,慢慢痛苦萬分地爛掉死去。

  「既然醫生都救不活,那就只好讓我給他們一個解脫了,讓龍王爺保佑你們早日轉生極樂吧!」說著他就用魚稜叉起那個渾身流著血水的活人,一鼓作氣扔進了海裡,那個血人驚駭地慘叫著,手腳亂舞,但還是在冷冷的星光裡,撲通一下栽了下去,幾個沉浮之後,再也沒有發出聲音。

  鍾燦富又用魚叉指著另外兩個倖存的淘海客:「你們兩個也上來,咱們趕緊把上面清理一下,免得血水到處流。」

  然後又指了一下我們:「你們趕緊把底艙清理乾淨,把那些等死的或者是死掉的,統統都扔到海裡去,把艙裡的水舀乾淨以後,全部擦乾淨。」想了一下又說,「把那些人的衣服扒下來,等下好擦艙板。」

  我們忙碌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坐在一個壓艙石上的蛟爺望著船頭的方向,突然叫道:「燦富!燦富!」

  鍾燦富從大洞上伸出疑惑而警覺的臉:「什麼事?」

  「水艙!還有糧艙!快去看看!」

  正在幹活的人,也都直起了腰,聽懂了蛟爺話裡的意思,都緊張地往船頭的方向圍攏,七哥也立即跟著鍾燦富往船頭跑去。

  船隻遇難以後,糧艙的頂部被燒穿了,水艙裡的水也蒸發得差不多了,裡面剩下的水又黑又髒,面上飄浮著一些渣滓,也不知道裡面掉了些什麼東西下去。不光如此,真實的情況比這嚴重得多,糧艙裡面的米全被燒成了焦炭,用手一捏就全成了濕濕的一團灰。糧艙裡面堆滿了的乾刀魚,也大部分都被火燒焦了,用手清理的時候發出嚓嚓嚓的炭灰聲,一碰就成了灰燼,只剩下最下面貼著船底的那一層倒還可以吃,但最後清理出來數了數,只有120多條完整的乾魚,而且它們也都連骨頭都變得又硬又脆的了,其他有半截魚頭或者魚尾勉強能吃的,加起來也不過幾十條的樣子。

  本來災難過後,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把船清理乾淨防止瘟疫,畢竟船上到處都是死人讓人感覺非常壓抑。但等到大家精神一放鬆,才意識到還有更嚴重的問題,那就是糧食和水。

  看到殘酷的現實,有的人直接癱倒在了船板上,有一個女人可能想起了剛才死去的親人開始號啕大哭,結果馬上引發了更多女人痛哭流涕,那個有點神經的雷嫂兒子死了,她哭喊得最厲害,剩下沒哭的人則失神落魄神情麻木地坐在艙板上面面相覷。

  接踵而來的就是飢餓感,剛才情況緊急,大家都使勁清理船隻,搬東西扔進海裡,拚命地擦洗船板,現在清閒下來,頓時飢餓難忍。那些倖存的女人們都聚在一堆紛紛喊餓,旁邊拿著魚稜的宋宗德站起來問道:「船老大,忙活了一晚上了,分點東西給大家吃吧?」

  蛟爺背靠著船舷躺在一個壓艙石上板著臉一言不發,那個雷嫂於是嚷了出來:「咱們交了船錢,結果卻遇上這檔子事,船老大你可要給我們一個交代才行!」

  那幫女人又開始絕望地哭喊起來,哀歎自己命不好,嫁得不好,運氣不好,倒了霉,現在生死沒著落,行李財物又全部丟失了,簡直是要了她們的命斷了活路。

  「行了,別鬧了,誰他娘的想遇到這樣的事情?都閉嘴,嚎個屁啊!」鍾燦富見狀也拿著魚稜站了起來,回頭問道:「蛟爺,你拿個主意吧,這樣可不是個辦法。」

  另兩個乾瘦的淘海客也站了出來:「對啊,蛟爺,您說現在怎麼辦,咱們都聽你的。」

  蛟爺想站起來,結果踉蹌了一下沒能成功,阿娣趕緊上前扶著他,他踮腳站起來,抱拳向著眾人的方向道:「福昌號遇到這樣的禍事,我作為船老大在這裡先給大家賠個罪,今天讓大家受苦了。如果剛才福昌號不逃跑,咱們被帶到日本人的駐地,多半大家都會被以檢疫的名義注射毒針,即使最後到了南洋也都會毒發身亡。所以我才想要浪翻他們的小船逃跑,結果沒能成功,害得大家蒙受了這許多痛苦。現在大家幸運的活了下來,請放心,我一定會努力把大家帶到南洋去的。我蛟爺在海上闖蕩了這麼多年,請大家相信我,咱們現在離菲律賓已經不遠了。」

  我意識到了現狀的艱難,其他人開始三五成群的議論起來,說什麼的都有。現在船上的情形是,蛟爺守在船頭,我和阿娣、七哥站在他身後,鍾燦富和另兩個淘海客在另外一旁,還有躲在角落裡一聲不吭的全叔、黑皮蔡,船頭這邊有九個人。其餘的船客聚攏在船尾,其中我認識的有雷嫂、土財主、邱守雄夫婦,還有就是一些早先不敢往舢板跳的膽小乘客,以女人為主,他們總共有二十來個人。

  看著這樣陣營分明的兩群人,我不由暗自哂笑,看來蛟爺是覺得我們這些人比較可靠,但想到和黑皮蔡和全叔這兩個傢伙挨得很近,又有些渾身不自在。

  蛟爺回頭對阿娣吩咐了幾句,於是阿娣把她身後的一個大木箱上的衣服拿開,蛟爺又叫過鍾燦富,讓我和他把那極為沉重的箱子費力地抬到船中間。蛟爺猛然掀開箱蓋,裡面整整一箱全是整整齊齊的銀元,眾人一下激動起來,迅速向前圍攏了過來。

  蛟爺大聲對大家道:「請大家聽我說,這些大洋,就是這次福昌號出海總共收到的船錢,除了上下打點、分給淘海客們的力錢,還有採買物資的費用,全部都在這裡了。燦富,你現在把它們全部拿出來分給大家,希望大家到了南洋以後都有錢花。」

  鍾燦富指揮大家排隊領取大洋,本來死氣沉沉的悲慼氣氛很快變得熱烈起來,領錢的過程中,蛟爺又說道:「醜話說在前頭,現在誰還在船上搗鬼,想要打些奇怪的念頭,被我知道了的話……」拿出一柄魚梭,手一揮,狠狠插入甲板裡:「那就別怪我不講道理了。」

  我看著蛟爺一臉狠厲的表情,心裡一驚,不明白為什麼剛才客客氣氣的他卻突然變化這麼大,蛟爺的表情不像是警告,倒像是針對什麼人說的,可這船上剩下的無非是些可憐的乘客,我又能感覺到蛟爺這股狠勁是憋在心裡不吐不快的,總覺得他這話沒有那麼簡單。

  雖然蛟爺話說得狠,但是其他乘客已經被銀元晃花了眼,只顧開心地叫著「蛟爺說得對!」、「那是自然!」、「這時候大家本來就該同心協力嘛!」

  最後每個人都分到了三十個銀元,我也拿了一堆,只是我卻不明白現在銀元還有什麼用。分完了銀元,有的人甚至興高采烈地跟人商議起到了南洋要做什麼生意,我看著他們非常認真地談論這些話題,感覺無比荒謬。蛟爺發完銀元後,面色依然非常差,我看得出他是在擔心著什麼,他又叫過鍾燦富小聲說了半天話,然後鍾燦富帶著兩個淘海客將剛才清理出來的刀魚,向船尾的那群人每個人發了半隻,用木桶盛了半桶水,擺在船艙中間,有個淘海客拿著杯子給每個人分上小半杯。

  我們呆在船頭的七個人,每個人都分到了一條整魚,杯子裡的水,也要比船尾的人稍多一點,鍾燦富自己更是拿了一條最大的魚咯吱咯吱啃了半天才吃完,隨後他控制不住的飽隔聲,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