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海蘭驚夜

宮中的夜如許深長,如懿從未受過這般折辱委屈,原是乏極了。她原本以為靠著軟枕就能沉沉睡去,誰知聽著窗外風聲淒冷,刮得寢殿外兩盞暗紅的宮燈風車似的轉著,彷彿兩隻睜大的猩紅鬼眼,直愣愣地盯著她不放。如懿看著外頭的燈火,心裡思緒翻騰不定,仿如千絲萬縷都纏在了心上,一絲一絲緊緊地勒著。榻下惢心的呼吸聲已經沉穩而均勻,顯是睡得熟了。如懿油然便生了一星羨慕之情,若都像惢心一樣,無知無覺,能安穩睡到天亮,也是一種福氣。她側過身,將臉埋在絲緞的菀花軟枕間,極力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睡得其實並不沉穩,半夢半醒的恍惚間,窗外穿行枝丫的風聲猶如在耳畔,像是誰在低低地哭泣,幽嚥了整整一夜。

醒來時是在後半夜了,如懿覺得煩渴難耐,便喚了一聲「惢心」,惢心立刻從榻下的地鋪上起身,問道:「小主是要喝水麼?」

如懿道了聲「是」,惢心披著衣裳起來點上蠟燭,倒了一碗熱茶遞到她手邊,輕聲道:「小主慢點喝。」

如懿釅釅地喝了一碗,便說還要,惢心搭了把手在她額頭一按,驚呼道:「小主額頭有點燙,怕是發燒了呢。」

如懿覺得身上軟軟的,半點力氣也沒有,口中腹中都是焦渴著,只得懶懶道:「喝了那麼多薑湯,怕還是著了風寒了。」

惢心道:「現下晚了,也不便請太醫再過來,明兒先把太醫院的方子開上喝一劑。」

如懿撫著頭道:「還是老法子,煮了濃濃的薑湯來,我再喝一碗發發汗。」

惢心想了想道:「那奴婢用小銀吊子取了來在寢殿裡頭熬著,隨時想喝就喝著。奴婢醒著點神看著就是了。」

兩人正說著話,只聽得後殿忽然幾聲驚叫,如懿怔了怔,便問:「什麼聲音?」

惢心豎著耳朵聽著:「怕是風聲吧?」

那尖叫聲連綿幾聲,夾雜在風裡也顯得格外清晰。如懿心頭一沉,忙披了大氅起身道:「不對!是海蘭!」

夜裡惶急起身,如懿只趿了雙軟底鞋便匆匆趕出來。海蘭縮在寢殿的桃花心木滴水大床上,那床原是極闊朗的,越發顯得海蘭蜷在被子裡,縮成了小小一團。葉心早嚇得跪在了床邊,和伺候海蘭的一個小太監一起苦苦哀求著,海蘭卻似什麼也聽不見一般,只是捂在被子裡摀住耳朵發出尖銳而戰慄的尖叫。

如懿忙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噤聲,才在床沿上坐下,輕聲哄著道:「海蘭,是我,是我來了。」

海蘭睜大了惶恐的雙眼,像是一隻剛剛逃脫了死亡與襲擊的小小的幼獸,無助地裹著被子,想要把自己縮進看不見的角落裡。床上的湖水色秋羅帳子隨著她劇烈的顫抖像是被厲風刮過的湖面,無聲地漾起起伏不定的波縠。她喃喃地低訴著,帶著深受刺激後的低沉與驚悚:「他們打我的腳,他們,他們要搜我身上!姐姐!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情緒激烈地波動間,海蘭的雙足從被子底下露了出來,厚厚地纏著一層層白紗,隱約還有暗紅的血點子乾涸了凝在上頭。如懿輕輕地撫了撫她足上的白紗,挪到床裡,隔著被子攬住她,柔聲道:「別怕,別怕,這兒是延禧宮了,你就在我身邊住著。什麼都不用怕,再沒人冤枉你了。」

海蘭伏在她懷裡,嗚嗚咽咽地抽泣著。那聲音低低的,惶惑的,又那樣無助,含了無窮無盡的委屈和畏懼,一點一點地往外傾吐著。如懿抱著她,她的眼淚是滾燙的,身體也是滾燙的,可是這滾燙底下,她的心卻是和外頭凍實了的冰坨子一樣,寒到了極點。如懿由著她哭,彷彿海蘭的眼淚也是替自己流著,熱熱地洇在皮膚上,慢慢滲進肌理裡去,那樣灼熱的,好像灼傷了肌膚,就能連帶著心裡也暖和點似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海蘭才慢慢平伏下來。如懿伸手搭了搭她的額頭,柔聲道:「額頭比我還燙,今兒是凍著了吧?沒事兒,太醫院的藥好得很,喝下去就好了。」她輕輕地拍著海蘭的肩膀,像哄著嬰兒似的,「藥是治病的,別管是你身上的風寒還是腳上的傷,都會好起來。要是心裡還害怕,你就想著,這兒是延禧宮,離她的鹹福宮遠遠的。有什麼事兒,你說一聲我在前殿就聽見了。」

海蘭嗚咽著埋首在她懷裡:「姐姐,還好你在。」

如懿替她綰一綰鬆散的鬢髮,語氣溫沉沉的:「我在這兒呢。」

海蘭緊緊地攥著如懿的手腕:「姐姐,我沒想到你會來,如果你不來,我一定被她們……」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如懿取下絹子替她擦著額角沁出的汗:「今兒晚上,我本不想來,別說你,我也忌憚她。可是我不能不來,心在嗓子眼兒裡跳著,催著我來。從潛邸到如今,多少年來,我也只和你還有純嬪說得上話。我要不來,或許從此就不知道你在哪兒了。還好,還好事情都過去了。」她看著葉心,「太醫開的藥還在嗎?端來給你們小主喝下去發發汗,再喝一劑安神湯。」

海蘭死死攥著如懿的手不肯放,哀哀道:「姐姐,你別走。」

如懿忍著手腕上的疼痛,微笑道:「我不走,我看你睡下了再走,好麼?」她接過葉心遞來的藥,「喝下去,喝下去病就好了。」

海蘭順服地一口一口嚥了下去,如懿替她抹了抹嘴角,扶她躺下,替她掖好了被角。海蘭安靜地蜷縮著,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