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對食

如懿趁著無人在旁,便打開壓底的描金紅木箱子,一層層翻起薄紗堆繡,有一樣舊年的物事赫然出現在眼前。那還她初嫁的時候,新婚才滿三月,自然無事不妥當,無事不滿意。閒來相伴他讀書的時候,嗅著身邊沾染了墨香書卷香的空氣,一針一針繡下滿心的憧憬與幸福。

彼時她才學會刺繡,笨手笨腳的,所以一方打了櫻色絡子的絹子上,只繡了幾朵淡青色的櫻花,散落在幾顆殷紅荔枝之側,淡淡的紅香,淺淺的翠濃,不過兩個名字的映照:青櫻,弘歷,相依相偎。繡好的時候,她也不敢送出手,怕惹他笑話,終究還塞了箱底。如今想起來,除了這個,自己所有,除了身體髮膚,無一不他的。唯有那份稚拙的真心,經時未改,長存於此。

她想了想,拿過一個象牙鏤空花卉匣封了,喚了三寶進來道:「等下了朝,送去養心殿吧。別叫人看見。」

三寶答應著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著瑩白的梔子花開了一叢又一叢,無聲無息地笑了。

日子過得極快,好像樹梢上蟬鳴絲絲,荷塘裡藕花初放,這一夏便過去了。玫貴人因著身孕而獲晉封,一時間炙手可熱。人人都想著無論她生男生女,因著這寵愛,也勢必對這孩子青眼有加。

永和宮這般熱鬧,鹹福宮也未清靜,慧貴妃一心一意地調理著身體,隔三差五便要請太醫診脈調息,又問了許多民間求子之法,總沒個安靜。這樣過了七夕便中元節,然後秋風一涼,連藕花菱葉也帶了盛極而衰的蓬勃氣息,像要把整個夏天最後的熱情都燃燒殆盡一般,竭盡全力地開放著。

眼看著快到中秋,長春宮也忙碌起了蓮心的婚事,雖宮女太監對食,然而皇后卻極重視,事事過問,宮人們無一不讚皇后賢惠恩下,連宮女都這般重視。八月十五的節慶一過,十六那日眾人便忙碌了起來。對食宮人們的大事,意味著此風一開,便有更多的寂寞宮人可以獲得恩典,相互慰藉。因著蓮心與王欽都在宮中當差,所以在太監們所住的廡房一帶選了最東邊、離其他太監們又遠的一間寬敞屋子做了新房。

這一日黃昏,嬪妃們隨著皇后一同在長春宮門外送了蓮心。皇后特意給蓮心換了一身紅裝,好好打扮了,慈和道:「雖然你嫁在宮裡,但女兒家出嫁,哪能不穿紅的?」

皇后此言一出,眾人又嘖嘖稱讚皇后的恩德。蓮心含淚跪在地上,王欽緊跟著她跪下了,千恩萬謝道:「多謝皇后娘娘恩典,奴才一定會好好疼蓮心的。」

皇后含笑道:「這話就了。雖然你們不真夫妻,但以後要一世做伴的,一定要互相尊重,彼此關愛,才不枉了本宮與的一片心意了。」

蓮心似有不捨,緊緊抓著皇后的袍角磕了三個頭,淚汪汪的只不撒手。慧貴妃笑道:「蓮心果然知禮,民間婚嫁就這般哭嫁的,哭一哭,旺一旺母家,你就當旺了皇后了。」

皇后彎下腰,手勢雖輕,卻一下撥開了蓮心的手,溫婉笑道:「好好去吧,別忘了本宮對你的期許就了。」

素心忙笑著道:「恭喜蓮心姐姐。以後便王公公有心照顧了。」

王欽利索地扶過蓮心,拉著一步一回頭的她,被一群宮女太監簇擁著去了。

如懿自長春宮送嫁回來便滿心的不舒服,卻無半點睡意。好容易哄了永璜睡著,她便支著腮在燭下翻看一卷納蘭的《飲水詞》。

惢心端了一碗紅棗銀耳湯來,道:「叮囑了每日早起喝燕窩,臨睡前用銀耳,小主快喝了吧。否則不知怎麼掛心呢。」

如懿頭也不抬道:「先放著,我先看會兒書再喝。」

惢心將蠟燭移遠了些:「小主看什麼這麼入神?小心燭火燎了眉毛。」

如懿緩緩吟道:「飛絮飛花何處?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她慨然觸心,「難為納蘭容若侯門公子,竟這般相重夫妻之情。綠衣(1)悼亡,無限哀思。」

惢心舀了舀銀耳湯道:「小主,今日蓮心出嫁的好日子,你看這個,好不應景。」

如懿失笑道:「了。要讓貴妃知道,必以為我在咒蓮心呢。」

兩人正說笑著,阿箬點了艾草進來放在角落熏著,又換了景泰藍大甕裡供著的冰。阿箬替如懿抖開紗帳,往帳上懸著的塗金縷花銀熏球裡添上茉莉素馨等香花,取其天然之氣熏這繡被錦帳。花氣清雅旖旎,在這寂靜空間中縈紆旋繞。忽然靜夜裡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尖厲的叫喊,彷彿誰受了最痛苦的酷刑一般,那叫喊聲穿破了寂靜的夜空,迅速刺向深夜寧靜的宮苑。

如懿一時沒反應過來,只以為自己聽岔了。正要說話,又一聲叫聲嘶厲響起,帶著淒厲而綿長的尾音,很快如沉進深不見底的大海一般,無聲無息了。

三人愣了半晌,阿箬怯怯道:「那聲音,好像從太監廡房那兒傳來的。」她遲疑著道,「應該不會錯,咱們延禧宮離那兒最近了。」

惢心靜靜挑亮了燈火,低聲道:「這聲音像……」

阿箬眼睛一亮,帶著隱秘的笑容:「蓮心!」

次日清晨,如懿被照進寢殿的金色光斑照醒,無端便覺得身上沁了一層薄薄的汗意。到了初秋尚有暑意,如懿迷濛地躺著,看著惢心和綠痕進來捲起低垂的竹簾,又端了新的冰進來,將榻前景泰藍大甕裡供了一夜漸漸融化的冰都換出去了。她臥在床上,身下的水玉涼簟細密地硌著肌膚。她打著水墨山水的薄綾扇,聽著細小的水珠順著那些巨大的冰雕漉漉沁滑下去,泠泠的一滴輕響。兀地想到昨夜那兩聲驚破了靜寂的淒楚叫喊,彷彿蘊著極大的無助與痛楚。如懿微微一想,便忍不住自驚悸中醒轉。

起來梳洗的時候如懿還有些怔怔的蒙昧,惢心一邊替她梳頭,一邊道:「昨天傍晚燒了滿天的火燒雲,今天起來那太陽紅悶悶的,等下怕要下雨呢。等下了雨,就涼快些了。」

如懿道:「等下去長春宮請安,備著傘吧。」

惢心答應了一聲,去外頭準備了,便和阿箬陪著如懿往長春宮走。

蓮心雖新婦,一早也在長春宮中伺候了。眾人見她穿著平素的宮女衣裳,只髮髻間多了幾朵別緻絹花,喜盈盈的顏色,神色倒平靜如常。嬪妃們賀了幾句「恭喜」,又各自備下了一點賞賜贈她。蓮心一一謝過,便安分地隨在皇后身邊。

皇后含笑飲了口茶,瞥見她手上新戴著的一個玉鐲子,便道:「看你這個打扮,想來王欽待你極好。

蓮心臉上一呆,露了幾分淒苦之色,很快如常笑道:「托皇后娘娘的洪福,一切都好。」

皇后極高興:「這便好,也不枉了本宮一番心意了。」她喚過素心,取出一雙銀鎏金福壽雙成簪子捧在錦盒中,「小主們都送了你不少東西,本宮你的主子,也不能薄待了你。這雙簪子便送你吧,希望你和王欽也福壽雙安,白頭到老。」

蓮心身上一個激靈,像高興極了,忙屈身謝過。

眾人請安過後便一同出來。怡貴人笑盈盈道:「皇后娘娘慈心,對下人們真好。」

嘉貴人亦道:「蓮心不過個宮女,即便指婚也未必能指到多好的人家,還不如嫁了王欽,也一世的榮華呢。」

純嬪帶了幾分惋惜:「可惜了王欽個太監,蓮心她……」

嘉貴人不屑道:「太監缺了那麼一嘟嚕好玩意兒,可缺了怕什麼?蓮心嫁到外頭,一旦有點好歹,那貧賤夫妻百事哀。還不如守著宮裡的榮華呢。」

純嬪不好意思地啐了一口,秀答應聽她說得直接,紅著臉笑得摀住了嘴:「這話也就嘉貴人敢說了,咱們想也不敢多想。」

玫貴人原走得慢,聽到這兒忽然站住了腳道:「各位姐姐難道昨晚沒聽見什麼聲音麼?」

怡貴人睜大了眼睛,神神秘秘道:「難道……玫貴人也聽見了?」

玫貴人含了一縷隱秘的笑意:「也不知道我不聽岔了,恍惚聽得太監廡房那兒傳來兩聲女人的叫喊。」

怡貴人連忙拉住了她道:「我也聽見了。但我的景陽宮在妹妹的永和宮後頭,聽得不大清楚,還當風吹的聲音呢。」

玫貴人笑著揮了揮絹子,見眾人都全神貫注聽著,越發壓低了聲音道:「我的永和宮在嫻妃娘娘的延禧宮後頭,照理說延禧宮離太監廡房那兒最近,該她聽得最清楚了。」

阿箬忙興奮道:「的確……」

如懿立刻打斷道:「的確我們已經睡熟了,沒有聽見。」

怡貴人便有些悻悻的:「那個時候還不算太晚,嫻妃娘娘不肯說就罷了。」她只打量著阿箬,「阿箬,你伺候嫻妃娘娘,肯定睡得晚。你可聽見了?」

阿箬含糊地搖了搖頭。海蘭道:「姐姐們別瞎猜了。即便有什麼動靜,那太監的喊聲,也和女人的聲音差不多。」

玫貴人笑道:「太監就太監,女人就女人,這點總還分得出來的。你們想,太監廡房那兒會有什麼女人呢?莫不……」

純嬪忙念了句佛,歎道:「可不能胡說,這皇后娘娘莫大的恩典。咱們這麼揣測,可要惹皇后娘娘不高興的。」

嘉貴人哧哧笑道:「現在已經離了長春宮了。再說了,難道許她喊,就不許我們議論麼?我倒想知道個究竟,蓮心為什麼會喊起來的?」她壓低了聲音,笑得像一隻竊竊的鼠,「即便沒見過男人,見個太監,也不必高興成這樣吧?」

玫貴人皺了眉頭,拿絹子擦了擦耳朵:「阿彌陀佛,還當什麼叫聲呢,夜裡聽著怪□人的!像受了酷刑一般!嚇得龍胎都在我腹中抽了兩下,差點便要傳太醫了。」

怡貴人立刻附和道:「玫貴人聽得沒錯,叫得可淒厲了。我還當夜貓子叫呢。」

嘉貴人不解道:「太監能有什麼本事,她便不情願,還能怕成那樣?」

純嬪聽著不堪,便道:「嘉貴人出身朝鮮,便不知道這個了。前明的時候閹宦橫行,多少見不得人的髒東西都有呢。」

秀答應忽然詭秘一笑,招了招手示意眾人靠近道:「可不!從前明朝的大太監魏忠賢,便耍盡了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和皇帝的乳母客氏對食。後來還弄死了好幾個小宮女呢。」

嘉貴人驚詫道:「這也有死了人的?」

秀答應點頭道:「可不!有些有錢的太監在外頭娶了妓女做小老婆的,娶一個弄死一個,連妓女都架不住,何況一般人!」

如懿實在聽不下去,腳下步子略快,與海蘭拐了彎便進了長街,不與她們再閒談。她正疾步走著,忽然聽得身後一聲喚:「嫻妃娘娘留步!」轉頭竟蓮心,捧著一方絹子急急趕上來道,「嫻妃娘娘,您的絹子落在長春宮了。皇后娘娘叫奴婢給您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