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延禍(一)

四周靜得有些駭人,偶爾穿過庭院的風聲,像不知名的怪物隱匿在黑暗中發出的低沉的嘶鳴。所有的人都怔在了原地。心頭的震撼如驚濤駭浪,沖得如懿微微踉蹌一步,下意識地摀住了自己微張的嘴,將那幾乎要噴湧而出的驚呼死死扼住。

襁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卻腹大如斗,整個腹部泛著詭異的青藍色。更為可怕的是,孩子的身上,竟長著一男一女兩副特徵。

皇帝嚇得雙手一顫,幾乎是本能地把孩子推了出去。幸而王欽牢牢接住了,他也是一臉懼怕,雙手哆嗦著不知該如何處理手中的孩子。皇后一時也看清了,驚得低呼一聲,花容失色,大為驚懼,緊緊攥住了皇帝龍袍的袖子。如懿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是否亦如皇后一般難看,她只覺得自己的心突突地用力跳著,彷彿承受不住眼前所見似的。她與皇室羈絆多年,雖也知道後宮孕育子嗣往往艱難,孩子多有夭折,可是大清開國百年,從未有過這樣的駭事!

那孩子,分明有一張與別的嬰兒無異的面孔,小小的潮紅的臉上,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容。他的身體在襁褓裡蠕動著,並未覺得自己與旁的孩子如此不同。可是他偏偏雌雄未辨,驚世駭俗。

裡頭隱約響起女人昏迷醒來後疲倦的聲音:「孩子,我孩子呢?」

皇帝的身體劇烈一震,像受了什麼無法承受的力量似的,死灰般的面龐上唯有一雙驚恐而哀傷的眸子,那雙眸子裡的哀傷因為觸及孩子的面容而如遇見寒雪的青瓦間的冷霜,轉瞬被覆蓋不見,只餘下刺骨寒冷的驚恐與嫌惡。

女人的聲音在裡頭再度響起,帶著期盼與希望:「把孩子抱來我看看……」

一片靜寂,沒有人敢回答。

皇后迅疾反應過來,帶著冷冽的決絕。她轉首,髮髻間一點銀鳳垂珠的流蘇簪閃過一絲寒星般的光芒,劃破深藍至抹黑的天際,轉瞬不見。她的語氣沒有任何柔軟與遲疑,決絕道:「皇上,這是孽障,是不祥的妖物,絕不能留!」

皇帝微微一怔,茫然地點點頭,皇后旋即看著王欽,一字一字吐出:「你去安排,告訴所有人,玫貴人生下的是個死胎,死胎不祥,立即埋了它!」她說到那個「它」字時,冷漠而不帶任何感情,彷彿那個孩子,就是一個不值一顧的小小牲畜,隨時可以將他鮮活的生命掐去。

如懿實在有些不忍,低聲道:「皇上,這孩子也沒有別的問題,只是多了……不如請太醫看看,看能不能除去其中多餘的那個……」

皇帝看著孩子小臉粉紅的憨態,一時也有些動搖。皇后立刻轉過臉來,照著如懿的臉便是一耳光。那耳光來得太快,幾乎叫人反應不過來,如懿硬生生受了這一巴掌,只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勝過了一切痛楚。皇后冷冷看著她,那雙眼睛如養在清水寒冰裡的一雙黑鵝卵石,看著清透烏黑,卻有讓人渾身一凜的徹骨寒意:「嫻妃,你做錯什麼事說錯什麼話本宮都不會怪你。但是這一巴掌,你要好好記住,這個孩子是不祥的孽障妖胎。你若再容旁人知道,流傳出去傷害聖譽與大清的祥瑞,本宮就是殺了你也不為過。」

臉上的傷痛一點一點逼到肌理深處,痛得久了,沒有挨打的另一邊臉孔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冰冷的觸覺,彷彿是滴水簷下的冰柱一點一點化下水來滑在面頰上,冰得寒毛倒豎,凜冽刺骨。她明白那孩子是救不得了,也不敢捂著臉,只得屈膝欠身:「臣妾失言,請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揚了揚臉示意她起來。皇帝定了定心神,彷彿找到了主心的一縷神魂,極力平靜著問:「既然如此,皇后的意思是……」

皇后微微欠身,語氣恭和而安穩:「玫貴人不幸,誕下死胎,無福為皇上綿延後嗣,還請皇上節哀。但願玫貴人來日有福,還能為皇家開枝散葉,再續香火。」皇后瞟了一眼王欽懷中的孩子:「既然是個死胎,就好好處置了吧。王欽,這件事不許再有其他人知道。至於已經知道的人,除了本宮、皇上和嫻妃,就是你了。」

王欽悚然一凜,立即答應道:「是。奴才明白了。」

如懿看他轉身離去,心下亦明白,這個孩子,斷斷是活不了了。

皇帝疲倦地擺擺手:「皇后,你和嫻妃去安慰一下玫貴人吧,朕累了。」

皇后知道皇帝此時並不願與玫貴人相見,或許此後,皇帝都不會再想與她相見了,於是便溫婉勸道:「皇上累了一晚上,一定也倦了。不如去臣妾宮裡稍事休息,臣妾準備了一些五仁參□湯,原是留著自己喝安神的,皇上趕緊去喝一碗定定神吧。」

皇帝的目光掃過如懿的面龐有些歉意:「那朕先去皇后宮中了。」

如懿亦知,今晚皇帝心裡一定不好受,皇后萬事穩如泰山,皇帝在她那兒亦是好事。於是她欠身相送:「皇上安心歇息,臣妾會與皇后娘娘好生安慰玫貴人的。」

皇帝點點頭,轉身離去。皇后看了如懿一眼,伸手輕輕撫上她的面頰,溫言問:「痛不痛?」

如懿身體微微一縮,有些難以抑制的畏懼,忙道:「謝皇后娘娘關懷,方才是臣妾失言了。」

皇后歎口氣道:「方纔那種情況下,這個孩子是斷斷留不得了。萬一皇上起了不捨之心,一時難以決斷,往後日日看到那孽障,豈不更加煩心。且事情一旦傳出去,這不男不女的妖孽,會讓皇室蒙上何等羞辱?還是快刀斬亂麻的好。」

如懿心口堵得慌,像是被誰塞了一把火麻仁一般,喉頭又酸又脹,語氣卻竭力維持著平和從容:「是,臣妾受教,是臣妾糊塗了。」

永和宮寢殿內的哭鬧聲越來越淒厲,是玫貴人,急著要看她的孩子卻無人應對後的焦灼與不安。皇后歎口氣:「走吧,如何勸住她,這便是咱們的事了。」

如懿跟著皇后推門進去,佈置得精緻秀雅的寢殿內頗有琴書靜韻,彷彿在那份喧囂的恩寵之下,蕊姬亦有著一份自己的清新雅致,贏得皇帝的垂眸。可是此時此刻,殿中沉積的百合香氣味底下摻著濃郁不退的血腥氣和潮膩的來自產婦頭頂與這個季節格格不入的大汗淋漓的味道。

皇后與如懿甫一進殿,便見玫貴人驚慌失措地掙開宮人們的扶持,從床上跌爬下來,滿面淚痕地撲倒在皇后腳下,泣道:「皇后娘娘,他們不讓臣妾見孩子!他們都攔著臣妾!」她的慌張與不安明白無誤地鋪寫在她娟麗清秀的面孔上。「皇后娘娘,您告訴臣妾,孩子是不是不大好?」皇后短暫的沉默讓她有些慌不擇言,「長得難看些不要緊,只要是全的,全的。皇后娘娘,孩子不會缺了什麼吧?」

怎麼會缺?分明是多了些許不該有的東西。

皇后伸出雙手扶住她,緩緩地道:「玫貴人,你要節哀。」她瞥一眼如懿,如懿會意,只得道:「孩子生下來就是個死胎。皇上吩咐,立刻送孩子……回去了。」

玫貴人渾身打了個激靈,像是有驚雷從她頭頂毫不留情地碾過,驚得她渾身戰慄不已。她癱軟在地,哭號不已:「不會的,不會的!孩子生下來的時候,我還明明聽到他的哭聲,怎麼會是個死胎呢?」

「玫貴人,你當真是聽錯了。孩子一生下來就是沒了氣息的,怎麼會哭呢?」皇后憐憫地看著她,然後緩緩地目視宮中諸人,「你們當時都在玫貴人身邊,告訴玫貴人,孩子是不是生下來就是沒有聲息的?」

皇后的目光和緩如往日,可是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不跪下,俯首低眉道:「是,皇后娘娘說得是,還請貴人節哀。」

如懿低低道:「你要是傷心,不如請寶華殿的師父來誦經祈福,也好送孩子早登極樂。」

玫貴人在淚眼矇矓裡醒過神來:「請皇后娘娘好歹告訴臣妾一聲,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皇后微微一怔,有些為難地看了如懿一眼,如懿猶豫著道:「是個……」

皇后旋即道:「是個小公主,所以你也別太傷心了。嫻妃說得對,是要請寶華殿的師父好好來替小公主誦經超度。」皇后沉聲吩咐眾人:「這些日子玫貴人要坐月子補養身體,不許她走動見風,只許寶華殿的大師進偏殿祈福誦經,其餘任何人都不許來打擾玫貴人休養。」

如懿一聽,便知皇后對玫貴人已是形同軟禁。她無能為力地看著沉浸在悲痛之中的玫貴人,隨著皇后的步伐一起離開。

寒冷的冬夜哈氣成冰,如懿遠遠聽著寢殿裡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心底的微涼如同被月光映照的茫茫雪野,淒寒而明亮的冷。她從大氅中伸出手來,接住從無盡的暗色夜空中落下的清冷雪花。這樣冷清而小朵的雪花,落在燈火通明的庭院中,伴著玫貴人無助而悲切的哭聲,冬夜的寒意,無聲無息入骨侵來。

玫貴人驟然喪女,不只合宮驚訝,連太后亦頗為傷心。宮中人心浮動,慧貴妃亦在背後私語,玫貴人是驕奢享福太過,才折了孩子的陽壽。流言如沸,幸而如皇后所言,永和宮不許外人出入,玫貴人才免了驚擾,可以安心休養。但玫貴人傷心如斯,皇帝卻也再未踏足永和宮一步探望安慰。太后幾度欲問皇帝玫貴人死胎之事,皇帝也不過含糊了幾句,便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