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冷苑(一)

如懿獨自坐在殿中,看著黃銅鏡中自己的容顏,居然已經是憔悴如斯。延禧宮中的宮人被撤去了大半,連香爐裡的香煙冷了,也沒有人再來更換。只剩下一把冰冷的死灰,如同她的心一般,散碎成齏粉,不知哪一陣風來,就散得不見蹤影了。

海蘭悄無聲息地走進來,替她挽好散落的髮髻,整了整疏散的珠釵,緩聲道:「姐姐切莫心灰意冷,皇上只是降姐姐為貴人,可見心中還是有姐姐的。這件事雖然看似證據確鑿,但並非沒有一點可疑之處,等到皇上想明白了,就會恢復姐姐位分,放姐姐出去了。」

如懿緩緩地搖頭:「沒用了。」

的確是沒用了。所謂的證人,小祿子已經死了,他的死更像是源於她的逼迫。而唯一活著的最有力的證人,只剩下了阿箬。

海蘭正欲說話:「那麼阿箬……」

如懿淒然一笑:「你也覺得阿箬勸得回頭?今日她在長春宮能夠如此犀利冷靜地說出那番話,說得那麼滴水不漏,我便已經知道,阿箬會是置我於死地的一劑砒霜。你要砒霜變良藥,如何可能?而且如今她已經在養心殿行走伺候,誰再要接近她,都不是易事了。」

海蘭猶豫道:「可是如今,的確只有阿箬一個證人了。我猜皇上的意思,可能是不想她也和小祿子一樣驟死,所以留在養心殿中。」

如懿心灰意冷道:「是什麼都好了。這丫頭一直心高氣傲,我卻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本事,竟然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與人勾結做下了這等好事!」

海蘭見四下裡冷冷清清的,並無旁人伺候在側,便道:「姐姐以為,阿箬是和誰勾結?」

如懿沉吟著道:「皇后娘娘有皇子和公主,又掌位六宮,按理說並不需除去這兩個孩子。」

「但玫貴人盛寵,怡貴人的孩子又被認為是大貴之胎,不能不防。」

「慧貴妃一直與玫貴人不睦,實在有可能是她害的玫貴人。但是怡貴人與慧貴妃一直也沒有衝突。」

海蘭沉吟道:「可是若以兩位龍胎之死打擊姐姐,慧貴妃一定做得出。而嘉貴人的恩寵一直與姐姐和慧貴妃相當,哪怕慧貴妃被皇上冷落之後,她都能和姐姐平分春色,今日又恰到好處提出自己懷有身孕,讓皇上轉怒為喜,恐怕嘉貴人也不簡單。」

如懿自嘲地笑笑:「宮中生存,有誰又是簡單的?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才會受此算計。」

海蘭急道:「那還有小福子呢,他是小祿子的弟弟,難道什麼都不知情?」

如懿道:「慎刑司查問過了,的確是問不出什麼。」

她望向院中,中庭的桃花怡然而開,燦爛如凝霞敷錦,散漫開一天一地。一陣風過,連吹來的氣息都是甜的。院子裡晴絲裊裊,春光駘蕩,這樣好的時候,她卻宮門深閉,只看著黃昏暮色無可阻擋地自遠處逼近,無處可逃。

外頭有極輕的人語聲,那是怡貴人宮中的宮人在搬離延禧宮,她看著海蘭道:「你也要搬走了麼?」

海蘭道:「我求過皇上,暫居延禧宮陪伴姐姐。」

如懿神色淒苦,握住她的手道:「何必?這次不比禁足,你還能出去。陪我住在這裡,等於是陪我一起幽禁,葬送了自己。」

海蘭眼底都是淚,只是坐在她身前,誠摯道:「妹妹人傻,又愚笨不懂得周旋,即便能出去,也不過任人欺凌罷了,情願守著姐姐。」

如懿握著海蘭冰涼的手,哽咽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忽然,簾下閃過一點響動,如懿轉過臉去,卻見怡貴人一身素服,頭上只別了一支素銀如意釵並幾點雪白珠花,站在簾下,單薄得幾如一枝孱孱在二月冷風中的瘦柳。她臉上的肉幾乎都乾透了,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唯有一雙乾枯的眼,黑得讓人生出怕意。

她一步一步緩緩走近,聲音輕得仿似一縷幽魂:「嫻貴人,看著你跟海蘭姐姐這樣情好友善,我便想起你照顧我的那段時日,真的是對我很好很好。可是嫻貴人,你為何要這樣虛情假意,一定不肯放過我的孩子!如果你不喜歡我承寵,你告訴我就是了,為什麼要害我的孩子!」

她步步逼近,語中的淒厲之意越來越盛,終於在接近如懿的那一刻,伸出手狠狠扼住了她的脖子。海蘭一時不防她如此,立刻伸手去拽,口中大呼道:「來人!快來人!」

不想怡貴人瘦弱至此,力氣卻極大,海蘭根本拉不開。如懿只覺得喉頭一陣陣痛得發緊,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她拚命伸手去掰開怡貴人的手指,好容易和海蘭一起用力掰開了她一隻手,卻見怡貴人一把拔下頭上的銀釵狠狠向她刺來。那銀釵的一頭磨得極其鋒利,顯然怡貴人是有備而來,眼看那銀釵的鋒尖避無可避,朝著如懿面門直刺而下,海蘭伸手一把擋住了釵尖,將自己的手臂橫貫其下。

沉悶的一聲痛呼,有鮮紅的血一瞬間迸開,落在如懿的面上,溫熱而芬芳。

怡貴人似乎也被那血嚇住了,一時行動有些滯緩,便被撲進的宮人們一擁而上拉開了。如懿趕忙握住海蘭的手臂細看,只見雪白如藕的臂膊上,一條深深的血痕從手肘到手腕直劃而下,鮮血湧出處皮肉翻起,觸目驚心。

如懿慌不迭地喊起來:「傳太醫,快傳太醫!」

怡貴人被蜂擁的人群拖了出去,口中猶自唸唸不絕,不住地咒罵哭泣。海蘭手臂上不斷有鮮紅的血液滴落,惢心忙捧了紗布來,如懿急道:「太醫不知什麼時候過來,我先替你纏上止住血。」

海蘭痛得眼中泛起淚光,卻極力忍耐著道:「姐姐別怕,一點皮肉傷而已。倒是姐姐你,沒被怡貴人嚇著吧?」

如懿心疼道:「你都這樣了,我能比這個更怕麼?」

海蘭強笑著安慰道:「沒事,一點皮肉傷而已,沒有傷及筋骨就好。」

如懿的淚一滴滴落下,洇在紗布上,襯著不斷沁出的鮮血,似綻出一小朵一小朵艷色的梅花:「可是傷得這樣深,一定會留疤了。」

海蘭忍著疼,微笑道:「即便留疤,也比傷了姐姐的性命值得,是不是?」

如懿的喉頭隱隱還殘留著被怡貴人扼過的痛,然而此刻,卻被更深更重的感動填滿了。是,這幾日來的風波迭起,讓她身心俱疲,無力抵抗,可是還有海蘭。幸好,還有海蘭,容得她在淒苦的宮中有人相依為命,彼此依靠。

怡貴人的死是在三日之後,因為積鬱過度,加上腹中孩子的殘體沒有完全清除,過量催產殘餘的紅花牛膝湯讓她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撒手而去。

據說,她死的時候,眼睛都沒有閉上,只以佈滿血絲的雙眼,無語望向蒼天。

她的死,讓原本稍稍平靜的後宮再度沸騰起來。

消息傳到養心殿的時候,皇帝正在批閱奏折。阿箬換了御前宮女的服飾,雖然不比在延禧宮時華貴,卻別有一種在御前伺候的氣韻隱隱透出。

阿箬見皇帝只是奮筆疾書,便捧了一小碟點心和茶水進來,不動聲色地向李玉努了努嘴。李玉知道她在御前伺候之後頗得皇帝另眼相看,也不知如懿情形到底如何,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便退到了殿外。

阿箬小心翼翼將茶點放在皇帝跟前,便悄無聲息地替皇帝研起墨來,她的手勢極輕,手腕運力,墨汁磨得濃淡恰到好處,一星也未濺出來。皇帝蘸了蘸墨笑道:「難怪古人說要讓閨秀少女來磨墨,紅袖添香自然是一種樂趣,但也唯有你們才能用力適度,磨出不澀不枯帶光澤的墨汁來。」

阿箬盈盈一笑:「皇上誇獎了。奴婢不過是為嫻妃娘娘……不,是為嫻貴人磨墨久了,熟能生巧而已。」她自悔失言,有些畏懼地看著皇帝:「奴婢失言了。」

皇帝只是一笑:「是麼?朕喜歡聽你說話,更喜歡你的熟能生巧。」

阿箬羞澀一笑:「奴婢笨笨的,怕說錯了話惹皇上不高興。」

皇帝的眼角帶了輕俏的笑意,是薄薄的桃花色,如同窗外的春色一般明媚:「怎麼會?你說什麼,朕都喜歡。」

阿箬臉上浮起紅雲,還是忍不住道:「皇上這麼說,可是因為愛屋及烏?」

皇帝微微一怔:「什麼愛屋及烏?」

阿箬絞著手指,低低道:「皇上愛惜嫻貴人,不捨得重責。因為愛惜嫻貴人,所以連昔日在她身邊伺候的小烏鴉,也就是奴婢,也連著得了些憐惜。」

皇帝的笑意微微淡下去:「當日你仗義執言之後,宮裡還會有人把你當做是嫻貴人身邊的小烏鴉麼?你就是你,烏拉那拉氏就是烏拉那拉氏,彼此早不相干了。」

阿箬低首道:「是。那皇上不覺得奴婢是背主棄信之人麼?」

皇帝眼底有深邃的墨色,幾乎能望到人的心底去:「只要你是仗義執言,不違背本心,沒有人會覺得你背主棄信。」

阿箬暗暗地鬆一口氣,朝皇帝露出一個極明麗的笑容。她正盈盈望著皇帝,李玉進來道:「皇上。」

皇帝從他的面上探尋到一絲驚慌的意味,沉聲道:「什麼事?」

李玉戰戰兢兢道:「景陽宮來報,怡貴人產後失調,死胎餘毒未清,方纔已經歿了。」

皇帝的神色變了又變,末了眼角沁出一點淚意,歎息道:「真是可惜了。去告訴皇后,怡貴人追封為怡嬪,一切喪儀按嬪位安置,讓皇后好好操辦。」

李玉答應著去了,阿箬忙遞了茶到皇帝手中道:「怡嬪娘娘真是可憐,孩子沒了之後情緒還那麼激動,想跑去殺了嫻貴人,結果累了自己紅顏早逝,真當是可憐。」

皇帝淡淡道:「烏拉那拉氏是咎由自取,還累得海貴人也受了傷。」

阿箬乖巧道:「皇上別生氣。幸好現在嘉貴人也有了身孕,在臻祥館養得好好的,皇上放心就是。」

皇帝嗤地一笑:「你總惦記著別人,那你自己呢?」

阿箬癡癡一笑,別過身去道:「皇上取笑奴婢呢,奴婢有什麼好惦記的。」

皇帝取過她捧來的糕點咬了一口:「好甜。」

阿箬忙道:「奴婢記得皇上喜歡吃玫瑰花瓣糖蒸的菱粉糕,所以特意下廚做了一盤,不知皇上喜不喜歡?」

皇帝笑吟吟望住她,一把捉住她的手道:「你還說你不惦記著,連朕喜歡吃什麼都記在了心上。」

阿箬羞得滿面緋紅,忙低下頭嬌怯怯道:「皇上……」

皇帝在她手上輕輕一吻,笑道:「好甜。」

阿箬越發不好意思,只覺得一顆心怦怦地跳著,幾乎有些暈眩。她盼了那麼久,渴望了那麼久,原來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伸手攀到了。殿外的花香無孔不入地鑽進來,帶著甜膩而熏人欲醉的氣味,不依不饒地纏上身來。皇帝吻著她的耳畔,低聲道:「你阿瑪現如今在高斌手下,跟著他頗有出息,不僅治水出色,這個知府也當得有聲有色。朕也不想在宮裡委屈了你……朕打算封你為常在,就住在嘉嬪的啟祥宮。封號……為慎。」

阿箬受寵若驚,只覺得身上的力氣一點一點都被抽去了,只是嬌慵無力地癱在皇上懷中,雙手一點一點攀上他的頸,像在尋著最後的依靠似的:「有皇上的眷顧,臣妾一點也不委屈。」

聖旨傳遍六宮的時候,便是說因嘉貴人有孕,晉封為嘉嬪。阿箬因在養心殿照顧嘉嬪有功,又能柔順侍上,封為慎常在。

皇后看著聖旨只是一笑,向陪坐一旁賞花的慧貴妃道:「不承想這個丫頭這麼有出息。」

慧貴妃微微有些不悅:「祖制宮女冊封要從官女子起,她倒好,一步登天了。」

「那不是也要有妹妹抬舉麼?」皇后折下一朵暗紅瑞香花別在衣襟上,「阿箬的阿瑪在妹妹的父親麾下做事,聽說頗有才幹,他的女兒在宮裡能不格外伶俐麼?一個眼錯沒看見,就被皇上調到了御前伺候,指不定怎麼伸著胳膊撲稜著翅膀在皇上面前飛呢。祖制也是從前的皇上定的,如今的皇上改一改,也沒什麼了不得。」

慧貴妃替皇后正了正衣襟上的瑞香花,狠狠掐下一片多餘的花葉:「再怎麼會撲稜,也不過是一個常在,臣妾不信她還能飛上了天去。真要不識好歹,翅膀是怎麼安上去的,就怎麼給她卸下來。」

皇后微微一笑,拈過一朵瑞香遞到慧貴妃手中,笑道:「古語云瑞香花,始緣一比丘,晝寢磐石上,夢中聞花香酷烈,及覺求得之,謂為花中祥瑞,遂名瑞香。有這樣祥瑞的花在手,妹妹已然是勝券在握,不必做無謂的擔心了。咱們還是花點心思,將怡嬪的後事料理妥當,也讓皇上可以稍稍安慰吧。」

次日面見太后的時候,皇后將怡嬪身前死後所有事一一敘述,無不詳盡。太后倚在暖閣的榻上,伸手撫摸著青瓷美人觚裡插著的幾枝新開的粉紫色丁香花:「皇后看看,福珈替哀家插的這一盆丁香花,如何啊?」

皇后正回稟宮中事宜,突然聽得太后這一句,忙賠笑道:「福姑姑伺候太后多年,深知太后心意,這盆丁香花一定很合太后的心意。」

太后微微搖頭,淡淡道:「福珈,拿剪子來。」

福珈奉上銀剪子,太后剪去多餘的幾枝,道:「如今看著便清爽多了。」

皇后忙道:「兒臣的眼力遠不及皇額娘,所以竟看不出來那幾枝花枝多餘。」

太后淡淡一笑:「皇后,你知道本宮為什麼喜歡這盆丁香花麼?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丁香花開二色,有紫有白,就好比宮中有人得寵高興,便有人失寵傷心。這次的事玫貴人痛失胎兒,怡嬪母子俱亡,便連嫻貴人也受了責罰幽禁在延禧宮中。可是這邊傷心欲絕,那邊慎常在就躍上龍門,一朝得寵。嘉嬪也身懷龍種,備受尊崇。但皇后你有沒有想過,如此一來,宮中就失卻了平衡之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