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玉鐲(二)

如懿轉過臉去,成翰雙足留下的血痕在燈籠黯淡的光影下越發顯得如朵朵綻放在污泥地上的紅蓮,一步一血,步步觸目驚心。如懿努力地抓著門框,因著被廢不戴護甲,手指上留得寸許長的指甲摳在木質的門縫裡,有輕微的嘶啦聲。她輕聲道:「是。差點就中了旁人的計,那麼雙足殘廢的人,就是我們自己了。」

惢心靜靜道:「還是小主警覺。」

如懿蹲下身,取過那包紙錢全部燒了,火光熊熊地染紅了她蒼白如紙的面頰:「惢心,如果是海蘭送東西來,會不通過凌雲徹的手自己這樣塞進來麼?而且送了那麼多,好像渾然忘記了上回燒給端慧太子的紙錢還剩下許多。海蘭是不會那麼粗心大意的。」

惢心猶有餘驚:「那小主怎會知道太后會來?」

「有人設了這個局,就是要引出大事來。宮裡只剩下太后這個一家之主,冷宮裡出了這樣違反宮規的事,即便她自己不來,也會讓跟前最貼身的人來。那麼只要有人來,這個事兒就不怕了,就必定要讓人知道,太后身邊有為別的主子做事的人。太后豈能容得下身邊有這樣的耳目,咱們就能脫身了。」

惢心輕輕拍著胸口:「好險好險!奴婢還生怕出了什麼差池呢。」

如懿沉下臉,看著微弱下去的火光最終化作了暗黑的灰燼,薄薄地散開,道:「若是不走在刀尖上,如何能走出一條血路來。也是吉太嬪處心積慮報仇,順手給了咱們這樣一個機會。太后既知道了咱們的忠心,又能替她除去不乾不淨的人,到用人之際,她會想起咱們的。只要有太后惦記,便多了一分出去的指望。」

她站起身,將燒完的紙錢灰燼一路灑在成翰雙足留下的血跡之上,喃喃道:「阿瑪,女兒不孝,只能料理完這些事之後才燒一點紙錢給您。您在九泉之下,一定要保佑女兒,保佑烏拉那拉氏,不要再受凌辱,不要沒有出頭之日。」她回望著吉太嬪被吊死的偏殿,閉上眼睛:「吉太嬪,我一定不會像你這樣胡亂報仇,枉死他人手中的。」

她抬起頭,天邊墨雲依舊,唯有幾隻昏鴉,啊啊地拍著肩膀,振翅飛走了。

這一陣安穩沉寂,便到了乾隆五年夏末的時候,楚粵苗瑤勾結滋事,皇帝念著苗瑤之事頗為要緊,牽涉亦廣,留在圓明園處置到底不便,便下旨回了紫禁城中。而亦如皇帝和太后求子所願,御駕迴鑾時,海蘭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

皇帝繼乾隆四年四阿哥永珹出生後,一年之後又再聞喜,懷孕的又是這兩年來頗為寵愛的海蘭,如何能夠不喜。加之太醫說海蘭的身體不夠壯健,需得滿四月後才能經得起舟車勞頓,皇帝便佈置了下來,將延禧宮好好休整一番,再讓海蘭搬進去住。這一拖,便又得延遲半個月才能迴鑾了。

海蘭有孕,原本也是不動聲色,到了三個月胎氣穩定才肯告訴皇帝。如此自然是合宮驚動,玫嬪與慎貴人猶自尚可,皇帝新寵的慶常在也不過一時的興致,早被冷落了下來,也沒得說什麼。最傷心的莫過於慧貴妃,這一年來在圓明園,自是她恩寵最盛,卻半點懷孕的動靜也沒有,只見別人一個個腹中有了骨肉,如何能不傷懷。皇帝雖然也極希望這位得寵十數年的愛妾能有孕身,然而亦是無奈而已。

而這邊廂,如懿只盼著上回太后之事可以稍稍助力,卻整整一年毫無動靜,只是送進來的飯食略有好轉,常常一葷一素,不再都是寒濕之物了。因著愁思纏身,因著飲食不思,如懿漸漸地瘦下來。這種瘦是無知無覺的,只是皮肉一分分地薄下去,薄下去,隱隱看得出筋脈的流動。待到夏末秋初的時候,身上因著屋子暑熱的痱子褪了下去,手腕卻比昔年細了許多,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戴在手上,已經能一骨碌地滾到手臂上。她想了想還是取下來擱在了妝台上:「到底是皇后賞的,別摔壞了。」

惢心微斂愁容:「當年皇后娘娘一人賞了一串,另一個戴著的人在外頭得盡恩寵,小主呢,偏偏被困死在這裡。」

正說著,江與彬進來,躬身施禮道:「小主萬福,微臣奉旨來給小主請平安脈。」

如懿笑著伸出手腕:「我本以為太醫是治病救人的,可是你每每來請平安脈,旁人知道我平安,豈不是給人添堵?」

江與彬淡然一笑,兩指隔著紗絹落在如懿手腕上,感覺著她脈搏的跳動:「微臣的責任,只是管照小主的安好,其餘的微臣都不必理。」

如懿掰著指頭一算,玩笑道:「來得比往日勤,可是冷宮裡有什麼人牽著你來?」

江與彬看了惢心一眼,面上都有些珊瑚之色。惢心不好意思,便轉身去添茶。

江與彬素來是溫和的神色:「太后的囑咐,知道微臣管著冷宮的差事,囑咐微臣,別讓小主七災八難地難受。」他向著在廊下燒水的惢心微微一笑:「惢心姑娘可以閒些了,除了舊疾,小主一切安好。」

惢心臉上一紅,旋即淡然道:「可是奴婢覺得小主瘦了許多。」

「清瘦是福,若過於豐膩,反而引發種種病端。」他笑意澹澹,「後宮最近添了一樁喜事,想來小主聽了也會喜悅。」

如懿含笑道:「什麼?」

「海貴人在圓明園有了身孕。」

如懿大喜不已,卻被更多的擔憂覆沒:「你要她萬事小心。」

江與彬唇角含了一縷篤定的笑意:「海貴人的胎都落在微臣身上,如今快四個月了,胎像已經穩當,別人要做什麼,怕也難了。」

如懿按著心口,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那就好。」她想一想,取過妝台上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我身邊再沒有比這更貴重的東西了,這還是當年皇后賞的,替我送給她,留在身邊,當個念想。」

惢心勸道:「小主總有出去的日子,要被皇后知道拿這個送了人,怕是不好。」

如懿凝神片刻,笑道:「這串東西算是跟了我最長久的。只別讓人瞧見就好。」

江與彬伸手便要去接,哪知手上一個不穩當,那赤金蓮花鐲便落在地上。那鐲子本是用大顆的翡翠珠子串成,因著翡翠易碎,每顆珠子兩頭皆用打成蓮花形狀的赤金片護住,翡翠珠身上繞以籐蔓形狀的絞金絲。誰知堪堪落在磚地上,其中兩顆便落了個粉碎。

惢心心疼得直念佛,忙蹲下身撿起來道:「可惜可惜,這碎的兩顆拆下了,戴在手腕上就會覺得緊了。」

如懿道:「也罷了。反正咱們出不去,碎了也沒人看見會怪罪。」

正說著,惢心輕輕「咦」了一聲,掰開那珠子碎裂的地方,裡頭竟掉出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珠子。惢心對著光線一瞧,奇道:「有很淡很淡的香味,只不知是什麼?」

如懿接過一看,自己也是全然未識。

惢心只撇嘴道:「皇后娘娘也太節儉了,說是賞的翡翠珠子手鐲,結果裡頭大半不是翡翠的,竟是旁的東西,枉咱們還一直寶貝似的戴著。」

如懿道:「這種外邦進貢來的東西,有什麼緣故還真不好說。」

江與彬見主僕二人皆是茫然沉吟,便道:「小主若放心,請給微臣一瞧。」

如懿遞到他手中,笑道:「女兒家的東西,江太醫也都識得麼?」

江與彬仔細看了看,放在鼻端嗅了一會兒,又取過惢心掌心那些碎了的翡翠珠片看了,斂容正色道:「女兒家的東西微臣不一定都識得,但這種醫家的東西,卻是一看就明白了。」

如懿聽得這話不大好,心中陡然一沉,便道:「江太醫不是外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江與彬將摔碎的翡翠珠取過拼成完好的形狀,道:「小主可以看見,這顆翡翠珠子是事先雕琢好空心的,然後將想塞進去的東西塞好風乾,再按著眼子留下穿孔的線,從外面看它就只是一顆翡翠珠,而非其他。」

惢心道:「你這話說得不明不白的。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江與彬的神色有些難看:「有一種草木叫零陵香,《嘉祐本草》中說零陵香味辛,溫,微毒。多用則壅關節,澀榮衛,令血脈不行。氣為血之帥,血為氣之母。尤其女子,若氣血滯緩,便不易有孕。零陵香香氣濃烈,可鍛燒後研磨成粉,除去異香,再製成稠厚的黑褐色軟膏狀,可隨意擠入物體之中,待到風乾硬化,便成了這一件天衣無縫的東西。這翡翠珠兩孔之外都封著孔眼更小的金蓮花片,又在珠子上纏以金絲,表面看來是為增其華麗美觀,其實是保護翡翠珠不摔碎,不讓裡面的東西露出來。這般的心思,的確是比能工巧匠更厲害上百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