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復生(一)

如懿躺在床上,只覺得胸口煩悶難安,嘔吐的感覺揮之不去,腦中也一陣陣暈眩,彷彿身體輕飄飄的,堆在一堆浮絮之上,四肢百骸半點力氣也無。

江與彬已經灌了如懿和惢心許多濃鹽水,催她們嘔吐出來,又拿燒焦的饅頭研磨成粉給她二人服下吸附毒物。他一個人正手忙腳亂,又來了兩個太醫院的太醫,看來地位在江與彬之上許多,三人商議了用藥,才把如懿和惢心從鬼門關扯了回來。

如懿躺著,薄薄的破舊被子蓋在身上,像有千斤重似的不能承受。可是,她還有什麼承受不住的呢?她怔怔地想著,看著另一張床上面色雪白如紙的惢心, 想著自己此時此刻,也是一般的容色吧?幸好,他是不會來這裡的,上次失火,她是那麼狼狽,在狼藉不堪中見了他一眼,那一眼,她便明□了自己的在意,明白了自己的捨不得。所以,情願他不要來。

正胡思亂想著,卻聽外頭腳步聲肅然有序響起。如懿在暈眩乏力中看著一抹明黃漸漸逼近,和著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

盼他來,怕他來,他終於還是來了。

皇帝的身影凝在如懿床邊,他的聲音是那樣熟悉而邈遠,輕緩柔和:「朕來了。你還好麼?」

好麼?這麼些年,他不是不知道她身陷在這苦牢裡。這個「好」字,她已經不會寫,也不懂得寫了。如懿並不背過身,只是在默然中以淚眼寂靜相對。

她沒有別的了,委屈、辛酸、痛苦、悲與冤,都盡數化作了眼底緩緩流淌的累,一如她的心緒,沒有激盪,只有沉緩,預料之中期待之外的沉緩。

皇帝似乎被她的淚所感染,亦多了幾分沉鬱之色,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如懿望著自己枯瘦得青筋暴現的手背,將它縮回被中,淡淡道:「 賤妾鄙薄之身,怎可由萬聖之尊觸碰?」

皇帝看了看週遭,抑制住自己的神色,道:「嫻妃是怎麼中的毒?」

江與彬聽得皇帝這一聲稱呼,只覺得心頭大石都鬆懈了下來,他急忙抑制住唇角將要泛起的笑意,沉聲道:「嫻妃娘娘是中了砒霜之毒,所幸發現得早,嫻妃娘娘與惢心姑娘進食也不多,萬幸沒傷及五臟六腑。」

「沒事就好。你們好好替嫻妃治著。」皇帝長吁一口氣,俯下身,望著如懿一雙淚眼,低沉欷歔,「你的性子一直堅毅倔強,卻不想也有這樣淚水長流的時候。朕與你那麼多年,都未見過你那麼多淚。」

「性子倔強堅毅,不代表沒有委屈冤痛。但即便有,知道申訴無用,也唯有長淚而己。賤妾流淚,不足以入皇上之目。冷宮卑賤之地,也不宜皇上久留。還請皇上盡早離開吧。」

兩望的淚眼裡,皇帝默然片刻,極力收攏眼中的動容之色,轉身向江與彬道:「好好照顧嫻妃。」

江與彬躬身道:「是。只是冷宮濕寒,怕不宜養病。」

皇帝溫然而堅決:「朕知道冷宮不是久留之地。待姻妃能起身了,朕會即可復她位分,帶她出冷宮。」

這話是說與江與彬的,亦是對她。

如懿閉上雙眸,感受著熱淚在眼皮底下的湧動,終於背過身握緊了雙手,露出一分淡然的笑意。

六宮之中任何消息都難以被瞞住,人的耳朵和嘴處是最好的傳遞之物。皇后與慧貴妃站在廊下,望著一蓬新開的綠菊閒話家常,卻見趙一泰匆匆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后娘娘萬福,慧貴妃萬福。」

皇后很看不上他急三火四的樣子,揚了揚纖纖玉指,蹙眉道:「這樣不穩當,是怎麼了?」

趙一泰看了兩人-眼:「皇上方才去了冷宮,親呼烏拉那拉氏為嫻妃,說不日便將釋放她出冷宮。」

慧貴妃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聲音也不覺高了幾分:「烏拉那拉如懿毒害皇嗣,證據確鑿,已被廢為庶人,怎還會被放出冷宮?皇上還稱呼她嫻妃?」

皇后臉色白了幾分,倒也還鎮定:「為何是不日放出冷宮,而非即刻?趙一泰,你把話說清楚。」

趙一泰穩住了神道:「烏拉那拉氏中了砒霜之毒,一時未能好轉,皇上矚咐待她能起身時再出冷宮。」

皇后揮手示意他下去,轉身進了內殿。慧貴妃急急跟進,見無人在側,忙道:「皇后娘娘,咱們好不容易才把烏拉那拉氏拖進冷宮,如果此刻容她出來,之前的工夫豈不白費了嗎?」

皇后平靜地目視她片刻,亦緩和著自己突如其來的心緒,慢慢道:「你鬢邊的鳳釵歪了,扶一扶正吧。」

慧貴妃急切道:「皇后……」

皇后深吸一口氣,柔緩道:「儀容端正有肅,是貴妃應有的儀表,任何情況下都不容失了分寸。」

慧貴妃有些羞赧,忙扶正了垂珠鳳釵,緩聲道:「娘娘,她既然中了砒霜的毒,雖然咱們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但是順水推舟,總是不難的。」

「你是說……」

慧貴妃含了一縷隱秘的笑容,篤定道:「既然已經中毒,那麼再給她追加一點兒,毒發身亡就是了。」

皇后慢慢撥弄著纖白如玉的手指上翠濃的碧璽戒指,搖頭道:「來不及了。皇上已經去看過她,也下了旨意,此時再動手,實在是太點眼了。無論得手失手,都把她之前中了砒霜毒的黑鍋自己背去了,太得不償失啊。」

慧貴妃秀眉緊蹙,擰著絹子恨聲道:「也不知道是誰下的毒,也不下准點,要了她的命就好了。」

皇后思忖片刻,看著她道:「會不會處慎貴人?」

慧貴妃搖頭道:「她沒那樣的膽子,敢不跟咱們知會一聲就去做這樣的事。出了事沒人替她兜著,她都不知逝死了多少回了。」

皇后淡淡一笑:「當日只想著借她一把力氣,誰知道倒成全了她平步青雲。」她漫然揚了揚手中的絹子:「也好,留著她在,她也容不下烏拉那拉如懿。」

慧貴妃會心一笑,起身道:「皇后娘娘聖明。」

江與彬的醫術頗為精到,不過三四日,如懿和惢心便能起身了,她披衣坐在廊下,看著被略作修繕的屋子,道:「惢心,即刻要走了,何必再收拾:」

惢心微微咳嗽兩聲,滿面含笑道:「奴婢是心裡高興,內務府的太監知道咱們只在這裡養幾日就要走了,都還巴結著來打理修繕,那是他們知道小主出去後便不一樣了。也好,咱們費了這許多心思,終於能夠離開這裡了。」

如懿靠在廊下破舊的廊柱上,定定道:「出去不過是第一步,要活得好,不再像從前一樣任人欺凌宰割,才是最要緊的。否則今日出去,不知哪一日還會被送回來,又有什麼意思?」她轉過頭:「你身子才好,萬不要太勞累了。」

惢心出來,笑著替她披上一件外裳,道:「奴婢沒事,奴婢為了小主,怎樣都是快活的。」

如懿握住她的手道:「惢心,還好萬事都有你在我身邊。」

「我與小主之間,不說這些。」惢心看著如懿』眼底微有淚光,想了想道:「小主囑咐奴婢做的靴子奴婢都做好了。」她指著裡屋木箱上的—雙男靴道,「奴婢見過凌侍衛的靴子,尺碼應該是不會錯的。奴婢按著小主的吩咐,鞋邊上又拷了兩層線,這樣就不容易破了。」

如懿道:「你的手藝自然是不錯的,拿來我瞧瞧。」

惢心即刻捧了過來,如懿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道:「我也沒什麼好謝他的,他的鞋磨壞了,就讓你做雙鞋謝他吧。」

惢心道:「可不是呢?若沒有凌侍衛三番四次救咱們,哪有奴稗和小主的今日。」

如懿撫摸著簇新的靴面,心中亦不免觸動,感歎道:「雖然他是受了海蘭和咱們的銀子辦事。可許多事,原是在他的本分之外,他還願意這樣幫忙,那便是雪中送炭的情誼了。」

惢心歎息道:「也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凌侍衛的心意算難得了。」

如懿低頭看了看靴子道:「既是送給他的,你在靴筒的裡面繡上—朵雲紋以作辨別吧,等下黃昏用飯時分,請他瞅著方便過來瞧一瞧就是了。」

惢心答應著,便道:「廊下風冷,小主進去再睡-會兒吧。」

皇帝午睡起來,倒也不像尋常那樣便去書房批折子,只是一個人坐在窗下,慢慢地收拾著棋盤上的殘子,似是動著什麼心思。

李玉不敢讓人打擾,親自捧了茶點上前,道:「皇上,皇后宮裡新制的酥酪茶,請您嘗嘗。」

皇帝頭也不抬,便道:「擱著吧。」李玉望了望窗外:「皇上,從您睡下後,慎貴人就一直跪在養心殿外,說前兩日服侍不周惹您生氣,求您寬恕。」

皇帝將手中的黑子往棋盤上一撂,含了一縷鄙薄的笑意:「她還來求朕寬恕?這些年她做了什麼,她自己都沒數麼?」

李玉低頭道:「皇上天意聖裁,奴才哪裡能懂得。皇上說慎貴人是什麼,她就是什麼。」

皇上淡淡一笑:「這些年來她是怎麼侍寢的,你是朕的貼身太監,你會一點也不知? 」

「皇上不許奴才知道,奴才就不知道。皇上許奴才知道了,奴才也只能心裡知道,嘴上可不敢胡說。」李玉將手中的點心一色兒排開,利索道,「這八寶玫瑰花卷是慧貴妃敬獻的,奶白棗寶是純妃敬獻的,白果栗子松是玫嬪娘娘的手藝,花盞龍眼是嘉嬪娘娘娘親自做的,還有一味桃花百合糖漬涼粉和羊脂菠蘿凍分別是舒貴人和慎貴人的進獻。皇上想嘗嘗哪一道?」

皇帝看他道:「你不是做事謹慎又不愛言語麼?那朕問你,這會子朕覺得看了這些東西都甜膩膩的,你覺得給朕上什麼點心好?」

庭下有涼風拂進空落繁麗的大殿,帶進殿外菊花的清苦香氣。李玉心中一動,便道:「從前嫻妃娘娘在的時候,有一道菊花佛手酥是最擅長的。御膳房雖不能做出一模一樣,但也可以試試,算是應季的美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