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私情(下)

雖然已是八月十一,天氣漸漸地涼了下來,但午後總是格外悶熱些,如懿坐在轎輦上一路過來,也不免香汗細細,生了一層黏膩。待走到殿中,便覺清涼了不少。

玉妍出身李朝,她的啟祥宮也裝飾得格外新奇,多以純白為底,描金繪彩,屏風上所繡的也是李朝一帶的山川景色,秀美壯麗。因是在自己宮中,玉妍也是偏於李朝的打扮,李朝女子崇尚白色,所以她穿著淺淺乳白色的繡石榴孔雀平金團壽夏衣,耳上墜著華麗及肩的翠玉琉璃金累絲流蘇耳飾,頭髮梳成低低的平髻,以榴紅絲帶束起,再用拇指粗的赤金雙頭並蒂的丹珠修翅長釵簪住,順滑垂落於腦後,兩邊鬢髮上配著金累絲團福鑲紅綠寶石和田白玉片,微一側首,上頭的鏤花串珠金絲便盈盈顫動,浮漾珠芒璀璨。

相形之下,如懿不過是一襲水天一色海藍寶蹙銀線繁繡長衣,下著水月色雲天水意留仙群。雲鬢上不過是些尋常的細碎珠花,只在側首簪了一雙赤金絲並蒂海棠花步搖,實在是比不上玉妍的細心雕琢,儀態萬千了。

因著畏熱,皇帝不過穿著家常的雲藍色銀線團福如意紗袍,斜靠在暖閣的榻上。底下的紫檀小几上擱著一碗喝了一半的參雞湯並一把伽伽琴。想來如懿來錢,皇帝便是聽著玉妍彈唱伽伽琴,品著參雞湯,愜意自在度過午後炎炎。

如懿福身向皇帝問安,玉妍亦起身向她肅了一肅。如懿便客客氣氣道:「嘉貴妃昨日才出月子,還是不要勞動的好。」

皇帝囑咐了如懿坐下,臉上猶自掛著淡淡的笑容:「皇貴妃,聽說你最近常去雨花閣祈福?」

如懿欠身倒:「是。安吉波桑大師難得入宮一回,臣妾想要誠心祝禱,祈求康寧。」

玉妍伴在皇帝身邊,手裡輕搖著一葉半透明的玉蘭團扇,閒閒道:「臣妾希望九阿哥平安長大,所以每日晨起都會去雨花閣將前一日所抄寫的經文請大師誦讀,但皇上知道臣妾信奉檀君教,所以未曾親自入內。說來皇貴妃比臣妾心意更加誠摯,所以晨昏必去,十分虔誠呢。」她莞爾一笑,瞟了如懿一眼,「其實呢,也不是臣妾對九阿哥用心不夠。只是臣妾身為嬪妃,想著入夜後不變,大師雖然出家修行,但終究是男子啊。」

皇帝的口吻淡淡的,聽不出讚許還是否定:「大師到底是大師,你也別多心。」

玉妍眼眸輕揚,嬌聲笑道:「臣妾哪裡敢多心,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說來也到底是皇貴妃合波桑大師的眼緣,藏香也好,手串也好,什麼都是給皇貴妃的。」

如懿聽的她語氣不善,便道:「藏香倒是真的,昨日波桑大師剛送了臣妾一把,臣妾聞著氣味不錯,想留給太后一些。」她想著玉妍笑,「嘉貴妃剛出月子,消息便這般靈通了。倒像是跟著我身後盯著呢。至於手串,我倒是不知了,還請叫貴妃細細分說才好。」

得的,認了便也認了。」她擊掌兩下,換上貼身侍女貞淑。貞淑見了如懿,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遞上一串七寶手串奉於皇帝手中,道:「皇上,昨日奴婢奉小主之命前往雨花閣替九阿哥送經文祝禱,但見安吉波桑大師與皇貴妃舉止親密,竊竊私語。隨後波桑大師將一盒藏香、一個青銅香爐交到皇貴妃手中,並將這手串親自待在皇貴妃手腕上,以作定情之物。」

如懿聞言,遽然變色道:「好個敢擅自窺探主上的奴才,既然親眼見大師替本宮戴上手串,並未聽的言語,如何知道是定情之物?難不成往日宮中髮飾賜福,贈予佛珠佩戴,都成了私相授受麼?再者,既然是定情之物,為何不在本宮手腕上,卻在你受傷?」

如懿的氣質如秋水深潭,若非親近之人,望之便生清冷素寒,又兼之此刻連聲詰問,雖然出語從容,但語中凜冽之氣,不覺讓貞淑顫顫生畏。

玉妍媚眼如絲,輕嫵含笑:「皇貴妃何必這般咄咄逼人,貞淑不過是說出她所見而已。至於手串嘛,是臣妾連著這個東西一起拿到的。」她說罷,從袖中取出一枚精巧的玩意兒。

玉妍掌心裡是一枚折疊精巧的方勝。方勝折的極精巧,折成萱草的圖案,原是取「同心雙合,彼此相通」之意。她將方勝遞給皇帝過目,皇帝額上青筋微微跳突,閉上眼道:「朕已經看過了,你給皇貴妃自己看便是了。」

玉妍婉聲應答,將方勝遞到了如懿手中,笑吟吟道:「那手串是與這樣東西一起在哈un個貴妃的翊坤宮外撿到的。宮中巡守的侍衛發覺後惶恐不已,不敢交給皇貴妃,便逕自來交予我了。我哪裡經過這樣的事,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更不敢看一眼,立刻封了起來先請了皇上做主。皇貴妃先自己看一看吧。」

如懿抖開方勝,拆開來竟是張薄薄的灑金紅梅箋,因她素日喜愛梅花,內務府送入翊坤宮的信箋也以此為多。她心下一涼,之間那灑金紅梅箋中間裹著幾枚用紅絲線穿起的蓮子,往下打了一個銀絲攢紅絲的同心結,卻見箋上寫著是:「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得君手串相贈,已知兩下之情。此物憑惢心帶與君為證,君若有心,今夜候君於翊坤宮冬暖閣,相知相識,如來與卿,願君兩全。」

那一個個烏黑的字跡避無可避地烙進如懿眼中。她鬧鐘轟然一震,前幾句《西洲曲》原是女子對情郎的執著相思,又有蓮子和同心結為證。後面的話,本是情僧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詩句化用,若真是妃嬪與喇嘛私通,倒真是恰當之極。而真正讓她五內俱寒、如浸冰水的,是那幾行柔婉的字跡,分明是她自己的筆跡。

皇帝斜倚榻上,緩緩道:「如懿,你自幼家學,通曉滿蒙汗三語,所學的書法師從衛夫人簪花小字,宛然若樹,穆若清風。宮中嬪妃通宵詩書的不多,更無其他女子學過衛氏書法,要仿也無從仿起。若是慧賢皇貴妃還在,或許能臨摹幾許,但慧賢皇貴妃早已乘鶴而去,更無旁人了。」

他的聲音甫落,玉妍已經接口:「臣妾一眼認出上面的是皇貴妃的筆記,皇上也認出了。至於這手串,百日裡收進,黃昏時分送出,以作信物引刺客……哦,應該是姦夫……」玉妍掩口,聲音如同薄薄的鐵片刺啦作響,「是我失言了,引姦夫入翊坤宮相聚,誰知被人無意中發現驚動,刺客慌不擇路逃竄時,落在翊坤宮宮牆之外的。」

如懿將灑金紅梅箋遞到皇帝身前,勉力鎮定下來道:「皇上若以為這些字是臣妾寫的,那麼臣妾也無可辯駁。因為臣妾一見之下,也會以為這些是出自臣妾手筆。可臣妾的確沒有寫過這樣的字,若有人仿照,卻也極可能。」

玉妍橫了如懿一眼:「若說仿照,除了自己親手所寫之外,誰能這般惟妙惟肖?也真是抬舉了那個人,枉費心機來學皇貴妃的字跡。」

如懿如何肯去理會她,只望著皇帝懇切道:「皇上,請您相信臣妾,臣妾並未做過任何背棄皇上之事。」

皇帝別過臉,慢慢摸著袖口上密密匝匝的刺繡花紋,似是無限心事如洗米的花紋繚亂:「皇貴妃,刺客到來之時,你再做什麼?」

如懿道:「臣妾正在敷粉預備安寢,有惢心為證。」

皇帝點點頭,看著玉妍道:「玉妍,你去問過雨花閣,當時安吉波桑在做什麼?」

玉妍微微得意:「臣妾問過,安吉波桑自稱要靜修,將自己閉鎖在雨花閣二樓,不許僧人出入。而以安吉波桑的修為,要從二樓躍下,一點也不難。」

「這個朕知道。」皇帝鼻翼微張,呼吸略略粗重,「皇貴妃,你沐浴敷粉之後便要安寢,刺客也是算準了時候來的。白日有貞淑見到安吉波桑贈你手串,晚上便出了刺客夜往翊坤宮之事。且有侍衛見到刺客穿著紅袍,喇嘛的僧袍便是紅色的,加之信箋上的詩句,也實在是太巧了。皇貴妃,你告訴朕,除了巧合之外,朕還能用什麼對自己解釋這件事?」

如懿聽得皇帝的口吻雖然平淡,但語中凜然之意,卻似薄薄的刀鋒貼著皮肉刮過,生生地逼出一身冷汗涔涔。如懿望著皇帝,眼中的驚懼與惶然漸漸退去,只剩了一重又一重深深的失望:「皇上是不信臣妾了麼?既然是臣妾私通僧侶,那麼為何沒有叮囑宮人,發覺刺客喊起來的,竟是臣妾宮中的掌勢太監三寶?」

玉妍在旁嗤笑道:「偷情之事,如何能說得人人皆知?自然是十分隱秘的。若有無知人喊了起來,也是有的。自從孝賢皇后仙逝,皇上少來六宮走動,皇貴妃便這般熱情如火,耐不住寂寞了麼!」

皇帝盯著那張信箋,嚴重直噴出火來:「朕什麼都不信,只信鐵證如山。」

玉妍道:「皇上,既然信箋上涉及皇貴妃的貼身侍婢惢心,不如先把惢心帶去慎刑司審問,以求明白。」

如懿臉色大變,急道:「慎刑司素以刑罰著稱,怎能帶惢心去那樣的地方?」

玉妍笑波流轉,望了如懿一眼:「快到皇上的萬壽節了,原以為皇貴妃出入雨花閣是為了皇上的萬壽節祝禱,卻不曉得禱出這樁奇聞來。皇上這個萬壽節收了皇貴妃這麼份賀禮,真是堵心了啊!」

皇帝冷了半晌,目光中並無半絲溫情,緩緩吐出一字:「查!」

如懿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啟祥宮的。外頭暑氣茫茫,流瀉在紫禁城的碧瓦金頂之上,蒸騰起灼熱的氣息,那暑期彷彿一張黏膩的透明的蛛網,死死覆在自己身上,細密密難以動彈。她本在殿內待了許久,只覺得雙膝酸軟,手足發涼,滿心滿肺都是厭惡煩惱之意,一想到惢心,更是難過憂懼,一時發作了出來。她兀自難受,陡然被熱氣一撲,只覺得胸口煩惡不已,立時便要嘔吐出來。

凌雲徹本守在廊下,一見如懿如此不適,臉色煞白,人也搖搖欲墜,哪裡還顧得上規矩,立時上前扶住她的手臂,急切道:「皇貴妃怎麼了?」

如懿只覺得渾身發軟,金燦燦的日光照得眼前一片暈眩,唯有手臂處,被一股溫熱的力量牢牢支撐住。她勉強鎮定心神,感激地看他一眼,本能的想要抽出被他扶住的手臂,口中只道:「多謝。」

李玉跟著出來,一看這情形,嚇得腿也軟了,又不敢聲張,趕緊上前替過凌雲徹扶住了如懿,慌不迭道:「皇貴妃娘娘,您萬安。」他低聲關切道,「事情才出,怎麼樣還不知道呢。娘娘仔細自己身子要緊。」他悄悄瞥了身後一眼,「否則,有些人可更得以了。」

如懿擺擺手,強自撐住身子,按住胸口緩了氣息道:「本宮知道。」

凌雲徹見如懿這般神色,且殿內的爭執大聲時也不免有兩三句落入二中,便知是出了大事。他本事一介侍衛,許多事做不得主,可此刻見如懿如風中墜葉,飄零不定,不知怎的便生出一股勇氣,定定道:「無論何事,皇貴妃且先寬心。微臣若能略盡綿力,一定不辭辛苦。」他神色堅毅若山巔磐石,「皇貴妃安心便是。」

如懿本是失望,又受了委屈憂懼,聽得凌雲徹這樣言語,雖知他人微言輕,但此時此刻自己這般狼狽,卻能聽到如此慰心之語,滿腔抑鬱也稍稍瀰散,卻也無言相對,只是深深望他一眼,從他沉靜眼底攫取一點安定的力量。只是,她仍忍不住淒然想,為什麼殿中那人,卻不能對自己說出這般言語呢?

李玉看了凌雲徹一眼,立刻道:「奴才也是一樣。」他見如懿虛弱,便道,「娘娘臉色不好,奴才著人去請太醫吧?」

李玉剛要喚人,如懿忙攔下,輕聲道:「這個時候說本宮不適,誰都會以為本宮喬張做致。罷了,先送本宮回去吧。」

如懿回到宮中時,三寶還帶人候在宮門外,只是再不能進殿伺候了。如懿一眼掃去,見人群裡頭已經不見了惢心,心中便涼了一半。她來不及說更多的話,只得匆匆到:「去找李玉,往慎刑司知會著點。」

三寶眼見著皇帝身邊的進忠和進保陪著如懿進了內殿,忙點了點頭。

如懿仍居翊坤宮,由四名慎刑司撥來的精奇嬤嬤陪伴,一律飲食起居,都由她們照顧,更不許翊坤宮原本的宮人入內伺候,形同軟禁。這般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倉皇,人人自顧不暇,倒讓她想起了當年入冷宮前的情形,也是這般惶惶不安。

如懿坐困愁城,又擔心惢心在慎刑司的境況,越發睡不安穩。一早起來,一雙眼睛底下便烏青一團,如同附著烏雲一般。

到了十三日,皇帝萬壽節,便是數月來抱病不出的綠筠亦盛裝入席。而如懿自新封皇貴妃之後,理應由她主持萬壽節大禮,此時對外也只稱皇貴妃抱恙,不能出席盛宴。倒成全了玉妍,著一身水紅色金銀雙花翟鳳氅衣,抱著九阿哥陪在皇帝身側,風光無限。

翊坤宮遇刺之事早已在宮內傳的沸沸揚揚,嬪妃們私下裡亦有議論。因為同樣奇怪的是,早前嬪妃們虔誠禮佛的雨花閣助威法師,也背閉鎖閣中。如此一來,更是流言如沸,讓人不自覺地去揣測如懿的突遭冷落與雨花閣法師有關,漸漸地私通之說不脛而走,海蘭急得幾次要去翊坤宮見如懿,也是不得入內。皇帝那兒更是一面都見不到。連得寵的意歡問起皇貴妃一句,皇帝亦是隻字不提。末了,看著萬壽節上熱熱鬧鬧,皇帝伴著玉妍笑語如常,還是太后說了一句:「這便真真是烈火烹油,花團錦簇一場,全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是夜,皇帝並未留宿任何人宮中,只想獨自宿在養心殿。太后知道皇帝的心思,便道:「孝賢皇后剛去世,你的萬壽節陪著誰都不安靜,還是靜靜對著她,留一份念想吧。」

皇帝黯然道:「是。往年兒子的萬壽節,都是孝賢皇后陪在身邊,如今她去了,兒子還是希望她魂夢有知,能夠如夢相見一回。」

太后正了正髮髻上的翡翠西池獻壽簪,和聲道:「哀家知道皇帝你煩心什麼。但雨花閣的法師到底是修行之人,許多事沒有問出端倪之前,實在不宜大肆驚動,以免擾了禮佛尊敬之心。若真的有什麼,那也只是其中一人修為不足,不干所有人的事。」

玉妍在旁笑道:「臣妾知道,所以雨花閣一切供應如舊,只是為防嫌隙,不許嬪妃宮人們再出入了。拘進慎刑司拷問的,也只有惢心及那夜巡守拾到證據的幾個侍衛。」

太后微微不悅,面上的笑意淡了幾分,只看著皇帝道:「如今皇帝身邊的人越發能幹了。哀家和皇帝說話,也敢自己插嘴了。」

玉妍當下便有些訕訕的,皇帝忙道:「嘉貴妃出身李朝,許多事不那麼拘束,更率性些。」

太后淡淡「哦」了一聲,眸色平淡無波:「原來到底是出身李朝,和咱們不大相同。到底是非我族類啊。」她不顧玉妍窘迫,招手向永瑢道,「純貴妃,快帶著永瑢上來給哀家瞧瞧。抱著懷裡的嬰兒總是一股奶味,不及永瑢虎頭虎腦可愛。」

如此,玉妍也不敢再在太后跟前,借口說去看自己親自安排的《流霞舞》,便推到一邊去了。

待到玉妍再出現時,是在燦燦華燈下,她著一身雪白酒紅色潑墨流麗的舞衣,作李朝女子的打扮,帶著一眾五綵衣裙的舞姬要配長鼓,風情萬種的舞了上來。雖然才出月子不久,玉妍的身段已經纖穠合度了,恢復了生產前的柔軟。

她堆起的雲髻上只簪了金銀二色流蘇,髮髻後繫著深紅色繡韻文的絲緞飄帶。不細看,還誤以為是月下流雲的影子。風吹起她衣衫上的飄帶,迤邐輕揚,宛如輕飄的霧靄環繞週身。流蘇與珠絡簌簌顫抖,她的舞姿柔緩,伴隨著清脆的鼓聲,就像這靜好的月色流動到了身邊。

宴樂正式到了熱鬧極處,繁鼓輕歌響在了耳畔,是玉妍打著長鼓跳著李朝風情的舞蹈,自然又贏的了雷動般的歡呼。彷彿她還是那一年李朝進貢的芳華少女,以一曲一朝歌曲,輕而易舉的映入皇帝年輕的眼眸。

趁著歌舞的空檔,海蘭哄著永琪往皇帝身前說笑,皇帝亦只是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