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玉痕(上)

如懿明白皇帝言出必行的性子,便福一福身,緩步走到外頭。闊大的廊下,碩大環抱的紅柱林立,如巨大的壁壘,將跪伏於地的金玉妍襯得渺小而卑微。玉妍穿著一身月白的素色無紋長袍,袖口與衣襟滾著淺銀灰的鑲邊。她脫簪披髮,換下象徵嬪妃身份的花盆底,只穿平底軟鞋,跪在殿外不斷叩首。

在看到玉妍面容的一刻,如懿有微微的驚詫,這個一向嫵媚嬌艷的女子,卻未在此時展露她梨花帶雨的更能惹人憐愛的哭容,只是倔強地抿著嘴,重重低下一貫高昂的頭顱。

如懿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平靜地將皇帝的話複述完畢,方才吩咐道:「送嘉貴人回啟祥宮,無事不必再出來了。」

玉妍素白的沒有任何脂粉裝飾的臉,除了眼角細微的如金魚尾上柔軟搖曳的紋理,依舊那樣完美,是幾乎沒有任何瑕疵的玉璧。甚至連續以額叩地後帶來的腫起紅色,亦不過為她無神的面孔增加了一點兒明艷的桃色芳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聲音並不如她的容顏一般誘惑,充滿了憤恨與惱怒:「我分得清瑪瑙和紅玉髓!就算貞淑分不清。那算得什麼!這不是真的!是你害我!」

如懿雙眸微揚,順手將鬢邊一縷垂覆的紅瓔玉滴珠流蘇掠起,那瞬間流露的神采有幾分淡然的鄙夷,隱約又帶著倔強的不屑,輕輕一嗤:「在這宮裡,真相從來就不重要。許多事,根本無人在意它是真是假,而是在於是否有人相信。其實你和我一樣,都是在賭,只賭皇上信還是不信。」她剜了玉妍一眼,目光似森冷的磨著骨片嚓嚓微響的刀,「或者,你也可以告訴皇上,你明明白白知道那七寶手串上本就是用的紅玉髓,根本不是瑪瑙。那麼你猜,皇上會不會想,只有主使之人才會那麼明白確鑿呢?當然了,這也是你告訴皇上的,那日得了這些東西,你可一眼都不敢看便封起來給皇上了。」

玉妍的身體慄慄顫抖著:「皇上不會這麼待我的,我為皇上生了三位皇子!一定是你挑唆的!是你!皇上才會不信我!」她咬著唇,全然不顧雪白的齒落在暗紅而柔軟的唇上咬出深深的印跡。

如懿冷淡的眉眼仿若這個季節最末的流火炎炎,隱隱帶著冷峻與肅殺將來的氣息:「是我麼,還是你自作自受?就如我分明與波桑大師沒有任何瓜田李下之事,但你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想讓人信以為真而已!」

有淚水在眼眶裡泫然欲落,玉妍用力舉袖狠狠擦拭,抹殺了那即將要湧出的淚水滴落的可能,繼而以灼灼的目光直視著如懿,仰著臉道:「你想挑唆我和皇上,你想看我傷心難過,我偏不哭,偏不讓你如願!」

任何神情都不足以表示如懿的鄙夷和憤怒,她的眼神冷漠如十二月的霜雪,覆落於玉妍之身:「你自己的所作所為,遠勝於一切挑唆!皇上這麼做,已是看在你生育皇子的份上格外留情了。」如懿說罷,嫌惡地不欲看她狼狽而猙獰的面容。

玉妍忽地站起身,撲上來欲扇如懿臉孔。她張揚的手高高揚起,凌厲的風貼著皮肉刮過的一瞬,如懿不避不閃,淡然道:「你要打只管打,只是這巴掌一落下來,位分不說,你的三個阿哥必定是不能再接回你身邊養育了,你可想清楚了麼?」

玉妍舉起的手懸在離如懿的面孔只有半寸之地瑟瑟發顫,彷彿找不到著落一般。許久,那白如蔥根的手終於重重落在了她自己的臉頰上,響亮的耳光聲和著她悲鳴淒幽無盡。「皇上……皇上……您不能棄絕臣妾,棄絕臣妾母族啊!皇上!皇上!您可以責怪臣妾,懲罰臣妾,但求不要遷怒臣妾的母族,臣妾求您了!」

如懿緩緩搖頭,注目她良久:「沒有人要棄絕你,是你自己棄絕了你自己,是你為求榮寵不擇手段才可能會牽累了你的母族。私通?」她不屑,「你的腦袋除了這些污穢東西,難道生你養你的李朝便沒有教給你一點點聰明良善與懂得進退麼?」

鄙棄的神色如刻在玉妍面龐上一般不可抹去:「皇貴妃,你以為你是什麼良善之人麼?你和我都不是善男信女,又何必說這樣的套話?你有你想維護的東西,我有我不能不得的東西,既然狹路相逢,我算不過你的心機計謀,便也罷了。但我身為李朝宗室之女,責罰可受,顏面絕不可丟!我才不會哭,不會任由你看我的笑話!」

玉妍一邊說,一邊有熱淚無可抑制地滾滾而下。她一向自恃身份,將自己與李朝的顏面看得極重,如今提及,顯然是傷心害怕到了極處。她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擦,越是擦淚水越多,將她的袖口染上星星點點的圓暈,彷如灰敗的落花,四散瀰漫。她極力遏制著喉間可能溢出的悲聲凝泣,梗著脖子道:「我不會哭,不會讓你看見我哭!不會讓你笑我李朝失了顏面!」

「顏面失卻與否,只在你自己做了什麼。願賭服輸,你承受自己的惡果便是。」如懿俯視於她,凝神片刻,悄然迫近,銜了一絲詭譎的笑意,極輕極輕地道:「金玉妍,你猜一猜,這次,本宮為什麼贏得那麼快?」

金玉妍睜大了眼,像僵死而不能瞑目一般:「你說什麼?」

如懿伸出纖長的兩根手指,輕輕一晃:「孝賢皇后也好,慧賢皇貴妃也罷,如果真是她們要害本宮,如今人死塵煙散,也該塵埃落定了。可若她們也是為人挑唆,那麼她們一個個死絕了,那個躲在背後的人,也該自己上場了。說到底,皇后之位近在眼前,你終於忍不住了,是不是?」

玉妍吃驚地看著如懿,雙肩不由主地一抖,往後縮去。她一貫嫵媚輕柔的雙眸裡隱著尖銳如針芒的冷光,幾乎要穿透她的身體。玉妍的牙齒發出咯咯的磨磋聲,若不是進忠眼疾手快按住了她,她幾乎要忍不住揉身撲上來。玉妍厲聲道:「你胡說!你胡說什麼!」

當然只是胡說,如懿哪裡有半分憑證。唯一所有的,不過是孝賢皇后死前的厲聲呼號,和一點點辨無可辨的蛛絲般的痕跡。

如懿懶得與她多費口舌,正漠然相對間,卻見安吉波桑大師身著紅袍,手持一串橙黃的蜜蠟佛珠,神態祥和,緩緩步上養心殿的台階。

如懿頷首施禮:「大師安好。」

安吉波桑眉眼間有淡泊清澈的笑意:「皇貴妃積福,一切安好。」

如懿瞥了掩面啜泣的玉妍一眼:「有大師佛法庇佑,邪靈不侵。」

安吉波桑微微一笑:「姜女不尚鉛華,似疏梅之映淡月。即便塵埃拂身,亦終歸潔淨之道。」

如懿會意,眼底閃過一抹明亮的笑影,如湛湛天光。「禪師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蓮。即便深陷淤泥,亦能不染自身。」她欠身,溫言道,「大師為何此刻來養心殿?」

安吉波桑和緩含笑,有拈花看塵的閑雅之態,道:「中秋已過,特來向皇上辭行。」

如懿微微黯然:「宮中污穢,不是大師清修之地。」

安吉波桑微笑道:「修行處雖然苦寒,但自有清淨大自在。」他側過臉,看著玉妍的目光無比悲憫而慈和:「你有一張美麗勝過格桑花的臉,卻沒有一顆美麗的心。你有你的孩子,有你的家族,有你的未來,為何不體會清淨圓明的自在?不要求無相,求虛妄,否則你的罪過會綿延到你的孩子身上,讓他們來承受母親的業報。」

玉妍美麗而狹長的眼睛鄙夷地轉過,她嬌艷的嘴唇間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以此來表示她的憤恨與不滿。

安吉波桑寬和地微笑,對著如懿道:「皇貴妃,你以後的路還很遠,荊棘與險阻還很多,那日你問我什麼是禪,其實圓明清淨就是禪,不是麻木不仁,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外面一切聲音動作清清楚楚,而此心明白,了無掛礙,毫無執著,一片祥和。這樣,所有的塵埃都侵擾不了你,因為你沒有破綻。」

如懿雙手合十:「多謝大師提點。」

波桑含笑:「我也只是提點而已。在雨花閣那幾日,我已經發現,皇貴妃娘娘雖然來雨花閣參拜,但所求皆為宮中之事,從不為自己,娘娘其實是不信神佛的。」

如懿失笑:「大師目光清明,被您看穿了。本宮向來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可以做到的。」

波桑凝視她須臾:「信神佛的人有心軟之處,只信自己的人必然受過誰都不可信的創痛。但皇貴妃娘娘終有一日也會覺得,神佛不在於多麼神明靈驗,而是讓漂泊無助之心有一寄托安慰之處,扶持來日之路而已。」

他待要再說,李玉已經出來,滿面笑容道:「大師,皇上在裡頭等您了,快請吧。」

如懿見安吉波桑進殿,靜靜看著進忠半押半送了玉妍回去,便也離開了。

並不願坐輦轎,也不願侍從隨行,連三寶和菱枝也被打發開去,煢煢獨行,更適合如懿此時的心境。

五味雜陳。她沒有言聲,只是默默前行,企圖消弭心底洶湧而來的迷茫與悵然若失的驚痛。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現有一道身影一直緊隨在身後,如同自己的影子一般,不曾離去。她轉首,看見提著羊角風燈跟隨在後的凌雲徹,淡淡問:「跟著本宮做什麼?」

凌雲徹跟隨在如懿身後三尺遠:「本來隨著進忠公公護送嘉貴人回宮,但見娘娘心情不佳,微臣不能勸解,所以一路隨行。」

如懿無心顧他,懶懶道:「那就應該提燈在前,而非跟隨在後。」

他眉目間清澈內斂,笑容彷彿天邊清淡如許的月光:「娘娘自己看得清前路走在何方,微臣只需伴隨身後,為娘娘照亮後頭走過的路,不至於回頭之時,心下茫然,連退路都難以看清。」

初秋的月光靜謐鋪滿宮院的每一個角落,一叢叢深紅的秋海棠開得正盛,絢爛至寂寞。如懿無謂地笑笑:「也好。本宮此刻的心境,不喜有人陪得太近,但一個人走,又太寂寞惶然。你在,總是好的。」

雲徹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跟隨。當翊坤宮門前火紅的絹紗宮燈照亮了如懿蒼白的容顏時,他方才低聲問道:「為什麼娘娘臉上的表情一如微臣當年?」

「什麼當年?」

「就像微臣已經明白失去了從前的嬿婉。」

如懿感知於他的敏銳,輕聲道:「你說的不錯,本宮便是如此。本宮得到了一件極要緊的東西,也失去了一件非常要緊的東西。這般得失,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其實是得不償失。」她微笑,「不過,也謝謝你的嬿婉。不管是出於何種原因,她肯在我危困之時向皇上求情,也是難得了。」

雲徹微微苦笑,拱手施禮:「微臣只希望,娘娘以後的路平安順遂,再無荊棘風雨。」

有一瞬的感動猶如江潮洶湧,沒頂的一刻,居然只是想著,原來還有人這樣關切著自己。她旋即含笑,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凌雲徹,江與彬已經向本宮求娶惢心。你的年紀不小,如今也有了前程,是否也該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本宮可以為你安排,求娶淑女。」

雲徹的神情轉瞬黯然:「娘娘關心了。微臣一個人很自在,是在不想多了家室負累。」他停一停,「能伴隨皇上與娘娘身邊,已是微臣的福氣。」

如懿微微頷首,仰首看著清明月色,如被霜雪:「自己能覺得是福氣,那就真的是福氣了。」

惢心到底年輕,仗著素來底子好,皮肉的外傷倒也漸漸好了。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她的左腿傷得厲害,足足養了小半年才能下地。江與彬又擔心著冬日裡寒氣太過,傷了元氣,一日三次端了溫補藥物來給惢心服用,連菱枝亦笑:「還好惢心姑姑有著自己的月例,還有小主的賞賜,否則江太醫的俸祿全給姑姑換了補藥吃都不夠。」

江與彬倒真是盡心,惢心能起身後腿腳一直不利索,她心裡難過,背地裡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都是江與彬開解她:「只要人沒事,走路慢些又有什麼要緊。」

除了江與彬,李玉得空兒亦常來看望惢心,時常默默良久,只站在一邊不言不語。如懿偶爾問起,李玉慨然落淚:「奴才與惢心相識多年,看她從一個活潑潑的姑娘家,生生被折磨成了這個樣子。」他跪下,動容道:「小主,別讓惢心在宮裡熬著了。咱們是一輩子出不去的人,惢心,讓她出去吧。」

李玉的心意何嘗不是自己的心意?便是在望見飛鳥掠過碧藍的天空時,她也由衷地生出一絲渴慕,如果從未進宮,如果可以出去,那該有多好。

外面的世界,她從未想像過,但總不會如此被長困於紅牆之內,於長街深處望著那一痕碧色藍天,無盡遐想。

如懿與江與彬的心意沉沉堅定。惢心原嫌自己殘廢了,怕拖累了江與彬,每每只道:「你如今在太醫院受器重,要什麼好的妻房沒有,我年歲漸長,人又殘廢了,嫁了你也不般配。」便一直不肯鬆口嫁他。只是日久天長,見江與彬這般癡心,如懿又屢屢勸解,終是答應了。如懿擇了一個艷陽天,由皇帝將惢心賜婚與江與彬。

賜婚出嫁那一日,自然是合宮驚動,上至綠筠,下至宮人,一一都來相送。一則自然是顧及皇帝賜婚的榮耀,如懿又是皇貴妃之尊,自然樂得錦上添花;二則惢心是如懿身邊多年心腹,更兼慎刑司一事絕不肯出賣主上,人人欽佩她忠義果敢,自然欽慕。所以那一日的熱鬧,直如格格出閣一般。

如懿反覆叮囑了江與彬要善待惢心,終至哽咽,還是綠筠扶住了道:「皇貴妃是歡喜過頭了,好日子怎可哭泣,來來,本宮替惢心蓋上蓋頭。」

綠筠這般賞面兒,自然是因為玉妍落魄,遂了她的心意。海蘭與意歡素來與如懿交好,更是足足添了妝奩,歡歡喜喜送了惢心出宮。

終於到了宮門邊,如懿再不能出去,唯有李玉趕來陪伴。李玉殷殷道:「我與江與彬。惢心都是舊日相識,起於寒微。如今惢心有個好歸宿,我也心安。好好兒過日子,宮裡自有我伺候皇貴妃娘娘。還有,京郊有三十畝良田,是我送你們的新婚賀禮,可不許推辭。」

江與彬與惢心再次謝過,攜了手出去。李玉目送良久,知道黃昏煙塵四起,才垂著脊樑,緩緩離去。

如懿目視李玉背影,似乎從他過於歡喜與頹然的姿態中,窺得一點兒不能言說的心意。

如此,江與彬置了小小一處宅子,兩人安心度日,惢心得閒便來宮中當幾日差。如懿也捨不得她多動,便只讓她調教著小宮女規矩。如此,翊坤宮中只剩了菱枝和芸枝兩個大宮女,如懿亦不願興師動眾從內務府調度人手,便也這般勉強度日。

嬿婉自為如懿求情後,往來翊坤宮也多了。皇帝對她的寵愛雖是有一日沒一日的,但她年輕乖巧,又能察言觀色,總是易得聖心。而最得寵的,便是如懿和舒妃。

到了孝賢皇后薨逝一年之際,皇后母族惴惴於宮中無富察氏女子侍奉在側,便選了一位年方二八的女子送來,那女孩子出於富察氏旁系,相貌清麗可人,豐潤如玉。皇帝倒也禮遇,始入宮便封為貴人,賜號「晉」,住在景陽宮。而李朝也因玉妍的失寵,送了幾名年輕貌美的李朝女子來,皇帝並未留下,都賞賜了各府親王。玉妍本以為有了轉機,屢屢獻上自己所做的吃食和繡品,皇帝也只是收下,卻不過問她的情形。如此,玉妍宮中的伽伽琴哀徹永夜,綿綿無絕,只落了嬿婉一句笑話:「真以為琴聲能招來人麼?連人都不配了,還在那兒徐娘半老自作多情?」

玉妍本就是牙尖嘴利的人,素來同好不多,嬿婉這句笑話,不多時便傳得盡人皆知。玉妍羞憤難當,苦於不得與嬿婉爭辯,更失了貞淑,無人可傾訴,只得煎熬著苦悶度日。皇帝充耳不聞,疼惜了嬿婉之時,也將潛邸舊人裡的婉貴人封了嬪位。即使宮中入了新人,倒也一切和睦安寧。

入春之後,太醫院回稟了幾次,說玉妍所生的九阿哥一直傷風咳嗽,並不大好。九阿哥身體十分孱弱,自出生之後便聽不得大響動,格外瘦小。皇帝雖然擔心,但畢竟子嗣眾多,又是失寵妃子所生的孩子,也不過是囑咐了太醫和阿哥所多多關照而已。江與彬得到消息,連連冷笑:「雖然說醫者父母心,但也要看是誰的孩子。額娘做了孽,孩子便要受罪,不是麼?」

那日海蘭、嬿婉與婉茵一起來陪如懿說話,暖閣窗下打著一張花梨邊漆心羅漢圍榻,鋪著香色閃銀心緞坐褥。榻上設一張楠木嵌螺鈿雲腿細牙桌,上頭擱著用淨水湃過的時新瓜果,眾人談起九阿哥,亦不免感歎。

海蘭輕噓一口氣:「聽說這些日子皇上雖然關心九阿哥身體,但一直沒理會嘉貴人,且貞淑被趕回了李朝,她既失了顏面,也失了臂膀,只怕日子更難過呢。」

嬿婉聽得專注,那一雙眼睛分外地烏澄晶瑩。她撲哧一笑,掩口道:「皇上不是說了麼,嘉貴人若再胡鬧,便要貶她為庶人呢。且她到底是李朝人,沒了心腹在身邊出謀劃策,瞧她怎麼撲騰。」她喜滋滋地看著如懿,「皇上金口玉言,可當著皇貴妃的面親口說的呢。」

如懿不置可否,笑意中卻微露厭倦之色:「皇上是金口玉言,但有些話說說也罷了。你我都不是不知,嘉貴人出身李朝,身份不同尋常。」

嬿婉頗為不解:「那又如何?李朝原本依附前明,我大清入關後又依附於大清,一直進獻女子為宮中妃嬪。既為妃嬪,就得守宮規。這次不就嚴懲了嘉貴人麼?」

「雖然嚴懲,但不至於絕情。」如懿神色淡然,亦有一分無奈,「從前李朝依附前明,屢屢有女子入宮為妃。永樂皇帝的恭獻賢妃權氏更因資質穠粹,善吹玉簫而寵擅一時。我大清方入關時,李朝曾有『尊王攘夷』之說,便是要尊崇前明而牴觸大清。歷代先祖籠絡多時,才算安穩下來。金玉妍也算是李朝第一個加入大清的宗室王女。所以無論如何,皇上都會顧及李朝顏面。如今打發了她的心腹臂膀,也算是懲戒了。」她頗有意味地看了嬿婉一眼,「再要如何,怕也不能了。」

嬿婉頗有幾分失望:「可嘉貴人如此作孽——」

海蘭溫和一笑,淺淺打斷:「作孽之人自有孽果,我等凡俗之人,又何必操心因果報應之事呢。」

嬿婉眸中一動,旋即明白,只銜了一絲溫靜笑意,乖巧道:「愉妃姐姐說得是,是妹妹愚昧了。」

婉茵生性膽小,一邊聽著,一邊連連念佛道:「當初嘉貴人就不該鬼迷了心竅,污蔑皇貴妃與安吉波桑大師。不為別的,就為了佛法莊嚴,怎能輕易褻瀆呢。皇上心裡又是個尊佛重道之人,真是……」

海蘭睇她一眼,玩笑道:「婉嬪心中真當是有皇上呢。」她見婉茵面泛紅暈,也不欲再與她取笑,只看著如懿殿閣中供著的一尊小葉紫檀佛像,雙手合十道:「安吉波桑大師曾希望嘉貴人可以體會清淨圓明的自在,否則她的罪過會綿延到她的孩子身上,讓他們來承受母親的業報。波桑大師修行高深,這麼說想來也有幾分道理。如今看來,九阿哥的病痛,豈非嘉貴人的緣故麼?」

嬿婉拿絹子繞在指尖捻著玩,笑道:「好好兒的,咱們說這些個不吉利的人不吉利的事做什麼?我倒覺得奇怪呢,今年三月初三的親桑禮,往年孝賢皇后在時,皇上有時是讓皇貴妃代行禮儀的,如今孝賢皇后離世,怎麼皇上反而不行此禮了呢?」

如懿歎道:「皇上顧念舊情也是有的。畢竟孝賢皇后去世不過一年,和敬公主又剛出嫁,皇上難免傷懷。」

嬿婉便笑:「也是。姐姐已經是皇貴妃,封後指日可待,也不差這些虛禮兒。也許是皇上想念孝賢皇后,這些日子去晉貴人的宮裡也多,每每寵幸之後還賞賜了坐胎藥,大約是希望能再有一個富察氏的孩子吧。」

海蘭搖頭道:「其實論起富察氏的孩子,永璜的生母哲憫皇貴妃不也是富察氏麼?聽說自從去年永璜遭了皇上貶斥之後,一直精神恍惚,總說夢見哲憫皇貴妃對著他哀哀哭泣。這樣日夜不安,病得越發厲害。昨日他的福晉伊拉裡氏來見皇貴妃,還一直哭哭啼啼。皇上也未曾親去看望,自然,或許是前朝事多,皇上分不開身。」

如懿掐了手邊一枝供著的碧桃花在手心把玩,那明媚的胭脂色襯得素手纖纖,紅白各生艷雅。她徐徐道:「永璜如此,純貴妃的永璋何嘗不是。皇上雖然安慰了永璜的病情,也常叫太醫去看著,對著永璋也肯說話了。只是父子的情分到底傷了。聽說慧賢皇貴妃的父親高斌,當日因為孝賢皇后的喪禮受了貶斥,到如今都還沒緩過來呢。所以以後一言一行,若涉及孝賢皇后,大家也得仔細著才是。」

這樣閒話一晌,便有宮人來請如懿往養心殿,說是皇帝自如意館中取出了畫師禹之鼎的名作《月波吹笛圖》與她同賞。眾人知道皇帝素來愛與如懿品鑒書畫,偶爾興起,還會親自畫了圖樣讓內務府燒製瓷器,便也識趣,一時都散了。嬿婉帶著春嬋和瀾翠回去,想著要給永壽宮裡添置些春日裡所用的顏色瓷器,便繞過御花園往東五所的古董房去。

正巧前頭綠筠攜了侍女漫步過來,看她愁眉輕鎖,似有不悅之態。嬿婉忙輕輕巧巧請了個安道:「純貴妃娘娘萬福金安。娘娘怎的愁容滿面?」

綠筠囑了她起來,苦笑道:「皇上剛傳了永璋去養心殿查問功課,令嬪也知道本宮這個兒子……」

嬿婉笑道:「娘娘的阿哥自然是好的。便是學識上弱些,人是最溫和敦厚的性子,皇上自然是知道的。德行乃立身之本,皇上也是看著三阿哥品行不差,才對他學業這般上心。」

一席話說得綠筠眉開眼笑,連連道:「難怪皇上疼愛令嬪,果然見微知著,是個知冷知熱的人。」

嬿婉忙謝了,又道:「聽聞前些日子嘉貴人對娘娘不敬,幸好娘娘也是個寬厚人兒,如今她落魄,娘娘也不曾對她如何。」

可心道:「可不是?嘉貴人擔心九阿哥身體,總是在阿哥所外徘徊,想要見九阿哥。但宮規所限,哪裡能夠呢?而且九阿哥日夜啼哭不安,我們小主可憐孩子,還叫人送了玉瓶去安枕。這般寬宏大量,也唯有小主了。」

綠筠歎息道:「永璋年幼時也不得養在我身邊,母子分離之苦,我是知道的,何況九阿哥病著,我何必再去與嘉貴人計較。」

二人這般說著,便也散了。

嬿婉笑道:「這般懦弱性子,難怪身為貴妃還是一事無成,這輩子也便這樣了。」

正進了古董房,掌事太監呵斥著宮人們道:「手腳仔細點兒,前兒個不知哪兒來的老鼠撞跌了一個琺琅瓶兒,叫管事的吃了二十鞭子,再毛手毛腳的,仔細你們的皮!」他正數落著,回頭見是嬿婉來了,忙堆起笑奉承著。

瀾翠也不理會,只管道:「如今都四月裡了,我們小主想換些顏色鮮亮些的瓶兒罐兒擺在閣裡,也好讓皇上來了看著新鮮舒坦。可有什麼好東西麼?」

嬿婉眼尖,見著博古架上放著一尊白玉花瓶,看著細膩如脂,光滑瑩然,便伸出纖纖玉指一晃,笑道:「那個卻還不錯。」

掌事太監見嬿婉喜歡那個,立刻賠了十足十的笑容道:「哎喲,令嬪娘娘眼力真好。這個玉瓶是嘉貴人生了九阿哥的時候李朝使者送來的。這回純貴妃聽說九阿哥傷風受寒,日夜啼哭,所以讓奴才們把這個玉瓶兒送去阿哥所給九阿哥鎮著,也是取玉器安神之效了。」

瀾翠輕哼一聲:「你們也太不識輕重了。九阿哥不過是個貴人生的,咱們小主可是嬪位,看上李朝進獻來的東西,是抬舉了他們。」

嬿婉橫了一眼,瀾翠忙嚇得不敢作聲。嬿婉溫然含笑:「小丫頭嘴上沒個輕重,叫公公笑話永壽宮沒規矩了。」

那掌事太監連聲道了「不敢」,嬿婉笑吟吟道:「九阿哥乃是皇嗣,皇嗣不安,便是皇上聖心不安。有什麼好東西,還是趕緊送去阿哥所吧,別耽擱了。」說罷,她隨意揀選了幾樣瓷器,便也走了。

出了古董房,瀾翠猶自不滿:「純貴妃也太會抓乖賣好了,用李朝進獻的東西去給九阿哥安神,沒費她什麼東西,只動動嘴皮子,就給皇上落了個賢惠的印象。」

嬿婉倏然收住腳,伸出手指在她嘴上一戳,沉下臉道:「嘴皮子碰兩下就是給本宮出氣了麼?只長了嘴沒長腦子的,不配留在本宮身邊伺候。」

瀾翠嚇得噤若寒蟬,忙跪下道:「小主,奴婢再不敢多嘴了。」

嬿婉輕噓一口氣:「真想給本宮出氣,讓本宮痛快的話,就去替本宮做一件事。」

瀾翠忙道:「但憑小主吩咐就是。」

嬿婉舉眸良久,望著幽藍遼遠的天際,輕聲道:「方纔他們說什麼東西撞著琺琅瓶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