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7 章
異變

須臾的死寂似乎並不給殿中的兩人少許迴旋的餘地,反而有重重逼仄的畏懼從如懿的心底溢出。她的理智和直覺提醒著她這些溫情背後可能的殘酷後果,並且在她目睹凌雲徹漸漸變成雲霞紅的耳根和瞥見簾外不知何時進來袖手而立的海蘭時,那股畏懼與警惕更加凜冽地如冰雪覆上發燙的額頭,灌入腦縫。

她的身份,是這個帝國所有者的女人。永不能改變,至死也不能!

如懿的神情瞬間莊肅而冷然,含有幾分矜持之意:「多謝大人關懷。昔年彼此照顧的情誼,本宮與愉妃都銘記在心。」

海蘭聽得提到自己名字,不覺款款上前,軟聲道:「自然了,皇后娘娘念及舊恩,時時事事不忘提攜凌大人,凌大人也要知恩圖報,不要陷娘娘於危牆之下。」

海蘭的容色安寧平和若平湖秋月,卻字字句句都落在身份尊卑的天淵之別上。凌雲徹眼中的火焰如被潑了涼水,瞬息黯淡不見。他退後一步,依足了規矩道:「愉妃娘娘字字句句,微臣都懂得,不敢逾越忘恩。」

海蘭沉著而矜持地頷首,保持著優雅的儀態:「有凌大人這句話,本宮與皇后娘娘也可安心了。」她端然一笑,「對了。凌大人成日忙碌於宮中,難得出宮,既不要忘了皇后娘娘吩咐的差事,也別忘了安慰家中嬌妻。畢竟,那是皇上欽賜的姻緣呢。」

凌雲徹克制地黯然一笑,銜住眼底的一絲蒼涼孤絕,躬身告退。

海蘭見他出去,方在如懿身邊坐下,屏息靜氣,凝視不語。

如懿知她心思,便道:「有什麼話,但說不妨。」

海蘭不自覺地靠近如懿,眼裡有沉浮不定的疑惑:「姐姐有的不覺得凌侍衛對您格外親厚?」

如懿的目光停駐在她身上,伸手掠去她鬢邊髮絲所沾的一星浮塵,淡淡一哂:「我與他彼此救助扶持,自然格外親厚。」

海蘭斟酌著詞句,彷彿極難啟齒:「姐姐,我的意思是,凌侍衛對姐姐的親厚,更多的是……男女之情。」

如懿蹙眉:「不要胡說,凌雲徹已有妻室。」

「但他們夫妻並不和睦。」海蘭微微遲疑,見如懿眸中頗有探詢之意,索性道:「聽說茂倩仗著是滿軍旗上三旗的出身,並不怎麼將凌雲徹放在眼裡,所以夫妻間屢屢爭執不睦。」

如懿不以為意,淺淺一笑漾起幾分感慨:「哪有夫妻不爭執吵鬧的,外頭人家也有外頭人家的好處,夫妻拌嘴也是當著面兒。不比宮裡,夫妻君臣,什麼都擱在心裡,思量了許多遍也不能只說出來。」

海蘭盯著如懿,輕聲細語間夾著犀利的鋒銳:「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姐姐聰慧,難道真的從未察覺凌雲徹對姐姐有意。姐姐,難道您一點兒也不知?」

如懿清婉一笑,向著海蘭道:「許多事,你若不想知道,便永遠也不會知道。有時候視而不見,比事事察覺要自在許多。」

海蘭輕噓一聲:「姐姐果然是知道的。」她眼中多了一絲輕快的笑意,「因為姐姐不喜歡,才故作不知,對不對?」

如懿輕歎:「我已暗示過,要他善待妻室。我自有我自己曾經中意之人。」

海蘭微微一怔,繼而笑:「姐姐是說皇上?多少年夫妻了,眼看著新人蜂至,姐姐還說這樣的話。」

如懿斂容,沉靜的容色如帶雪的梅瓣,瑩白中有薄薄的寒透之意:「海蘭,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在我嫁給皇上為側福晉為妾室的那一日,我就知道皇上身邊永遠不會只有我一個女人,他所愛戀憐惜的,也絕不只我一個。自從成為皇后,我便更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我可以容忍,容忍自己在年華老去的同時皇上的身邊有越來越多的女人,因為我知道我爭不了,也爭不到,只是枉然而已。不止是皇后的身份束縛著我,更是因為我比誰都明白,願得一人心,在這個宮裡是永世不可得的夢想。」

海蘭微微揚眸,凝視著如懿:「所以姐姐就可以這樣忍讓到底?」

悠長的歎息靜默得如同貼著金磚旋過的帶著雪子的風,如懿望著朱碧牆上自己削薄的側影,那暗淡的影色也不免有憔悴零落之意:「皇上身邊的人再多,我們畢竟是少年夫妻。哪怕我什麼都不求,亦求一點兒信任,一點兒尊嚴,僅此而已。這,便是我的底線。」

「人傳歡負情,我自未嘗見。三更開門去,始知子夜變。」海蘭鬢邊的一朵碎玉銀絲珠花隨著她臻首輕搖,顫顫若風中細蕊,「皇上對姐姐的信任和尊重,在封后那一日,連我也差點兒相信了。可是如今呢,那些所謂的信任和尊重,能換來多姐姐一句喪子之痛的安慰麼?還是姐姐一定要到覆水難收那一日,才能真正死心?」

如懿默然不語,只是看著海蘭鬢邊那一朵珠花出神。海蘭雖然向來無寵,但終究身在妃位,兒子又得皇帝歡心,所以也略略裝飾。且皇帝登基多年,性子裡喜好奢華的本意漸漸流露,也看不慣嬪妃過於簡素,所以海蘭飾在燕尾上的一朵翠翹明珠壓發,那明珠便也罷了,不過是拇指大的光潤渾圓一顆,有目眩迷離的光暈,那翠翹是用上好的翠鳥的羽,且是軟翠,細膩纖柔。

那樣雍容而精緻的翠藍,映著她白淨的容顏,有泠泠的冷光翠華,讓人無端便生了清冷澀意。她唇邊有酸楚的笑意,如秋風裡枝頭瑟瑟的葉,輕輕吟道:「彈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座名園,一採一個空。誰道風流中,唬殺尋芳的蜜蜂。」她的聲音脆脆的,落在殿中有空響的回音,「姐姐熟讀宋詞元曲,自然知道這支曲子。」

如懿的笑意蕭疏得如一縷殘風,「你是說,我們愛的男人,不過是一隻尋芳花間不知疲倦的大蝴蝶?」

海蘭的笑容轉瞬如初雪消逝:「姐姐,那是您愛的男人,不是我們。」她的花語清晰如薄薄的刀鋒,劃下不可逾越的冷淡,「我只是皇上的妃妾,與他同眠數載,育有一子,僅此而已。」

在連續失去了愛女和幼子之後,如懿再粗心,亦發現了衰老的不期而至。那是一樣無法抗拒的東西,原本她提著一口氣,以為可以摒得住失去孩子的傷心,以為可以用佛經偈文來安撫自己的痛心與責備,可是這樣日裡夜裡忍著淚,清晨醒轉時,還是能撫摸到淚水浸淫過枕被的痕跡。

紅絲穿露珠簾冷,百尺啞啞下纖綆。翊坤宮寂寥冷清的日子裡,時光彷彿機杼聲聲中經穿維度的枯燥與死板。如懿愈加懶於梳妝,只得在逢十日嬪妃不得不拜見的日子裡,她才勉強打起精神草草應對。對著妝鏡時,哪怕光線再晦暗,她都能敏捷地發現隱蔽在發間的銀絲,原本只是一絲,一根,漸漸如秋霜掩映後的枯蓬,一叢一叢密密地長出。當榮配不得不一次次用桑葉烏髮膏為她染黑髮色的時候,如懿亦頹然:「掩住了白髮,眼角的細紋又該如何呢?」

那細細的紋路,彷彿是輕綿的蛛網,幼細無聲的蔓延在眼角和面頰。再多的脂粉,也敷不上乾澀的肌膚,那是昨夜思子的淚痕劃過,無法再吃住脂粉的滑膩與香潤。

閒來無事時,太后也會偶爾來看她,亦會溫言安慰:「皇后莫要如此傷心了。」

這是如懿與太后之間難得的平靜而略顯溫情的相處。自從端淑長公主歸來,太后彷彿一夜之間變回了一個慈愛而溫和且無慾無求的婦人,含飴弄孫,與女兒相伴,閒逸度日。她身上再沒有往日那種精明犀利的光彩,而是以平和的姿態,與她閒話幾句。自然,太后也會帶來皇帝的消息。雖然幾乎不再見面,皇帝也有慰藉的話語傳來。

她並不曾體會到那些話語之後的溫度,因為這樣的話,客氣、疏遠、矜持有度,太像是不得不顯示皇家禮儀的某種客套。她只是仰視著太后平靜的姿容,默默地想,是要行經了多少崎嶇遠途,跋涉了多少山重水復,才可以得到太后這般光明而寧和的手梢。

雖然有太后這樣的安慰,也有皇帝的話語傳來,但皇帝終究未曾再踏入翊坤宮中。孩子的死,終究已經成了他們之間難以解開的心結。自然,比之一個中年喪子喪女的哀傷女子,他更樂意見到那些年輕的嬌艷的面龐,如盛開的四時花朵,宜喜宜嗔,讓他輕易忘卻哀愁。而她,只能在苔冷風涼的孤寂裡,緊緊抱住唯一的永琪,來支撐自己行將崩潰的心境。

此時的熱鬧,只在嬿婉的永壽宮。哪怕是冰天雪地時節,那兒也是春繁花事鬧得天地。嬿婉正懷著她的第一個孩子,開始她真正躊躇滿志的人生。無論腹中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意味著曾經以為不能生育的夢魘的過去。她終於能抬頭挺胸,在這個後宮廝殺,驚雷波動之地爭得自己的一席之位。

真的,多少次午夜夢迴,嬿婉看著錦繡堆疊的永壽宮,看著數不盡的華美衣裳、綾羅珠寶,寂寞地閃耀著死冷的華澤。她死死地抓著它們,觸手冰涼或堅硬,卻不得不提醒著自己:這些華麗,只是沒有生命的附屬,她只有去尋得一個有生命的依靠,才不至於在未來紅顏流逝的日子寂寞地芳華老去,成為紫禁城中一朵隨時可以被風捲得凌亂而去的柳絮。

哪怕是皇帝在身邊的夜裡,她同樣是不安心的。此時此刻自己唯一的男人在自己身邊,下一時下一刻,他又會在哪裡。就好像他的心,如同吹拂不定的風一般,此刻拂上這朵花枝流連不已,下一刻又在另一朵上。尤其是年輕的妃嬪們源源不斷地入宮,她更是畏懼。總有一日,這個男人會成為一隻盲目的蝴蝶,迷亂在花枝招展之中。

所以,當月光清冷而淡漠地一點一點爬過她的皮膚之時,她在伸手不可觸摸的黑夜,一次一次閉緊了喉舌,緊抱住自己:「一定,一定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所以,這一次的有孕,足以讓嬿婉欣喜若狂。

嬿婉在這欣喜裡仔細打量著東西六宮的恩澤如沐。如懿的恩寵早已連同永璟的死一同消亡,即便有皇后的身份依憑容顏和精力到底不如往日了。昔日得寵的舒妃也跟著她的孩子一起香消玉殞,連宿敵嘉貴妃都死了。穎嬪和忻妃雖然得寵,到底位分還越不過她去。因此,嬿婉幾乎是毫無後顧之憂地在宮中安享著聖寵的眷顧。

這是她最春風得意的時刻,連宮人們望向她的目光都帶著一種深深的艷羨與敬慕。那才是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寵妃啊。

比之於永壽宮的門庭若市,翊坤宮真真是冷寂到了極點。除了海蘭還時時過來,綠筠和忻妃也偶有踏足,除此之外,便是年節時應景的點綴了。並且凌雲徹並沒有再入翊坤宮來,大約是沒有合適的時機,或是御前的事務太過繁重,容不得他脫開身來,漸漸地也沒有了消息。而這些日子,因著時氣所感,永琪的身體也不大好,逢著一陣春潮反覆便有些發熱咳嗽,如懿一顆心懸在那裡,便是一顆也不能放鬆。

是太知道不能失去了。璟兕、永璟,一個個孩子連著離開了自己。她是一個多麼無能為力的母親,所以,便是違反宮規,她也不得不求了太后,將永琪挪到了自己身邊。

太后自然是應允的,只是望著如懿哀哀的神色,生了幾分憐憫之意:「皇后,永琪既然不大好,何不求皇帝將孩子挪去你身邊照顧?見面三分情,說說孩子的事,夫妻倆的感情多少也能扭轉些。你與皇帝只有這一個永琪了,皇帝不會不在乎的。」

心底的酸楚與委屈如何能言說,更兼著積鬱的自責,如噬骨的蟻,一點一點細細咬嚙。如懿只能淡淡苦笑:「兒臣不是一個好額娘,如何再敢驚動皇上,只求能照顧好永琪,才能稍稍安心。」

太后靜靜凝視她片刻:「有些事,皇上不肯邁出那一步,難道你就不肯麼?哀家看得出來,皇帝對你並非全不在意。」

彷彿是誰尖利的指甲在眼中狠狠一戳,逼得如懿幾乎要落下淚來。她只是一味低首,望著身側黃花梨木花架上的一盆幽幽春蘭,那細長青翠的葉片是鋒銳的刃,一片一片薄薄地貼著肉刮過去。良久,她亦只是無言。不是不肯傾訴,而是許多事,忍得久了,傷心久了,不知從何說起,也唯有無言而已。

太后無法可勸,也不願對著她愁腸百結,只得好言囑咐了退下。還是福珈乖覺,見如懿這般,便向著太后道:「太后娘娘,恕奴婢直言,只怕皇后心裡有苦,卻是說不出來。」

太后沉著臉看不出喜怒,徐徐道:「皇后是苦,從前一心一意對付著孝賢皇后和慧賢皇貴妃,以為事兒散了,淑嘉皇貴妃又挑著頭不安分。如今淑嘉皇貴妃去了,孩子又接二連三地出事。也罷,說來本宮也不大信,從前孝賢皇后什麼都有,何必事事跟嬪妃過不去,又說是淑嘉皇貴妃的挑唆。難道哀家真是老了,許多事看不明白了麼?」

福珈忙忙賠笑道:「太后是有福之人,哪裡有空兒成日去琢磨她們那些刁鑽心思。這麼多年,怕是看也看煩了。」

太后歎道:「從前哀家是不大理會,由著這趟渾水渾下去,如今看來,皇后自己也福薄。」

福珈道:「宮裡是趟渾水,可太后不是還有令妃娘娘這雙眼睛麼?」

太后默默出了會兒神,緩緩道:「那是從前。如今哀家有女兒在身邊安享天倫,理這些做什麼。留著令妃,也是怕再生出什麼事端,防著一手罷了。但令妃那性子,表面乖順,內裡卻自有一套,也不是個好拿捏的。哀家且由著她去,省得說得多了,反而叫她留了旁的心思。」

福珈口中答應著,眼裡卻是閃爍:「失了兒女是天命,嬪御不諧是常理,這都是說得出來的苦。可皇后她……」

太后從細白青瓷芙蓉碟裡取了一塊什錦柳絮香糕,那碧綠瑩瑩的糕點上粘著細碎的白屑,真如點點柳絮,雪白可愛。太后就著手吃了小半,睨了福珈一眼:「有話便直說,閃不著你的舌頭。」

福珈忙恭謹道:「太后這幾日嫌春寒不打出去,豈不知宮裡正流傳著一首詩呢。」

太后垂首撥弄著檀色嵌明松綠團幅紋樣蹙金繡袍的鎏金盤花扣上垂落的紫翡翠鳥明珠流蘇,笑容淡淡地問:「什麼詩?」

福珈笑了笑,不自然地摸了摸鬢邊一枝燒藍米珠松石福壽花朵,有些僵硬地學者背誦道:「獨旦歌來三忌周,心驚歲月信如流。斷魂恰值清明節,飲恨難忘齊魯游。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聖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只益愁。」

太后面色一冷,牽扯得眉心也微微一蹙:「這詩像是皇帝的手筆,是懷念孝賢皇后的麼?」

福珈恭聲道:「太后娘你明鑒,正是皇上懷念孝賢皇后的舊詩。只不過詩中所提的三忌周,是指孝賢皇后皇后崩逝三年的時候。」她悄悄看一眼太后的神色,不動聲色道,「所以奴婢說,是舊詩。」

太后靜默片刻,扯出矜持的笑容:「孝賢皇后崩逝三年,那個時候,如今的皇后才與皇帝成婚吧。立后的是皇帝的意思,寫下『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的也是皇帝的手筆。舊愛新歡兩相顧全,這才真真是個多情的好皇帝呢。」

福珈見太后笑得冷寂,便道:「孝賢皇后如見此詩,想來九泉之下也頗安慰。孝賢皇后生前是得皇上禮遇敬重,但令妃所得的兒女情長,鬢邊廝磨怕也不多。有句老話便是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未曾想人去之後,皇上卻寫了那麼多詩文祭悼,可見皇上終究是念著孝賢皇后的。」

「皇帝一生之中,最重嫡子,自然也看重髮妻。最不許人說他薄情寡義。」太后薄薄的笑意倒映在手邊一盞暗紅色的金橘姜蜜水裡,幽幽不定。此時,斜陽如血,影影綽綽地照在太后身邊身形之後,越發有一種光華萬丈之下的孤獨與淒暗。「只是寫寫詩文便可將深情流轉天下,得個情深義重的好名聲,真是上算!只是哀家雖然對如今的皇后不過可可,可皇帝那詩傳揚出來,哀家同為女子,也替皇后覺得難堪。且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本是說天下男子好色習性,放在咱們皇帝這裡,卻又是多了一層忌憚皇后與他並肩分了前朝後宮的權位之事了。你便看不出來麼,皇后還是貴妃皇貴妃的時候,皇帝待她到底親厚多了。反而一成皇后,卻有些疏冷了。」

福珈亦有些不忍:「是。本來皇后就比不得嬪妃能放下身段爭寵,又事事能與皇上商量說得上話,不必那麼事事遵從。皇上為了十三阿哥之死疏遠了皇后,如今又有這詩傳揚出來,也難怪皇后不願與皇上親近了。」

殿中點著檀香,乃是異域所貢的白皮老山香,氣味尤為沉靜裊裊。熏香細細散開霧白清芬,纏繞在暗金色的厚緞帷帳上,一絲一縷無聲無息,靜靜沁入心脾。聞得久了,彷彿遠遠隔著金沙淘澄過的沉澱與寂靜,是另一重世界,安靜得彷彿不在人間。太后擱下手裡的糕點,淡淡道:「這糕點甜膩膩的,不大像是咱們小廚房的手藝。」

福珈忙轉了神色賠笑道:「真是沒有太后娘娘不知道的。這柳絮香糕是令妃娘娘宮裡進獻的。也難為了令妃娘娘,自個兒是北地佳人,卻能找到那麼好的手藝做出這份江南糕點來。咱們皇上是最愛江南春色的,難怪皇上這麼寵著她。」

殿中開闊深遠,夕陽斜斜地從簷下如流水蜿蜒而進,散落游蛇般地暗紅色光影。太后的面孔在殘陽中模糊而不分明:「說來,令妃也算個有心人。哀家調教過那麼多嬪妃,她算是一個能無師自通的。從前因著家中教養的緣故略顯粗俗些,如今一向要強,也細緻得無可挑剔了。做起事來,往往出人意表卻更勝一籌。」

福珈不知太后這話是讚許還是貶低,只得含含糊糊道:「那都是太后教導有方。」

「是她自己有心。哀家沒有點撥的事兒。令妃都能自己上趕著做在前頭了。她日日陪在皇帝身邊,皇帝寫的詩,她能不知?有意也好,無意也罷,帝后不合,總是她漁翁得利。哀家只是覺得,令妃有些伶俐過頭了。」太后輕輕一嗅,似是無比 沉醉,「今兒吩咐你點的是白皮老山香,檀香之中最名貴的。福珈,知道哀家為何多年來只喜歡檀香一品麼?」

福珈思忖著道:「檀香性收斂,氣味醇和,主沉靜空靈之味。」

太后的唇角泛起一朵薄薄的笑意:「諸香之中,唯有檀香於心曠神怡之中達於正定,證得自性如來,最具佛性。」她雙眸微垂,冷冷道:「只是哀家在後宮中輾轉存貨一生,看盡世情,這個地方,有人性便算不錯,往來都是獸性魔性之人,乃是離佛界最遠之地。你豈不知,本在天上之人最不求極樂世界而辛苦求拜者,都是沉淪苦海更甚為身在地獄之人,所以你別瞧著後宮裡一個個貌美如花、身披富貴,都是一樣的。」

福珈有些不知所措:「好端端的,太后說這些做什麼。您是福壽萬全之人,和他們不一樣。」

「都是一樣的。今日的她們,上至皇后,下至嬪妃,在她們眼裡,只有到了哀家這個位子才算求得了一輩子最後的安穩,所以她們拼盡全力都會朝著這個位子來。令妃固然是聰明人,懂得在皇帝和皇后如今的冷淡上再雪上加霜一筆。但,哀家的女兒已經都在膝下承歡,哀家只希望借她的耳朵、她的眼睛多知道些皇帝,以求個萬全。如今她的手伸得這麼快,那麼長,倒教哀家覺得此人不甚安分。」

福珈想了想道:「奴婢想著,令妃到底沒什麼家世,因為這個才得了皇上幾分愛憐信任。也因為這個,她翻不過天去,咱們不必防範她什麼。太后求了多年的如今都得了,何必多理會後宮這些事。兒孫自有兒孫福,您操心什麼,且享自己的清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