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妃一徑蹙眉:「令妃妹妹,皇上面前,你這般拉拉扯扯算什麼樣子,難不成你還要逼迫你額娘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魏夫人的神色終於漸漸平靜,只是那平靜如同死亡般枯槁幽寂。她無聲地抽泣著,忽地甩開嬿婉緊緊攥著的手,匍匐著膝行到皇帝跟前,抱住皇帝的腿,用盡全力呼道:「皇上!都是妾身糊塗,是妾身的罪過!」
皇帝目光微涼,淡淡道:「罪過?你有什麼罪過?」
魏夫人的唇被白森森的牙齒咬破,沁出暗紅腥澀的血液:「一切罪孽都是妾身做的!皇上明察秋毫,妾身無可抵賴。但這件事……」她狠一狠心,「這件事與佐祿和令妃都無關係。令妃身懷六甲,根本不知道妾身做的這些事,佐祿也是蒙在鼓裡,受妾身驅使而已。他……他就是個糊塗人,年紀又小,只知道聽妾身的話,什麼都不明白!」她說著,不由得痛哭失聲。
嬿婉跪伏在地,吃力地托著腰身,嚶嚶而泣:「額娘,你怎麼會變得這樣!佐祿是好吃懶做,是不識大體,可他孝敬您,聽您的話,您卻讓他蒙在鼓裡,用他去做這些喪盡天良之事!」
魏夫人紅著雙眼,推開嬿婉即將觸到自己身體的手,恨聲道:「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麼!你懷著身孕不便知道這些事,額娘替你料理了,也是成全你的前程。這樣的事,你從前不知道,現在也不必知道!」
綠筠猶自憤憤,且又驚疑:「你與皇后娘娘無冤無仇,何必做下這些孽事?」她瞥一眼嬿婉:「若說是令妃,倒有爭寵作孽的嫌疑!」
「令妃爭寵?她有什麼本事爭寵,老實又無用的坯子,我怎會生出她這樣一個東西來,凡事還要我替她操心!」她喘息著,擰著嬿婉地胳膊道:「你出身微賤,又不懂爭寵!皇后的孩子一個個生下來,你的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和純貴妃的兒子一般,一個不當心便被皇上瞧不起。且你這些年受的苦,哪件又和皇后脫得了干係,被淑嘉皇貴妃欺凌,又幾度失寵,都是皇后使的手段!要不是你蠢鈍愚笨,怎會落得這番田地!但是額娘不甘心,額娘嚥不下這口氣,不能眼睜睜看著你糊塗無能,被人欺凌!」
祈妃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這話說得實在誅心!令妃得寵失寵,自是她自己的事,與皇后何干?與皇后腹中皇子何干?自己生性狠毒,卻要扯上旁人,算得什麼!」
魏夫人雙拳緊握,看也不看掩面痛哭的嬿婉,揚著臉道:「皇上,一人做事一人當。扎齊是妾身所害,愉妃是妾身所冤,皇后和她腹中皇子也是妾身買通了田嬤嬤所害!妾身無話可說,願意伏誅!」她眼中流出渾濁的淚,淒厲道:「可是皇上,這件事與妾身的兒子佐祿無干!他只是個不成器的孩子,什麼也不知道!也……」她瞥一眼嬌弱欲墜的嬿婉,極力忍著道:「也與令妃娘娘無干!」
嬿婉嚶嚶啜泣不止:「額娘……額娘……」
如懿望向嬿婉的目光毫無溫度,語意冰冷:「用自己和弟弟的前程來要挾你額娘,本宮倒是沒想到,你有這般膽氣!」
嬿婉素日紅潤的面龐泛著蒼蒼微青,她伏在地上,仰起臉看著如懿,似一縷卑微到極處的塵芥,盈盈含淚,無限委屈道:「額娘罪有應得,便是伏法當誅,臣妾也不敢有二言。但皇后娘娘此言,莫不是一開始便要借額娘之錯來索臣妾之命。若是如此,臣妾便將腹中孩兒與臣妾之命一併送給了皇后娘娘吧!」
她的眸中儘是蒼茫的委屈與哀傷,如白茫茫的洪水,洶湧而來。可是那眼底分明有一絲深深的怨毒,錐心刺骨,向如懿迫來。
綠筠性子再溫和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譏誚道:「你腹中孩兒是皇家血脈,不過借你肚腹十月,你有什麼資格斷他生死,還要送給皇后娘娘!你倒拿著皇上孩兒的性命予取予求麼?」
祈妃亦嫌惡道:「懷胎十月的辛苦誰不知曉,拿著孩子說嘴,是要以此要挾皇上和皇后麼?」
皇帝斷然喝道:「放肆!」
這一語,也不知是怪祈妃還是嬿婉。如懿以溫然目光相承,悲憫而淡然:「你真的要以腹中孩兒輕言生死麼?」
嬿婉亦知自己出言輕率了,然而如懿的目光看似溫潤,卻如利劍逼得她無所遁形。她心下更急,更覺得腹中抽痛,她一咬牙,猛地抬起腰肢,一個不穩又踉蹌斜倒於地上。劇烈的起伏扯動她腹中隱隱的疼痛,心頭閃過一絲暗喜,這個孩子,是來救她的,居然此時此刻動了胎氣。她死死地抵著疼痛蔓延而上的脫力感,拼著全身的力氣厲聲喚道:「皇上,臣妾出身寒微,便是謀害皇后娘娘與愉妃,於自己在宮中又有什麼好處?蒙此冤屈,臣妾不甘啊!」
她的哭喊撕心裂肺,更兼著滿臉痛楚,實是淒絕!
如懿深吸一口氣:「皇上,臣妾不相信巫蠱,但臣妾相信人心之毒,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今日下的手可以黑到臣妾生產時的接生嬤嬤,可以讓臣妾的皇子死得如此冤屈,那麼來日,宮中皇嗣的生死,都要落於令妃母女手中麼?」
有片刻的寂靜,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於皇帝,殿中只聞得嬿婉極度壓抑、痛楚的呻吟。那呻吟聲漸漸難以忍耐,還是進忠發覺異樣,驚呼道:「皇上!血!血!」
眾人凝眸望去,只見嬿婉裙腳隱約有血色蜿蜒。她捧腹蹙眉,冷汗淋漓,淒楚道:「皇上!皇上!」
綠筠不由得有些著慌:「皇上,看樣子,令妃怕是動了胎氣,要生了!」
祈妃縱然氣盛,可看著嬿婉臨產痛楚,不免也軟了神色。
嬿婉的目光纏綿而悲切,遲疑地看著皇帝,喚道:「皇上……皇上……咱們的孩子……」
皇帝略一遲疑,深深望一眼忍痛不已的嬿婉,斑駁的血色似未能打動他的冷峻:「禍亂宮闈者,不可不嚴懲!魏楊氏狂悖,謀害皇嗣,即刻拖出去,賜毒酒!」皇帝緩和口氣,「但魏楊氏難得進宮,令妃到底身在宮中,並不深知底細。何況令妃到底有身孕,即將臨盆……」他的眼底有無法掩飾的為難,投映於如懿眸中,「那也是朕的孩子。」
嬿婉聽得皇帝之令,幾欲昏厥,卻在驚痛中極力撐住了自己,壓抑著哭泣:「臣妾謝皇上留額娘全屍。」
魏夫人面如死灰,被小太監拉扯著往外拖去。在經過嬿婉時,她驟然暴起,死死抓住嬿婉裸露的手腕,想是用勁太大,嬿婉腴白的肌膚被抓出深深的印痕。魏夫人目眥欲裂,淒厲道:「你說的!是你說的!佐祿……你會好好管束佐祿!」
嬿婉哽咽著連連頓首,急欲脫開魏夫人的牽扯:「額娘,皇上留您死後的體面,不讓您身首異處,您要謝恩。」她的眼底蓄滿了淚,叩首連連:「皇上,臣妾會拿一輩子謝您的恩情和體面!」
魏夫人再無言語,直挺挺倒在地上,被進忠拖了出去。嬿婉掩袖欲哭,禁不住腹中刀絞般疼痛,終於嗚咽著痛呼出聲。
如懿微微定住,到底無法說出口。她是怕的,是真的。曾經無法生育的年歲裡,她真是恨,恨得牙齒都咬碎了,硌著滿口的碎稜堅角,一口口往下吞。她是恨的,所以在冷宮絕望的歲月裡,明明知道那些棉絮和蘆花會害死孱弱的永璉,她還是告訴了海蘭,由著海蘭和綠筠用共同的仇恨,將那個小小孩子送上死路。
可是那時沒有想過,有一日,她會活著出了冷宮,可以呼吸著冷宮之外不曾腐敗的空氣,她會一步步走到後位之上,會有自己的孩子。
那種隱藏著的罪悔,是日日夜夜的折磨。
海蘭不害怕,因為她是海蘭,無所畏懼的強大的海蘭。她害怕,她愧疚,她懺悔,因為她有那麼多的牽掛,因為她不曾想過,許多年後,她也會飽嘗喪子之痛。
這樣的靜寂,還是綠筠率先打破。她捻著手腕上十八子蜜蠟珊瑚珠手串,面色微白:「去母留子,也是可行之道。」
如懿瞬間睜眸,意識到皇帝是不會這般做的,不為別的,只為皇帝亦是失母之人。她深深呼吸,壓制住功虧一簣的頹敗感,輕緩道:「找個妥當的接生嬤嬤,照顧令妃生產。」她欠身:「皇上,那麼臣妾,親自去接愉妃出慎刑司。」
皇帝頷首,微覺歉然:「愉妃無端受此冤屈,是該皇后親自迎接,才可平息流言。」
嬿婉被王蟾扶著扶著上了軟轎,渾身被巨大而陌生的疼痛絞纏著,忍不住哭出聲來。春蟬兩手發顫,抓著嬿婉的手道:「小主放心,即刻就到永壽宮了。太醫和接生嬤嬤很快就會到!」
嬿婉扭著脖子看著身後漸行漸遠的翊坤宮,泣道:「皇上,皇上……」
春蟬難過而不安:「小主,皇上是不會來的。您安心,安心生下一個皇子,事情便會有轉機的。」她說罷,又急急催促抬轎的太監:「快些!快些!沒看小主受不住了麼!」
太監奔走時衣袍帶起的風顯得雜亂而灼熱,而另一種絕望的哭泣聲,喚醒了嬿婉疼痛的神經。她慌慌張張直起身子,尋覓著那哭聲的來源,慼慼喚道:「額娘!額娘!」
甬道的轉角處,嬿婉驟然看到魏夫人被拖曳的身體,她再也忍耐不住,放聲痛哭。春蟬見機,忙上前幾步,拉住為首的進忠,切切道:「進忠公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您讓小主和夫人再說兩句話吧。就當送夫人最後一程。」
進忠為難地搓著手,看見軟轎上的嬿婉又是疼又是哭,跺了跺腳,退到一旁道:「好吧!可得快點兒,否則連我的腦袋也得丟了。」
春蟬忙忙答應,示意小太監們輕穩放下軟轎。嬿婉忍痛撲向魏夫人的身體,哭道:「額娘,額娘,對不住!女兒保全不了你!」
過於沉重的絕望讓魏夫人保有了難得的平靜,她目光凌厲;"我不只為了你,更為了佐祿!」
嬿婉熱切的悲哀倏然一涼:「原來到了這個時候,額娘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佐祿!」
魏夫人狠狠盯住她:「你為了自己連額娘都可以要挾!哼哼!我和你阿瑪早知道,女兒是靠不住的!」她迫視著嬿婉,「佐祿,他是魏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血脈。你給額娘發誓,無論如何,都會保全他,護著他,就像護著你肚子裡的這塊肉,護著魏氏滿門未來的希望!」
一語催落了嬿婉無盡的熱淚,她咬著唇,極力道:「額娘,女兒聽您的話,您不會白死!」她傷心欲絕,忍不住低低呼痛。
魏夫人強打起精神,喘著粗氣道:「嬿婉!是你蠢!是額娘蠢!咱們一直費盡心機,想要剷除一個個障礙,殊不知卻捨大取小,走了無數彎路!」
嬿婉咬得唇色發紫,急切道:「額娘,您說什麼?」
魏夫人照著自己的面孔狠狠抽了一個耳光,抽得嘴角淌血。她嘶啞著聲音道:「嬿婉,額娘算是看清楚了!除去誰都沒有用,絞盡腦汁,用盡手腕,還不如專心對付一個!」
嬿婉驚呼:「皇后!」
魏夫人切齒道:「是!除去她的孩子算什麼,她照舊是皇后!還不如一了百了,將她扳倒。算命的仙師說了,你是有運無命,那賤人是有命無運!就憑著這句話,你一定要奪了她的皇后之位,讓她生不如死!」她還欲再說,進忠忍不住催促:「小主,拖不得了!您也得留著奴才的腦袋好給您效力啊!」
魏夫人灰心到底,泫然含悲,被進忠拖著,一壁低呼:「嬿婉,額娘能幫你的,只有到這裡了。你自己……你自己……好好護著佐祿,別負了額娘用命換的……」
帶著暑氣的風潮濕而黏膩,將她悲切的尾音拖得無比淒厲。嬿婉想要追上去,卻被身體的劇痛扯住,險險跌倒。春蟬與瀾碧慌得相對哭泣,拚命扶住了嬿婉,茫然四顧,忽然叫起來:「小主,齊太醫來了!小主,齊太醫來了!」
海蘭扶著宮女緩緩走出,有些跌跌撞撞,不大穩當。她精神倒還好,瘦了一圈,也憔悴了不少,好像一夜之間便蒼老了五六歲,但眉目間那種濯濯如碧水春柳的淡然卻未曾淡去,還是那樣謙和,卻透著一股什麼也不在意的氣韻。
她的腳步有些滯緩,慢慢地,一步又一步,好似許久不下床的人終於踏到了堅實的地面,腳步卻是那樣綿軟。葉心與春熙一邊一個扶著她,也甚是吃力。
如懿領著永琪候在慎刑司門外,見了她出來,忙伸手穩穩扶住她的手肘。永琪早已淚流滿面,跪下叩首道:「額娘!額娘!」
海蘭深深地看他一眼,伸手拉他起來:「還好,尚不算過於毛躁。」
如懿握著她薄如寸紙的手腕,不覺深皺了眉心:「瘦了好些,都能摸著骨頭了。」
海蘭見了如懿,想要展顏笑,卻先是落下淚來:「姐姐。」她見如懿一臉擔憂,忙道,「這些日子你也不好過吧?」
如懿爽然一笑,眸中閃過一點流星般微藍幽光:「撒網收魚,總比渾渾噩噩任人魚肉好得多。」
海蘭半靠在如懿身上,低聲道:「我聽葉心學舌,似乎是為了巫蠱之事?」
如懿不以為然,面上笑渦一閃:「藥引子而已,否則怎見藥力?」
「真有其事?」
「去搜魏府的人是李玉帶去的,做些手腳也不算委屈了他們。若無巫蠱事,哪裡勾得清皇上心底餘毒,既然他總以為是本宮妨害自己的十三阿哥,相信天象禍福之說,那麼巫蠱毒害,他也更會相信。」
海蘭頷首,含了安定之意:「是。我們已經忍得太久。只是折損了姐姐的一個阿哥,才換了他額娘的一條命,實在太不上算!」
「不管什麼命,都是人命!本宮所要的,不過是一命抵一命。如今她失寵於皇上,她兄弟佐祿也沒了依靠,如同喪家之犬卻還成日惹是生非,也夠叫她傷神的了。」
海蘭不肯放心:「姐姐真覺得令妃會安分守已?」她側耳傾聽,「是誰在叫喊?是令妃要生了,是不是?」
「管她生什麼。她已是無依無靠,唯殘命而已。若是趕盡殺絕,反而叫皇上疑心。」如懿無端生了幾分疲累,「本宮與皇上之間,彼此疑心至此,若不再留三分餘地恐怕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反而不好!」
海蘭嗤嗤一笑,眼中儘是不屑:「姐姐還是在意皇上?」
如懿的憂鬱凝於眉心:「不是在意皇上,是在意『夫妻』二字。本宮與皇上少年相伴,悠悠數十載,難不成要為了旁人走到分崩離析之地麼?」
海蘭渾不在意,拍去衣上塵灰:「此事之後,皇上可曾好生安慰姐姐麼?」
「事過境遷,安慰有何用?本宮與皇上都已過了半生,即便年華漸去,又連遭創痛,容色朽頓不如年輕的嬪妃了。但偶爾見見,閒話兒女,便也全得過情面了。」
海蘭一笑,大大方方道:「姐姐這話,說的倒是我了。』
「所以皇上喜歡誰,由著他去便是。本宮只瞧著你,別再吃這樣的暗虧就好。」她憐愛地看著海蘭,伸出手為她細細理順凌亂鬢髮,柔緩道:「在慎刑司受苦了,本宮讓容珮燉了你最喜歡的山藥蓮子燉水鴨,此時估計爛爛的了,正好入口。」
海蘭輕笑,神色亦活泛許多:「有姐姐的囑咐,雖然所住牢籠窄小,不便伸開手足,但心裡安寧,倒也不算受苦。」她看著永琪,一雙明眸似要看得他成了個水晶人:「聽說你到底沉不住氣,去求了皇額娘救我,是麼?」
小小的少年面上儘是赭色,忸怩不堪。
海蘭凝視著他,笑影漸漸收斂:「你這般做,便是不信你皇額娘會真心救助於我,才做出這般醜態,是麼?」
如懿按住她的手,微微搖頭:「到底是小孩子,咱們什麼都瞞著他,他是你親生子,難道無動於衷?也幸好他急得日日來叩首,旁人才信本宮真厭恨了你,才能被咱們找到蛛絲馬跡。」
海蘭盯著羞愧的永琪,見他越發低下頭去,搖首不已:「你皇額娘疼你,才為你說話。今日額娘告訴你明白,你的錯,一是輕信人言,二是疑心嫡母,三則救助亦無方向。你知道額娘是因十三阿哥緣故而進慎刑司,皇后為十三阿哥生母,若無額娘與你皇額娘情分,你求之何用?」
永琪滿眼是淚,強忍著不敢去擦,只得生生忍住道:「可是求皇阿瑪和太后娘娘也是無用的。」
「當然無用!」海蘭斷言道,「亂花漸欲迷人眼,此時你更要留心你皇額娘與皇阿瑪的舉動,看看是否有可以助益之處。再不然,李玉和凌雲徹處都可旁敲側擊一二,何至於做出這般慌亂無用之舉。要知道,為人處世,一旦過於急切,便會亂了分寸,敗相盡現。」
永琪被訓得面紅耳赤,囁嚅分辨道:「兒子當然是信皇額娘的……」
海蘭深深剜他一眼,含了沉沉的失望,道:「雖然信任,卻不能一信到底,不能貫徹始終,便是你最大的錯處!」
永琪喃喃著想要辯白,如懿溫和地目視他,撫著他的肩膀:「皇額娘知道,你雖年幼,卻飽經世態炎涼,知道一切要靠自己,要信自己。但,本宮雖是皇后,是永琪額娘,也是從小教育著你的額娘。」
永琪俊逸的面龐漲得通紅,深深叩首,默然不言。
七公主的平安誕落,已經是一夜之後。
此時的永壽宮已經人仰馬翻,人人自危。只春蟬與瀾翠兩個大宮女還在旁慇勤服侍,底下的人全不知避到何處去了。放眼閣中,唯有幾個接生嬤嬤,有一搭沒一搭地忙著。
嬿婉從陣痛中甦醒過來,眼底乾涸得沒有一滴眼淚,淒惶地望著閣頂銷金菱花圖樣,那點點碎金成了落進眼底的刺,深深扎進軟肉裡。她的咽喉因為長時間生產時的疼痛呼喊而沙啞,卻依舊喃喃:「怎麼會是公主?怎麼會?」
春蟬怯怯寬慰:「小主別這麼著,月子裡傷心是要落下病根兒的。公主,公主也好。公主貼心呢。」她極力轉著腦子,「小主您忘了,比起皇子,皇上也更喜歡公主呢。」
嬿婉聽得「皇上」二字,微微掙出幾分力氣:「皇上,皇上知道了嗎?」
春蟬與正端進熱水的瀾翠對視一眼,還是道:「皇上已經打發毓瑚姑姑來看過一眼,回去覆命了。」
嬿婉眼底的熱切被澆滅殆盡:「皇上和本宮一樣,都盼著是位皇子!為什麼偏偏是個沒用的公主?若是皇子,本宮便有辦法脫出困境!為什麼?」
春蟬嚇得趕緊摀住她的嘴:「小主!小主!公主也好,皇子也好,您總算母子平安,也不枉夫人……」她有些畏懼,「方纔進忠來回話,夫人已經上路。小主,您可別忘了夫人臨終囑托,一定得善待自己啊!」
正說著,七公主嚶嚶哭了起來,她的哭聲極其微弱,也怕吵著傷心煩惱的嬿婉似的。不知怎的,這小兒的哭聲便觸動了嬿婉的心腸,終於歎口氣道:「抱來給本宮瞧瞧。」
瀾翠見嬿婉有興致,忙抱了七公主上去,喜滋滋道:「小主快看,七公主長得多好看!」
嬿婉懨懨地瞥一眼紅錦襁褓中的嬰孩,皺眉道:「臉皺巴巴的,沒有本宮好看,也不大像皇上。」
瀾翠吐了吐舌頭:「孩子小時候都這樣,長大就好看了,女大十八變哪!」
嬿婉隨意撫了撫七公主的小臉,疑道:「怎麼哭聲這麼弱?是不是餓了?」
乳母是早已挑好的韓娘,她上前福了一福,抱過公主哄著道:「回小主的話,公主喝過奶了,就是身子弱。小主是頭胎,生得緩慢,公主也遭罪些。」她掰著指頭,「哎呦!今兒已經是七月十六了。公主是昨夜生下的,正好是七月十五的中元節!」
另一個乳母「哎呦」一聲,嘴快道:「中元節,可不就是鬼節嘛!」
春蟬凶凶地橫了乳母一眼,怒道:「嘴裡胡嚼什麼!公主也是你們能議論的?還不趕緊抱下去餵公主!」
乳母們抱著公主訕訕退下,外頭隱約還有誰嘟囔:「神氣什麼!生了公主皇上也不來看一眼,早就失寵了的,還威風八面的!」
「七公主出生的日子可不好,和前頭淑嘉皇貴妃的八阿哥一樣,都是鬼節生的。」
「你們瞧八阿哥,那條腿好了也是一瘸一拐的。咱們七公主也可憐,令妃娘娘又是這個境地,可見是被她額娘連累透了。」
「一輩子就只能得這麼一個公主了,公主能算什麼依靠呢?連愉妃都不如,只怕這輩子都完了。」
所謂的絕望,大概就是這樣毫無希望。原本意料中的錦繡人生,會因為突如其來的失算,全盤崩潰。
她望著窗外淒寒如雪的月光,揉了揉乾澀的眼,啞然哭泣。
生下公主後的數日裡,嬿婉抱著小小的,瘦弱的嬰孩,聽著她哀哀的像病弱小貓般得哭聲,彷彿也在替自己申訴著無盡的委屈、失望、惶恐與憤恨。
人人都以為她完了,是麼?恍惚的一瞬間,連她自己也這麼覺得,卻又很快安慰自己,還年輕,一切還可以重頭來過。
嬿婉無聲落淚。彷彿只有這溫熱鹹澀的淚水,才能抵禦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的惶惑。正默默念想間,卻見李玉帶著兩個小宮女進來,恭恭敬敬向她請了安道:「令妃娘娘萬福。」
嬿婉幾乎是欣喜若狂,慌慌張張擦了淚,忙不迭起身道:「李公公來了,可是皇上想念公主,要公公抱去麼?」
李玉的笑容淡淡的,維持著疏離的客氣,像冬日裡的毛太陽,明亮,卻沒有熱度。「回小主的話,皇上是惦記著七公主了。但想著小主還在月子裡,親自照拂不便,所以特命奴才帶了去。」
嬿婉一怔,大為意外:「公主還那麼小,便要抱去阿哥所了麼?」她慌裡慌張,「公主還小,離不得額娘。」
「小主此言差矣。宮中規矩,若非皇上特許可由親娘養育,皇子和公主都會交由乳母在阿哥所帶著,或是交給身份更尊貴的嬪妃為養母。」李玉道,「皇上的意思,穎嬪小主膝下無子卻出身高貴,可以替小主撫養七公主。」
瀾翠失聲喚道:「怎麼會?穎嬪小主只是嬪位,我們小主可是妃位啊!」
李玉沉下臉道:「穎嬪小主雖然是嬪位,但卻出身蒙古貴戚。穎嬪小主又是諸位蒙古嬪妃之首,其貴重受寵,豈能只按位分序列。」
瀾翠深知嬿婉對七公主身為女兒身頗為失望,但也知道這個孩子的要緊,欲再分辨,但見李玉神色冷淡,也只得噤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