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7 章
竊心

次日清晨起來,皇帝的沉默如山,壓得人喘不過氣。如懿起身要替他掩上龍袍的扣,他的手輕輕一推,將她推出千山萬水的遠。如懿便索性收了手,溫溫柔柔立在一旁。皇帝一言不發,由著李玉和容珮伺候了上朝去。

如懿鬆了一口氣,渾身都鬆懈了下來,靠在床欄上。容珮低低道:「娘娘昨夜沒睡好吧?」

如懿只道:「拿些消炎去腫的藥酒給凌雲徹,再拿煮熟了的雞蛋替他揉。」

容珮難過道:「奴婢都問過了,凌……小凌子不肯,他說只有自己腫著臉帶著傷,皇上看了才能消氣些。」

如懿無聲地歎息,「難為他了。」

她抬著眼,凝視著帳頂一隻隻欲飛未飛的蝴蝶,那麼美,卻是死的,永遠也飛不起來,只是尋一個合適的位置,被釘在那裡,供人瞻仰。

這樣的日子,永遠也沒有盡頭。

皇帝坐在養心殿內,批了一沓折子,下筆漸漸狂亂無章。他氣餒地丟下筆,仰面無言。

十二扇青玉羅漢屏風後群裾一閃,卻是穿著纏枝銀絲杏子紅緞袍的嬿婉捧著一盞銀耳白果羹迤邐而出,盈盈喚道:「皇上。」

她和婉的語調,配著如江南杏花煙雨的顏色,恰到好處地安撫著皇帝枯涸毛躁的心思。他抬一抬手,勉強一笑,「嬿婉,你來了。」

嬿婉裊裊婷婷立住,道:「臣妾念著天寒,叫人給各宮的常在答應們都選了鵝羽斗篷並一件狐皮錦袍。雖說是位分低,到底也是伺候皇上的人,若太寒素凍著了,叫臣妾心裡怎麼過得去。」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有你協理六宮,朕很放心。只是你這般厚待她們,宮裡的銀子怎麼夠?」

嬿婉抿唇一笑,嫣然百媚,「臣妾兒女眾多,分例也跟著多,加之太后疼愛孩子,難免有些賞賜。其實孩兒家的用什麼呢,臣妾從哪裡省一抿銀子,也夠原上姐妹間的面子了。」

皇帝微微一笑,「你溫柔賢惠,朕心甚慰。」

嬿婉退後兩步,如楊柳依依,輕盈拜倒,「皇上,臣妾初掌宮中事,許多事權衡不定,怕有錯漏。畢竟皇后娘娘正位中宮,一向處事果敢決斷,臣妾不敢妄行。」

「果敢決斷,直爽無忌?那固然是皇后的好處。」皇帝笑容忽斂,神色間甚是冷峭,「皇后並非沒有她的好處,只是那好處是她本就有的,朕初見之下覺得驚艷,長久相處,那驚艷卻成了稜角,劃破皮肉,鮮血淋漓,實不能忍耐。」

這樣美的一個女子,說起話來更讓人如沐春風,「臣妾自知出身微寒,見識俗陋,不堪與皇后娘娘相較。」

皇帝仔細端詳,「是。一開始的你,的確不夠風雅美好,但正因如此,你今日所有的好,都是因為朕而得到。看你盛放於朕掌心,朕很欣慰。」他的笑意驟然一冷,「對了,有件事朕須得告訴你一聲。凌雲徹,朕打發去翊坤宮當宮監了。」

心跳驟然漏跳了一拍。那瞬間的空白裡,是誰在她心上狠狠捅了一刀,刀鋒全沒,卻全然不見血色。

明明,她是聽進忠說起過這件事。當時的自己,已然覺得渾身血液逆流。可是此時此刻,再度得知,卻不想仍是這般痛。

嬿婉的腦海裡疾轉過一個念頭,情願他死,情願是死了,也遠勝於這般活著,屈辱,低賤,受著一刀一刀的凌遲。可話到嘴邊,她居然聽見自己的聲音紋絲不亂,「皇上容他一條性命,已是聖恩浩蕩。凌雲徹有生之年,必當肝腦塗地,才能報皇上的寬仁恩德。」

皇帝濃墨色的眉軒然一挑,「凌雲徹到底是你同鄉,與你一同長大。你毫不在意?」

嬿婉低眉順眼,雪膚花貌在淺淺的櫻色胭脂的暈染下,依然是貞靜的模樣。哪怕春事爛漫到難收難管,她依然是傍在身邊的一株桃花,簡單而溫柔,臨水花開。她深深敗倒,謙卑而渺小的身形,卻迸發出斬釘截鐵的力量,「臣妾畢生唯一所掛懷之男子,天地間唯有皇上一人。便是臣妾的兒子,長大後自有自己的路要走,而臣妾是要一生一世侍奉皇上左右的。」

皇帝伸出手,緊握她細細一截皓腕,親自扶她起身,「好了。你的心思,朕都知曉。」他的聲音像被蛀了一個洞,空茫茫的,「那麼嬿婉,你相信凌雲徹和皇后有私麼?」

嬿婉怯怯道:「臣妾不知。但臣妾想,皇上為何要將凌雲徹送往翊坤宮為宮監,身體雖非男兒,心卻未必改變。將凌雲徹置於翊坤宮內,太過……」她怯怯地抬眼望著皇帝,不敢再說下去 。

皇帝怔住,一瞬間眸底五味紛繁,他揮一揮手道:「朕懂了。」外頭李玉道: 「皇上,容嬪小主到。」

這是宮裡不成文的規矩,容嬪面前,誰都是要退避三舍的。不為別的,只為皇帝昔日對她的轟烈的愛意。

嬿婉自然識趣,連忙告退。

香見緩步進來,恍若未見嬿婉。皇帝早早站起身來,聲調軟了七分,「香見。」

只這一聲輕柔的喚,嬿婉便知道,哪怕自己有貴妃之尊,但比起香見這個小小的嬪位,在皇帝心裡的份量,不知輕到何處去了。

嬿婉掩門而出臉頰一陣發酸,心硬如鐵。幸好,幸好香見不能生育,否則,自己的一輩子,是再無出頭之日了。

香見打扮得素淨,不飾珠翠,只以一枚無紋的青玉扁方綰起一頭青絲。她靜立在那裡,便是鉛雲低垂之下一朵素白的雪花,從天空飄落,輕輕落在眼睫上,便是昏暗天空裡最透亮的晶瑩。

皇帝一掃倦乏之色,欣喜道:「你難得肯來養心殿。」

這麼多年,香見一直未曾學會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她直截了當,「皇上不該如此對皇后娘娘。」

皇帝訝然,「你為皇后才來養心殿?」

香見淡淡笑,那笑容芳香潔淨,恬然自若,「有何不可?」她斂容正色,「皇上不該疑心皇后,不該疑心皇后之餘還如此不問皂白嚴厲處置凌侍衛,更不該將處置過的凌侍衛送進皇后宮中服侍。」

皇帝聽她直言不諱,臉下的肌膚一層層燙起來,燙得他著惱,「這不是你核過問之事。皇后害你不能生養,你還為她說話,你……」

香見盈然欠身,面無表情,「那是臣妾願意的,皇上不肯惱臣妾,所以惱皇后罷了。」

皇帝輕聲呵斥,對著她卻實在凶不起來,「不要由著性子胡言亂語。皇后對你是大失分寸不辨進退。對著凌雲徹卻是情難自抑渾然忘我。她若明白自己的身份,就該親自下令處死凌雲徹,斷了流言蜚語,也還了自己清白。」

「然後呢?」香見譏諷,「皇后的清白就該建立在犧牲一個無辜的男人身上,然後心安理得地伴隨皇上身邊,渾然忘卻一條人命?」她春山黛眉飛揚立起,「皇上早知臣妾心中一直思念寒歧,為何從來不怒不責?皇后之罪尚不能有定論,皇上就這般怒火中燒,失了理智麼?」

皇帝拂袖,「你牽掛與自己曾有婚約之人,乃是情理之中。皇后早年就嫁與朕,半道心意遊蕩,實不可恕!皇后乃是國母,如此行止有失,簡直大傷體統!」

香見緊緊抿著唇,若有所思地細細打量著皇帝,不覺生出一縷溫靜的哀色與憐憫,「皇上這般惱怒,到底是為了『體統』二字,還是顏面,更抑或是因為在意皇后,視皇后為親近,才不容他人有敬慕之心?」

皇帝背轉身去,冷然決絕,「胡說!」

香見呵地輕笑,長長地歎氣,「臣妾陪伴皇上之時頗多,冷眼看了良久,自為臣妾而使皇上皇后生分,難道不是因為皇上在乎皇后違背了自己的心意麼?若是無關之人,嚴懲即可,何必兩相生疏呢?皇上便是在意,所以才會介意,介意一個無關緊要之人。」

皇帝伸展手臂,將香見攬入懷中,低低道:「不要說了,香見,不要說。」

她的鬢髮柔軟地拂在他的面頰上,像綿綿的春草,卻蕭瑟到無言。他不是不知曉,懷中的女子,哪怕依偎在他懷中,她的心一直是冰雪巔的一朵雪蓮,盛放或枯萎,從來與他遙遙隔絕,毫不相干。

他如此癡絕地仰望,不過是明白,無論他何等縱情,何等放任,那些立在身後的人,永遠是不會離開的。

世間哀苦離散如秋草寒煙迷離,年年歲歲榮枯在他遙遠的少年時代。可他一直願意相信,哪怕世事無常,他到底有過一個忠心的琅,一個誠摯的如懿,他的妻們。

可是如今,琅已然屍骨蕭寒。如懿,如懿的心,竟也會慢慢走向一個微不起眼的低賤卑微的男子麼?

他沉吟良久,任憑思緒苦纏,拉扯不斷。

能夠確定的,唯有當年,他們風華正盛的蔥蘢歲月。她於漫天夭濃的粉色櫻花下轉過頭來,朝他拈花一笑。那無邊無際的粉色爛漫不知春光短縱,開得肆無忌憚,拼卻一生醉顏。卻經不得一夕風拂,便落英如雨,輕紅委地。那時的他們,哪裡懂得這個。他所有的心思,都落在初見的她身上,輕攏的髮絲間,猶有一瓣粉紅輕悄停留。他忍不住走近,輕聲喚她,「青櫻。」

往昔的溫柔無聲撼動,讓他有一襲難以言喻的酸楚。也不過一瞬的停留,他忽然想起凌雲徹的臉,那張被他狠狠挫礪過的臉,居然還有那般克制的從容。他到底是把凌雲徹送到了翊坤宮的簷下。連他自己的心也模糊了,究竟是為了什麼?究竟想看到些什麼?

皇帝無端地膩煩起來,這個把戲,實在糟透了,無趣極了。他的心在寂寂沉墜,他不能任由他與如懿的關係走入龐大而不見天日的暗淡中去。不能。

他心意沉沉,轉至堅決。他低低呢喃,似是自語,「香見,朕知道該怎麼做。」

這是一場數十年都未曾見過的大雪,紛紛揚揚,碎玉片綾。連活了半輩子的老宮人都搓著手道,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雪。

視野裡全是白茫茫一片,無數白雪如割碎了的白錦無休無止地往下撒著,彷彿誰的熱淚,落到一半就被凍住,卻淌也淌不完似的。

一個白日下來,地上早積了尺厚的雪,整座紫禁城早已是銀裝素裹,為了驅散這令人室息的死白,一個個火紅宮燈早早點燃,順風搖曳於廊下與庭院,在漫地銀白中投下一個個碩大的橘紅的影,跳脫的,渺小的,帶來暫時的一點溫暖和安心。

凌雲徹很安分,一應殿內的功夫都交予三寶照應。他只守在殿外,與如懿保持著刻意的距離,謹守著尊卑的尺度,無可挑剔。唯一要緊的功夫,是哪怕天再寒,雪再大,他都會去御花園中折來新鮮的臘梅花插在碎紋白瓷花觚中,瑩黃的花瓣薄而晶透,散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凌雲徹全然把這當作一件大事來做,一絲不苟,亦不許旁人插手。

連容珮私下裡亦喟然,「凌雲徹受辱之後仍能如此嚴謹,實在是護著娘娘。」

如懿坐在那裡,打量無名指上套的鏤金護甲上嵌著梅花五瓣珊瑚珠子,那是密宗所貢的紅珊瑚,飽滿油潤,殷紅如血。呵,真是如血,看得久了,那血就像是沁到了眼底,叫人心生不安。她撫摸著半舊的裡外發燒的銀貂手籠,遲疑著道:「容珮,你覺得這件事到這兒便完結了麼?」

容珮深吸口氣,瞪著眼道:「凌雲徹都成了……公公,還不算完麼?」

如懿搖一搖頭,「本宮也不知道。」她聽著硬硌硌的雪密密敲打著瓦簷的簌簌聲,「對了,下那麼大的雪,你記得給宮裡人多添些衣裳。另外,永琪房裡……」她歎口氣,「幸而永琪這幾日都留在養心殿。若是他回來,見到凌雲徹成了公公,本宮要如何解釋呢?」

但,永琪並未再見到凌雲徹。

大雪兩日後終於放晴。皇帝如常往翊坤宮來,他品茗片刻,忽而目光一掃,瞥到立在正殿外的凌雲徹,便向如懿道:「有件事朕得告訴你,你宮裡有人手腳不大乾淨,得仔細查查。」

他說得慢條斯理,彷彿是一件不大要緊的事。如懿目光一爍,「皇上指誰?」

皇帝輕嗅茶香,道:「凌雲徹。」

果然是他。

預料之中的禍事來得更早,如懿一顆心已然墜了下去,口氣卻淡,依舊低頭繡著給海蘭的一枚郁金色盤花籽香荷包,海藍色的絲線綿綿不斷地繡著蘭萱忘憂的圖紋,「什麼了不得的東西,竟要皇上親自過問?」

皇帝閒閒放下手中的脂玉夔龍茶盅,「凌雲徹盜走了朕在翊坤宮中的一件至寶,即時押入慎刑司,拷問不出,不得輕饒。」他托起如懿的下巴,「這麼鎮定,不向朕求情?」

如懿冷冷瞥他一眼,「皇上認定他有錯,旁人求情又有何用?只是臣妾不明自,皇上心懷壯思,怎會連芥子之事都不肯放過?」

「人走千里坦途都無妨,只是鞋履中的石子,若不剷除,便會傷了自己。這樣的人,留在你宮裡,朕也不放心。」他喚道:「來人!」

進忠響亮地答應了一聲進來,「皇上,奴才在。」

皇帝淡淡道:「將翊坤宮太監凌雲徹關入慎刑司細細拷問,務必說出真相為止。

如懿端坐於位上,看著眾人將毫不反抗的凌雲徹拖了出去。她看見他最後的眼神,那樣平靜,如一潭死水,平靜得徹骨淒寒。

如懿緩緩道:「皇上不在乎冤枉了人麼,還是覺得真與假,其實全然不重要?」

皇帝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如懿,那水波柔和的雙眸裡隱著刺冷的光,好似殿外素色的雪。半響,他才幽幽地輕歎一口氣,「真與假,朕也很想知道。皇后,你呢?」

這個世間本沒有真相。所有的真相,只在乎皇帝一念之間,連生死禍福亦是。

沒有人可以由著自己,沒有人可以主宰自己。

真是瘋狂,所有的人都這樣活著,營營役役,渾渾噩噩。真是瘋狂。整個紫禁城,都是一群瘋子的狂歡與哭號。

她這樣想著,忽而笑出了聲,清脆的,冷冽的,是冰珠落在堅石上的冷脆。

皇帝古怪地看著她,「你真是瘋了。」

如懿笑了片刻,拈著銀針對著光,慢慢地繼續著手中的繡紋,連皇帝離開,也未起身相送。

殿中,唯有一縷梅香,幽幽動人。如懿渾然不覺,那銀針何時戳進了肉裡,沁出暗紅的血。

殿外天寒地凍,殿內串著地龍,供著火盆。宮苑裡人都不知跑哪裡去了,暖閣裡只有容珮蹲在地上,拿火筷子撥著火盆裡燒得將熄的炭。她手勢輕巧,眼看著炭火一芒一芒的紅星漸漸褪成暗銀色的灰燼,又翻出幾點猩紅的火星。

京城嚴寒,但從未有哪一日如今日這般冷過。雪化了又下,反反覆覆,一層冷意覆了另一層,將紫禁城內外凍了個透透的。窗外雪子飄得有些急。敲在凍住的瓦簷上,打出「絲絲」的微響。那聲音雖輕,卻亂,且汪樣一片,沙沙地煩心。如懿眉目間有幾分神傷,聽著那紛紛落落的聲音出神。

容珮撥了炭淨了手,端過一碗煨好的粟子薯蓉羹奉上,「雖說天暖心冷,但娘娘也別自己洩了氣。」如懿接過來嘗了一口,溫熱的甜食讓人在孤寂悲苦中稍稍有鬆弛的力量。可惜,她並沒有胃口。

容珮也不多勸,只道:「這些日子內務府撥了不少宮裡的人走,說是伺候娘娘不周,卻也不說什麼時候再撥人來。」她看一眼如懿,「內務府不敢這樣做,多半是皇上的意思。」

如懿緩緩道:「皇上原要本宮靜心,人少些也好。皇上想怎麼做,由得他去。」她口氣雖閒,但到底幽怨太深。容珮知道此事於如懿傷得太深,想要釋然也是不能。且那日之後,凌雲徹便再無消息,慎刑司裡瞞得滴水不漏,誰也打聽不出什麼。

如懿煩亂地擺弄著窗前長几上的蜜蠟琥珀攢花盆景,如一般的嫩黃,潤澤鮮妍。那還是海蘭送來的,告訴她蜜蠟可以寧神靜氣,定痛壓驚.

她的驚與痛,還算少麼?再好的蜜蠟,亦不過是外物,聊作安慰。

隱隱聽得軟簾掀動窸窣有聲,她不必猜,也知道是誰來了。

自從那日皇帝離開,嬪妃中唯一肯來看望的,也唯有海蘭了。 然而對著海蘭問詢而關切的目光,她亦不知從何答起。

幸好,海蘭亦不多問。

如懿聞聲抬首,果然是海蘭進來。葉心幫海蘭解下杏子綠羽鍛大毛斗篷,海蘭便含笑迎上來,「永琪和他福晉送了好些府裡制的點心來,倒比宮裡的新巧些,也不那麼甜,便拿來與姐姐嘗嘗。」

如懿心神不定,「永琪有心,時時送東西來。」

海蘭欣慰,「咱們悉心教導出來的孩子,知曉進退之道,必定青出於藍。」

如懿看她一眼,「你是覺得我這個長輩,不如晚輩懂得進退?」

海蘭撿過如懿手邊的那只荷包,自從凌雲徹離開,如懿也無心再繡。如何繼續呢?蘭萱忘憂,她根本深陷憂愁,不知如何脫離。海蘭低首道: 「皇上執意要處置凌雲徹,姐姐若只是不聞不問,或許還不能解去皇上疑心。」

「不該是他的錯,不該由他來承擔。而且,皇上不會到此為止,他一定會讓凌雲徹死的。一定會。」

海蘭的口氣發沉,帶著寒霜氣,「死便死,與姐姐有什麼相干?不過姐姐光袖手旁觀還不夠,要解出困局,保住無虞,最好的法子,便是由姐姐要凌雲徹死。」

如懿的目光一跳,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做不到。你也知道,哪怕我這樣做了,也只是暫保無虞。不知道什麼時候,為了什麼事,皇上又要疑心!狂潮迭起,我快受不住了。」

海蘭盯著她,死死抓著她的手,決絕道:「姐姐,受不住也得受。就像走不動了,爬也要繼續爬下去。姐姐,咱們已經熬了這麼多年,不能半途廢棄,更不能為了一個不相干的男人來影響你的未來。」

如懿狂熱地喊起來,她極力克制著自己的聲音,彷彿如此,才能克制住滿心的傷痛,「己經夠了!夠了!凌雲徹犯了什麼彌天大錯,皇上要對他施以宮刑讓他受奇恥大辱,還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凌雲徹沒有錯,姐姐也沒有錯。可只要皇上覺得你們有錯,錯也是錯,無錯也是錯。但話說回來,皇上的心思其實很好猜。凌雲徹對姐姐照拂,比照出他這個夫君的冷漠。凌雲徹對姐姐的安慰,比照出他這個夫君的無情。無人可比,無情無義也不算明顯,可有人比照,上下立見,皇上如何能忍?」海蘭搖頭,惋惜不已,「凌雲徹,真是可憐。」

「可憐?」如懿失意地笑,「海蘭,這些日子,我總夢到那些死去了的人,富察琅,高晞月,金玉妍,白蕊姬。那些和我們鬥了一輩子,鬥得命都沒了的,也不過是些可憐人。但是,誰來可憐可憐她們,誰來可憐可憐我們呢?」

海蘭分明有一絲神傷,卻絲毫不肯示弱,「若說可憐,誰不可憐?誰叫我們是生在這裡的人。姐姐,你若是可憐他,那麼你只會比他更可憐。所以,由姐姐下令殺了凌雲徹,是最好不過的。」

身體的深處,有某種不知名的痛,劇烈地磨扯著她。如懿的手一顫,推開海蘭的手,冷然道:「這件事,我不會做。」她深吸一口氣,「凌雲徹,是一個好人。」

海蘭的聲音陡地尖銳,像劃破蒼穹的亮藍色的電,「凌雲徹是很好。姐姐若不進宮,若不是皇后,嫁得這樣一個夫君,門楣雖然低些,但這一生也不枉了!但世事不可扭轉,姐姐既是皇后,就得保得住自己,也犧牲得了別人!」

如懿看著她難抑的激動,忽而明白了什麼,她漸漸軟弱下來,低低喃喃,「海蘭,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像宮外的人一樣,平凡,普通,但是正常。不會在這個地方,日復一日地瘋狂。」

海蘭無聲地哽咽,走近如懿,撫摸著她的頭髮。如懿的髮髻上綴著碧玡瑤累珠花鈿。那濃淡相宜的碧色上,雕琢著一對小巧精緻的鴛鴦,交頸相纏,親暱無儔,連那一尾尾羽毛,都清晰可見。她半擁著如懿,忽然想起哪裡聽來的一句詩。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

她悲憫地看著懷中的如懿,心意更是定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