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2 章
紅顏哀(下)

如懿驚得倒退一步,幾乎要跌坐於地,幸好被容珮扶住了。如懿立時變色,喝道:「出去!」容珮嚇得急忙轉身,如懿厲聲道,「方纔本宮與皇上說了什麼,你都沒有聽見。出了這個門,你沒長嘴,也沒有耳朵,一個字都不許漏出去!」

她見周圍打發得乾淨,終於禁不住軟弱了下來,「皇上說出這樣的話來,是要錐臣妾的心麼?方纔那些話臣妾不許人知道,是怕落下話柄叫人譏刺皇上!」

皇帝大約也是氣昏了頭,惱道:「有什麼可譏刺的?朕只是真心喜愛一個女子而已。」

如懿慼然相對,「既是真心,自該叫人歡喜,何來勉強與難過,逼得寒氏一心求死!」

皇帝微微語塞,旋即道:「朕在準備一份禮物,只要假以時日完成,朕一定會讓香見回心轉意,侍奉朕身側!」

如懿睜大了眼眸,眼底的傷心漸漸蔓延出一絲鄙夷的意味,「是麼?但皇上大可捫心自問,是真心愛憐寒氏,還是為了一己私慾與好勝之心?」

他喃喃:「在今日之前,連朕自己也一直以為喜歡的是香見的容貌。直到她自毀容顏,朕才明白,朕喜歡的,是她堅持自己的倔強,是她對寒歧的堅貞。這些,都是朕沒有的。」

她的嗓子一陣陣發澀,彷彿難以啟齒,卻依舊忍不住問:「就因為皇上自己沒有,所以一定要從寒氏身上得到?」

皇帝低著頭,斜倚著身體,似乎無奈疲倦到了極處,可他的眼底仍有渴求閃爍,「如懿,朕從來就沒有得不到的人,得不到的事,香見是唯一一個。你別叫朕留下遺憾,好不好?如懿,香見她不想活了,可朕不能失去她,真的。如懿,讓她活下來,讓她願意活下來,在朕身邊,好不好?」

她答允不了,嗓子眼張不開,嘴唇緊緊地抿著。她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有著夫君的女人。可偏偏,自己的夫君卻這般來要求自己。

如懿苦笑不已,「皇上對臣妾說出這樣的要求,是渾然不覺得臣妾是你的妻子,你的女人,而只是一個皇后的身份麼?」

皇帝詫然片刻,旋即釋然,「如懿,你既是皇后,就該承擔中宮的職貴,而非一意兒女情長。」

「皇上要臣妾做的事,臣妾真的覺得很難。臣妾自登後位,才漸漸覺出當年孝賢皇后的難處。若是一個對夫君全無眷慕之心的女子,如何能讓皇上放心處理六宮之事?但若對夫君有眷慕之情,又該如何違背自己的心意放下兒女情長來不偏不倚地處置?皇上雖將臣妾捧於皇后之地,卻也不啻將臣妾置於兩難之地。」

「兩難麼?」皇帝的目光虛浮在遠處,「如懿,若是孝賢皇后還在,她會做到的。她是一個賢德的皇后,她會恪盡皇后的本分,來為朕處置妥當。」

彷彿數九寒月有冰水夾雜著無數尖銳的冰凌兜頭而下,連血液都凍住了,卻還能辨出那種面對疼痛卻無可抵禦的軟弱。如懿打了個寒噤,彷彿看著一個不認識的人,漸漸浮出一個虛茫的笑靨。從前他對孝賢皇后的種種不合心意,終於因了她身後誤會的解開,因多年的追憶,因了自己與他的種種磨礪,化為了時光裡不肯老去的溫柔,化為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不合心意。

她神色淒楚,面帶冷冽,「皇上這樣重的話,臣妾承受不起。」

皇帝將手落在她手背上,似乎要將她的不甘與抗拒壓下,「既然承受不起,便好好去做。別辜負了朕對你的用心。」

如懿抬首,遇上他凜冽的目光,心思卻被他搭著自己的手腕的力度所吸引。那是他受傷的手,無意拂落於她手上,卻並無往日的親密,更是一種無言的壓制。可是,她卻未能感覺到他的手帶來的力度。

他受傷的左手,渾然使不上力氣。

悲切之意油然而生。有淚,淒然墜落,洇入沾著他鮮血的白紗。

她終於妥協,「皇上所托,臣妾不敢辜負。可以盡力勸服寒氏萌發求生之意,但不能令她一定肯在皇帝身邊。」她凝視皇帝的傷口,「皇上傷在手腕,可暫以衣袖遮掩。這幾日請皇上勿見嬪妃,也勿召人侍寢,以免有更多人知道皇上的傷勢。」

皇帝喟然,稍有欣慰,「朕也這樣想,只是苦無理由。」

如懿凝神片刻,「有。戰事大局已定,但死傷將士無數。皇上要齋戒數日,以慰亡魂。」

皇帝旋即會意,「戰事有傷天和,朕會舉行法事,更會獨居養心殿齋戒。」他一頓,「君者為人倫之極,五倫無不繫於君。臣奉君,子遵父,妻從夫,不可倒置也。皇后深明事理,婉順謙恭,朕很欣慰。那麼香見之事,朕也一併交予你了。」

如懿以從未有過的鄭重容色凜然相對,「皇上所托,臣妾身為皇后,不敢不允。但臣妾所允,只以皇后身份,而非皇上妻室。從今以後,皇上所言所托,臣妾都不敢失皇后分寸,卻也僅以皇后分寸而已。但請皇上明白。」

皇帝憔悴的面孔上滿是愕然與震驚,「如懿,你說什麼?」

她的眼底蓄滿了淚水,那種滾燙的熱度,彷彿要燙得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如若可以,她真的願意自己是盲的,看不清所有蒙昧的溫情挑破後殘忍而冷酷的真相,可是她秉持了最後的禮儀與氣度,「臣妾蒙皇上厚愛,忝居後位。所能做的,也僅是皇后應該做的。」

她俯身三拜,以極其尊崇的態度,謙卑己身,緩緩退離。

如懿見到香見,已經是兩日後的事情。

不是未曾想過該以何種姿態面對寒香見的一心求死,而是太多的混亂與衝擊,在那一日養心殿對談之後,將她極力維持的理智沖打得近如齏粉。

她全然是以麻木的狀態將皇帝所希望見到的一切一一佈置下去。幸好中宮的威儀尚在,而之前皇帝極力彌補的密切與熱絡讓後宮諸人不敢對她的言行有分毫質疑。

如懿看著這一切緩緩進行,只是不能克制地想要冷笑。何謂狐假虎威,便是如此。她便是那一隻倚仗老虎威勢的狐狸,以為自己得到想要得到的所有,亦不過是憑借好風飛上青天的風箏,唯有游絲一線。一旦風去,便只餘重重墜落粉身碎骨的命運。

可時日稍久,便會有另一種意味。她所從未察覺過的意味漸漸萌生。如果,沒有一絲屬於自己的情愫,而是克盡己責地做好一個皇后應有的職貴,那也不算是一件太難的事。甚至,會因為只需恪守已然成熟的條條框框,便能不功不過,安然度日,也算一個不錯的皇后。

香見受傷之事並非不能外傳,所以很快讓嬪妃們更添了好奇與幸災樂禍的心情,更是茶餘飯後最好的談資。而皇帝不再踏足承乾宮,彷彿對她容顏毀損而失望至極,亦讓嬪妃們多了一絲希望與愉悅的寄托,盼望著皇帝將她棄如敝屣,再不理會。

但凡一個尋常人,都會這般想。

因為對於一個男子而言,秉窈窕之姿,具冰雪之貌,是最大的吸引,而一個失去了美貌的女子,便是連一個尋常婦人都不如了。

所以無人不這般揣測,這場瘋狂的迷戀,最後了結於寒香見與皇帝爭執時的失手自毀。

每每傳來消息的是進保,皇帝身邊這個素來不苟言笑面目死板的中年太監。

這些並不算是好消息,亦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香見絕食。

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毀去自己的美貌並不能斷絕一個人的狂熱,那麼斷絕生命,是最後的,也是最無奈的舉措。

如果讓香見死去,那會滿足很多人的願望,讓人大大鬆一口氣。

可她若真死去……如懿忽然想起了皇帝按住自己的那隻手,那只受傷的左手,勉力壓著自己的手,卻偏偏使不上力氣。如懿鼻尖一酸,她從未覺得這個男人如此軟弱而讓她心生憐憫。而在晝夜擾亂她心緒的震動與傷心之後,憐憫居然成了佔據她心房最多的情緒。

而且,讓皇帝愉悅,不正是一個皇后應當的職責麼?

如懿自嘲地笑笑,揀過一襲杏子黃盤金彩繡翔鳳穿芍葯團花紫綾袍,腳上鳳紋朱錦羅鞋,簪上九轉連珠赤金琉璃飛鸞步搖,爛漫明麗的翠華鈿並朱紅寶樹珊瑚花飾點綴。

華光明艷的色澤撞得眼簾微微生疼,才知綾羅衣衫是勇氣,貼肉予以溫度,撐住她灰敗的內心,予以表面的光鮮。日復一日,行走下去。

著實,也比朝夕相對數十年的男子可靠。

如懿扶著容珮的手踏入承乾宮寢殿時,已然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氣。皇帝性喜奢麗,自孝賢皇后喪期滿三年後,除了長春宮一應如舊,其餘殿閣連著太后的慈寧宮一應裝飾一新,綺靡繁麗。而承乾宮長久無人居住,乃香見入宮後草草打掃出來,其規制陳設,華麗更勝於她的中宮。連最愛繁華的金玉妍在世,也不得不居於下風。隨便一個眼風掃去,擱著的藏青花玉鳳蓮轉心瓶乃宋徽宗所珍藏,一對龍香握魚是漢成帝皇后趙飛燕所有。殿角隨意擱著的一叢三尺高的珊瑚樹,通體瑩紅潤澤,鮮妍欲滴,隱隱有寶光流溢。妝台上一大捧盒東海進貢的珍珠,顆顆渾圓如拇指大小,飽滿明淨,就那般開了盒子隨手摒著,也無人在意。林林色色,錯落有致,光華迷離,縱使她貴為皇后,有些也不曾見過。

而平靜臥於斑彩鴛鴦萬金錦上的香見,卻與這金搖玉耀的華麗人間格格不入。她是一捧春雪,冰涼如霜,卻美得短暫,瞬間就能化去一般。

彼時午後輕暖的秋陽透進豆綠羅影紗,照得寢殿內微塵輕揚,碎金似的迷漫。因著如懿的到來,宮人們都退了下去。殿中梨花木矮架上供著一盆香山子,香氣幽幽若若,又不見煙火氣,甘寧清甜的香氣讓人通體舒泰,宛在夢中。那香山子原是取百斤左右的紫油伽藍香精心鏤雕而成。那伽藍香難得,宮人們取一星兩星製成金累絲香包已算得趣,何況是這樣大件。如懿未曾細想,只一意凝睇。

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即使在瀕死的一刻,還能美得如此不沾風塵,宛若謫仙。

有一個大不敬的念頭從腦海中疾閃而過。雖然歲月對皇帝格外厚愛,使他仍有英姿楓楓、玉山嫌峨之態,但比之香見,亦不過是紫芝之畔的青苔和油膩的朽木,不堪佳配。

她有一瞬的好奇,那個讓香見心心唸唸的男人,會是個怎樣的人?

這樣的念頭,挑破彼此視線並無交集的尷尬。

她側身,順著容琢搬來的桃花木竹節番草紋繡墩坐下,示意眾人退下,方才緩緩開口:「聽聞一個人瀕死的時候,可以看見他最想見的人,你是否在等這一刻?」

香見神色呆滯,死死地盯著藍田玉輕羽尾帳鉤挽起梨花青冰綃纏枝寶羅帳頂。宮人們強行替她換過了天水綠白點梅枝紗衫,也是她部族的制式,長長的雪色長珠縷絡逶逸橫逸,如她一般毫無生氣。

如懿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出神,「其實本宮也很好奇,寒歧到底是怎樣人物。你若不與本宮說說,怕是知道他記得他的人也會越來越少了。」

香見的眼珠是定在白水銀裡的兩丸琥珀,清透卻僵死,沒有一絲活氣,唯有在聽到寒歧的名字時稍稍一顫,旋即又復死寂。她喃喃,那低語聲沙啞近乎乾裂,是兩日未曾進水的緣故,「寒歧?很久沒人和我提他了。」

「你身邊的侍女固然是你的族人,卻也不願意提這個為你們部族引來戰火的男子了吧。」如懿仰著頭,撥著羅帳上垂落的南紅墜崧藍流蘇,那南紅紅艷如錦,質地糯潤,捏在手裡華潤而沉靜。「可是,本宮真的很好奇,他為何會讓你念念不忘?說來好笑,本宮自出閨閣,見過的男子也不過這麼幾個,每日起坐便是太監服侍。本宮真的很難想像,你們曾經經歷過什麼,可以有這般似海深情?」

香見吃力地揚起唇角,露出一絲譏誚,嘶啞著道:「你和那個皇帝,都不會懂的。」她欲再說,便咳嗽起來,可見言語艱難。如懿見她入甕,暗覺她單純執拗,便取過桌上容珮留下的湯盞,徐徐引至她唇邊,「是麼?本宮是不懂,因為外頭傳言,他殺人如麻?」

香見亦不在意那盞中湯汁是什麼,起初還嗆了兩口,漸漸飲下一二,急著辯解道:「不是!不是的!」她眼裡流下一滴淚來,「他只是太想做一個英雄,太想可以脫離別人的控制和束縛,隨心所欲。他……真的不是一個壞人。」

「不自量力、以卵擊石這些詞已經用得太多。寒歧只是想得到,卻忘記了可能會付出的代價。本宮真的很擔心,若是你死了,這世間記得他的好的人,便再也沒有了。」

「沒有了?」她的淚晶瑩一滴,洇入盤螭朝陽葵紋枕。那攢金線秋陽葵花的圖案明艷如生,益發顯出她不堪的絕望,「是啊。我喜歡寒歧的時候才十三歲,那時他十六歲。他的眼睛那麼明亮,天上的星星都比不上他。我在野外被狼群追逐,是他趕來救我,和狼群搏鬥。他帶著我騎馬,放牧,帶我去看冰山上的雪蓮花。他說雪蓮花是不能摘的,因為在他心裡,雪蓮花和我一樣美麗。他知道我喜歡沙棗花的香氣,便在我的屋子外種滿了沙棗樹。他答應我,只要我們的部族可以掙脫大清的束縛,他就可以帶著榮光迎娶我。」

如懿輕輕唏噓,「結果,世事於你,於他,都不過是一場幻想。」

「是。他的驕傲,燒死了自己,也燒燬了整個部族的安寧。那場仗打了幾天幾夜,我和部族裡的女人、孩子們都躲了起來,直到廝殺聲全部消失。我在夜色裡尋找他,直到天明才在成堆的屍體下找到他。他渾身都是血,失去了一條臂膀,身上全是刀傷。他再也不會對我笑,對我說話,帶我去摘雪蓮花了。」

如懿替她抹去唇邊流下的湯汁,徐徐道:「一個人過於渴望強大,只是因為他的渺小,寒歧有千錯萬錯,對你總算不錯。本宮不想多去議論一個已死之人的是非,只是要你明白,寒部已經失去了一個寒歧,不能再失去一個你。」

香見的眼是漫天星子墜落後的沉寂永夜,「我不過是一個禮物,已經在這裡留了這些日子,也總有毀損的時候。我死在這個污穢地方,也是盡了我這個禮物的本分?」

「你方才喝的是紅參湯,不是白水,一時死不了。既死不了,便好好聽本宮說幾句話再死。」如懿撥著鳳仙花染就的半透明的指甲,這些日子她本無心妝飾,連指甲上的淺紅殘褪了也未曾發覺。她神色恬淡,一意淺談,「你的寒歧死在了大清的將領手中,你的部族險險滅於鐵蹄之下。可是你想想,為什麼你的父親還要把你這個將死之人送到京城來,而且你的族人也欣然同意?因為他們都知道,你是一個希望,是讓你的族人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希望?」香見滿臉是淚,悲絕擺首,「不。從我的部族被刀刃血洗的時候,從寒歧的身體在我懷裡變得冰冷的時候,我就沒有希望了?我怎麼還能去做一個別人的希望!」

如懿凝視著她,平靜而從容,「當然。你也可以不做這個希望。拿刀抹脖子,掛上長巾把自己懸到樑上,服毒或者拿你漂亮的頭撞到牆上去,一了百了的法子多了,隨你選一個。但是你死了,哪天皇上聽了誰的勸要再滅了你的部族,要對你的族人斬草除根,還有誰會來勸一句,保全下他們的性命和家園?」

香見震驚而憤怒,無以復加,「皇上……你們的大軍……都是魔鬼,都是魔鬼!神靈會懲罰你們的!」

「成王敗寇,連神靈也不外如是。否則孫悟空怎會被如來壓在五指山下?如果今日是你們寒部滅了大清,我們也一定呼號不已,喊著你們是魔鬼!」她伸出手,示意香見坐起身,「我們都是女人,管不了男人的野心,也管不了男人的天下。我們能管著的,是憑一個女人的本事,將她想守護的人和事,都一點不漏地守下來,」

香見的面孔上掛滿了瑩然淚水。若不是親眼所見,如懿幾乎不能相信,這個世上居然有人連哭泣,甚至以帶著疤痕的容顏哭泣,也可以這般宛若凌波仙子。她終於有一點明白,她的丈夫人到中年,還有那股像秋水一樣發了狂滿漲的熱情的原因。

香見的手搭在如懿的手上,吃力地斜簽起身子,悲傷哭泣:「萬千勇士都守不住我們的家園,憑我,能守住什麼呢?」

如懿深吸一口氣,望著外頭秋高氣爽的碧藍廣天,沉聲道:「男人們守不住的東西,往往女人就能做到。因為一個女人的韌性和忍耐,是任何人都不能比擬的。人人都說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忍辱負重,本宮倒覺得越王夫人才是真正的英雄豪傑。越國戰敗於吳國,勾踐所受的苦不過是他應當承受的那份。越王夫人身處深宮,也被丈夫牽連受辱,還要安慰失意的丈夫忍耐奮發,她的毅力與韌勁才是最值得欽佩的。」

香見睜著滿是淚水的眼,「可是我不是越王夫人,我……」

如懿的目光無比銳利,逼視著她,「你方才說過,你不過是一件禮物。一個人能瞭解自己的處境,明白自己的身份,倒也不是壞事。本宮就問你,既被作為禮物送來,你可願盡一個禮物所有的責任和義務,好好地安分守己做好你的禮物?」

香見美麗的大眼睛裡佈滿了迷惘與不解。

如懿春山微蹙,耐著性子娓娓道來,「如果於你而言,死去的情人比活著的族人要緊,那麼本宮也不必再費事和你多說什麼。可是你要覺得逝者不可追,活著的那些人更值得你牽掛,就像你父親把你送來的本意一樣,好好地做一個禮物。美麗、奪目,並且讓送你來的人得到益處。這就是一件禮物的本分。」

香見唇色乾枯,眼底的血絲如羅布的蛛網,卻攏不住她的悲憤,「難道我就不能有其他的選擇?像普通人一樣做自己的選擇?」

如懿俯下身,看著美麗而哀傷的容顏,似一朵開在冰凌上的無瑕而剔透的雪花。可是即便天寒地凍,雪花亦不會留存長久,只能被凍得僵冷,萎謝於地。香見的美似乎傳遞著她無法言語的悲楚,讓看到的人也心生悲涼。如懿挽著她的手起身,「本宮和你一樣,最大的悲哀就是沒有選擇。所以這個宮裡,上至皇后,下至宮女,每個人活著,掙扎著,都是為了可以多一點選擇。就譬如你,有了恩寵,有了憑仗,就可以選擇為不為你的族人說話,選擇說出怎樣有用的話。如果你沒有恩寵,那就是沒有任何選擇。」

香見嚶嚶含泣,「那你,你是皇后,你有沒有過自己可以選擇的事?」

「皇后只是一個身份,甚至是一個比你束縛更多的身份。所以本宮從來無從選擇,只是逼迫自己順天應時,如此而已。」如懿起身,將方纔喝剩的半盞參湯置於她身前,紅澄澄的湯汁倒映著她絕美的容顏,「你要知道,盼著你死的人很多,但都是你的敵人和無關緊要的人。希望你活著的人也不少,那都是你的至親你的族人。選擇成全哪一邊,都由你。」

她轉身離去,不欲多停留。彷彿香見的哀絕,亦是她的無奈。

萬千人之上的皇后與一個戰敗送來的禮物,原也沒什麼不同。她忽然想起豫妃將要入宮那一日,皇帝的笑語,「不過是擺設而已」。

當日笑語,如今憶起只覺得驚心動魄。

如懿扶著容珮的手走了老遠,神色依舊怔忡不寧,半晌,低語道:「容珮,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都很像一件擺設?」

容珮惶惑地看了身後跟隨的十數宮人,不解道:「擺設?」

「是啊。恂嬪是霍碩特部的擺設,豫妃是博爾濟吉特氏的擺設,舒妃是葉赫那拉氏的擺設,淑嘉皇貴妃是李朝王室的擺設。她們每個人擺在宮裡,都是家族的象徵,族人的榮光。皇子和公主們,是子嗣繁衍、皇室興旺的擺設。太后呢,是母慈子孝的需要,是向世人展示皇家恩義的擺設。除了面上那層需要,裡頭的滋味兒,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容珮聽得滿心悵惘,忙堆了笑勸道:「娘娘,您想太多了。外頭寒涼,咱們回宮吧。」

如懿抬起頭,瞇著眼看著晴好日光,像是灑落滿天金色的碎屑,叫人覺得溫暖。她其實羨慕的,是連塵埃這樣無根輕飄的事物,來一陣風,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可這一輩子,她的身,她的心,都是注定要禁錮在這紫禁城裡了。怎麼飄也飄不出這高牆去。不,她哪裡有飄的資格!

依稀是小時候跟著乳母嬤嬤們去寺廟裡參拜。高大莊嚴的佛像,被裝飾得寶光金燦,叫人不敢逼視。彷彿他們生來,就是這樣高高在上,受萬人景仰膜拜,受世間萬千香火供奉。沒有喜怒哀樂,從來沒有,他們所有的職責,便是在那個位子上,只消在那裡就好。

如懿聳了聳肩,像是禁不住秋日裡的幾許寒意似的。眼前便是秋意如醉,可是那濃醉的楓紅菊燦,與她也是不相干的。如懿像是被隔絕在了自己的世界裡,任憑外頭秋色正濃,她兀自冷露寒霜,殘葉蕭蕭。

容珮有些不安心,又喚了一句:「娘娘……」

如懿微微笑出聲來,「你覺不覺得,本宮就像是廟裡的塑像,宮裡頭的擺設?」

容珮知她經歷了這些事,難免頹喪,只得好言勸道:「娘娘……您別多想了。」

「是了。擺設是連自己的念想都沒有的。沒有思想,才能安於做一個擺設啊!」她浮起一個虛弱的笑,「如果寒氏聽了本宮的勸,本宮就是完成了皇上的囑托,盡到了皇后的職責。」她輕嗤,眼底隱有淚光浮動,「多好的一個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