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墜響從黑沉沉的海面傳出,林晰痙攣的握緊船欄,頭腦一陣眩暈。
那個自卑倔強的少年又回來了,他張了張嘴,呻吟般的聲音。「伊蘭——伊蘭表姐——」
黑暗的海面唯有潮水的輕響,沉沉的夜色遮沒了視野。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無法停止發瘋般的叫喊「伊蘭——伊蘭表姐——回來——他們會殺了你——」
沒人清楚奧薇為什麼跳海,也沒人明白林公爵為什麼會叫出那個名字,隨侍的近衛緊緊拖住他,以免激動的族長失控落海,人們面面相覷,驚慌而不知所措。
摩根大步走過來,皺眉看了一刻,一拳讓林晰昏了過去。
忠心的護衛隊長厲聲斥喝,林氏衛隊齊刷刷拔槍,摩根的水手同樣剽悍,不甘示弱的抄起武器,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
「把你們的族長扔進船艙睡一覺,槍收起來,看在金幣的份上,我不希望出什麼意外!」海船王不為所動,狠戾的目光一掠,語中煞氣畢露。「這條船上只有我能發號施令,誰敢亂揮槍管,我就把他扔進海裡餵鯊魚!」
對峙了一刻,雙方決定克制,忠心的護衛將昏迷的族長扶進了船艙。
大副湊近詢問。「船長,現在怎麼辦?要不要停下把那女人撈上來,這會不會影響交易結果?」
「說什麼蠢話,西爾人的重型火炮不是鬧著玩的,沒聽見他們已經到碼頭了?」摩根冷哼,望著海岸煩燥的咒罵了一句。「就算掉下去的是我,船也得朝前開!」
坍塌的棱堡仍在燃燒,滾滾的濃煙籠罩了整個行省。
這塊空蕩蕩的領地上遍佈著執政軍的士兵,但依然有兩個人藉著濃煙的隱蔽躲過了全面搜查,悄然逃入了某一間隱蔽的地下密室。
這座不為人知的密室上方是最普通的村宅,地下卻有幾個隱蔽的房間,藏有可供多日的食物及淡酒,更有窺視孔觀察外界的動靜,設計得極其隱密。
深秋的夜晚很冷,幸好密室裡儲備有衣物被縟。奧薇在另一間房換上乾燥的衣服,點亮一盞遮光的晶燈,端著走回來,微弱的黃光映著臉龐,遮蓋了寒冷導致的蒼白。
鐘斯正在狼吞虎嚥的吃東西,連日奔馳讓體力降到了極點,直到又乾掉一瓶淡酒,他終於有餘暇說話,緊擰的眉毛顯得十分凶惡。「你到底是誰?」
她正擰開淡酒頑固的瓶蓋,似乎沒聽見質問。
鐘斯緊緊盯著她,目光疑惑而銳利。「我曾經有個下屬,極度聰明又極度愚蠢,直到她幹了足以把自己送進地獄的事,我才知道她竟然是一位公爵小姐。
封閉的密室靜謐無聲,鐘斯低沉的道。「她是林晰的表姐,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她應該接替林將軍成為族長。告訴我,為什麼林晰會對你叫她的名字。」
良久,低垂的長睫抬起來,鮮紅色的眼眸閃了一下。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鐘斯中尉。」
鐘斯褐色的臉膛因震愕而僵滯。
她找出兩個酒杯,擦去灰塵倒上淡酒,平靜的將其中一杯推給鐘斯。「十年了,我一直想感謝您當年的照顧。」
鐘斯每一根皺紋都寫滿了驚疑。「你是……林伊蘭?」
「您不是已經猜到了。」
「這不可能!」
淡酒驅走了寒氣,也讓她的情緒更加安定。「除一位密友,沒人知道我還活著,現在又多了您。」
「你的臉——」鐘斯重新仔細的打量,而後搖頭。「不,你和她根本是兩個人。」
從長相到身高,從體態到頭髮再到瞳孔的顏色,完全找不出共通點,唯一相似的或許是性情與實力。
「您大概不知道,在您服役多年的休瓦基地地下藏著一個秘密……」她以最簡單的描述解釋了神之光。「槍決之後朋友替我更換了軀體,重生為現在的模樣,這件事太複雜,又牽涉了太多秘密,請原諒我的隱瞞。」
隨著傾聽,鐘斯臉上變幻了無數種神情,最終是一片恍悟後的釋然。
「難怪……」鐘斯沒有再說下去,猛灌了一口酒。
她推開酒杯,扯起一方絨毯覆住肩臂,將談話從過去切入現實。「現在請詳細說明艾利是怎麼回事。」
「是我的錯,你信守承諾拯救了所有人,我卻沒看好他。」鐘斯粗礪的臉龐露出自責,開始了述說。
在分別之後,他趕往拉法城,很快找到在偏遠的村落棲身的母子二人,他偷偷潛入,在信件的幫助下取得了這對母子的信任,藉著暗夜的掩護,他帶著兩人逃脫監控,在另一個城市安頓下來。
選擇城市是為了利於隱藏,但卻帶來了另一個麻煩。
與消息閉塞的村落不同,城市中鋪天蓋地的魔女流言讓艾利疑慮重重,一次在酒吧與人口角引起旁人注意,又讓城市警備隊獲知了真實姓名,立刻被視為重犯羈押。
鐘斯只來得及護住莎拉逃到安全地點,將她安頓妥當後,他一路追趕押送艾利的隊伍,始終找不到機會下手,眼睜睜看他被送入帝都戒備森嚴的審判所。他只能潛回沙珊尋找她一同解救,卻看見一座空城,最後他捉住一個傭兵探問,千均一發之時趕到了碼頭。
話到尾聲,鐘斯變得遲疑,儘管她跳下船游回來,但獲悉了她的真實身份之後,他不確定昔日的公爵小姐是否願意冒險營救全無血緣關係的艾利。
聽完一切,她沉默的思考,美麗的臉龐看不出任何痕跡。
鐘斯忍不住問。「你會救他嗎?」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心緒一動。「你很關心艾利。」
鐘斯啞然,半晌後才道。「是莎拉很擔心。」
一線微妙的氣息讓她覺出了意趣。「你擔心莎拉?」
鐘斯迴避著敏銳的目光,掩飾性的咳了一聲,耳根隱約發燙。
端詳著鐘斯前所未有的窘態,柔美的唇角漾起了微微的笑。「莎拉是個好女人,我一直覺得該有個好男人照料她。」
假如鐘斯愛上莎拉,絕對是個驚喜。
他們年齡相當,又經歷過長久的獨身生活。莎拉的細緻體貼會給鐘斯最溫暖的照料,強悍的鐘斯也會是莎拉最理想的依靠。單純的艾利一定會為母親高興,毫無疑問,這將是一個完美家庭。
鐘斯有些狼狽,語氣粗硬的分辨,「我只是照約定盡保護的義務,莎拉眼睛不好,離開之前她一直哭,我——」他只是不忍心看那個好性情的蠢小子上絞架,只是不想替他補衣服又擅做一手好菜的女人流淚,只是回報一下他們對他的關心照顧,當然,或許他還有點喜歡那種安寧愉快的生活,僅僅是如此而已。
鐘斯發現解釋只會讓對方的微笑加深,而後他選擇閉上嘴,好在極深的膚色下看不出臉紅。
認識中尉已經有十年了,她很清楚鐘斯是個不擅表露溫情的男人,他肯為艾利冒險奔走,牽掛憂慮,顯然是對莎拉有了感情,這是鐵灰色的生活中唯一讓她覺得溫暖的消息。
她斂起笑,語調十分輕柔。「我真為你們高興。」
矯飾在她面前毫無意義,鐘斯索性拋開尷尬直問。「你會救他嗎?」
禁衛重重的審判所已令他束手無策,唯有寄望於她能想出辦法,她能守住沙珊三年,更能把十萬人撤出行省……
「當然。」她笑了笑,給了令鐘斯安心的回答。「我不會再讓莎拉失去唯一的兒子,等搜查減緩之後我們去帝都。」
鐘斯終於放下久懸的心,沒過幾句便被疲憊拖入了夢鄉。
她替昏睡的中尉蓋上一張毯子,隨手熄滅了晶燈,不疾不徐的盤算著救人的細節,心底異常平靜。
或許這是神的旨意,一切都將在這片土地上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