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公爵小姐,我是一國皇儲,做我的情人並不會降低你的身份。」以撒停了片刻又道。「你的生活會比從前更奢華,再不會聽到有人叫你魔女,沒人能用輕視的眼光看你,我會給你最好的一切。」
「不。」她根本不必思索。
預料之中的答案,比他所預想的更乾脆,以撒心頭溢出一縷澀意。「我有那麼糟?」
她的神色淡漠如常。「你的許諾聽起來非常美好,可惜必須用凱希來交換。」
以撒目光一閃。「如果我說……」
「即使你現在承諾放過凱希,回到利茲後卻截然不同,在西爾經營多年一無所獲,更為了一個魔女廢棄了利茲長期埋設的暗諜,皇儲殿下面對的壓力非比尋常。等政治的風浪撲面而來,今天的諾言將不值一提。」冷硬的分析尖銳直接,她彷彿已經預見未來。「我從不相信重視利益勝於感情的人,就算你目前對我有幾分興趣,權利的誘惑力卻更強,將來的選擇不言而喻。」
她不願再落入另一個陷阱,一旦踏入異國的土地,恐怕再也沒機會逃走。
以撒無可辯駁,唯有苦笑。
喧嘩的聲音突然大起來,同時引起了兩人的注意。
以撒蹙起眉,門傳來急叩,拉斐爾進入急促的稟報。
「近衛軍封鎖全城挨戶搜查,傳令凡有藏匿魔女者,無論任何身份一律嚴懲,馬上要搜到這條街了。」
以撒心底一沉,神色微變。「來得這麼快?怎麼會是近衛軍。」
近衛軍是西爾最精銳的部隊,修納一手培植,戰鬥力極強。
情勢比想像中更嚴峻,拉斐爾空前焦慮。「我剛剛得到消息,幾天前有暗諜挨不過刑,三百近衛軍連夜從帝都出發,速度極其驚人。西爾人下了決心不讓魔女活著離開,這裡已經藏不住,再下去連您都會有危險。」
以撒掀開一線窗幔,半個城區燈火通明,人聲嘈雜而凌亂。
拉斐爾催促,「閣下,神之火雖然重要,您的安危卻勝於一切,西爾人清楚是我們在插手,更給出了警告,假如無視恐怕會陷入極為棘手的境地,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利茲皇儲在西爾受審,必然會成為外交上經久不息的笑話;但放棄千辛萬苦到手的獵物,聽任她葬身於西爾人之手,以撒更不甘心,一時間念頭百轉,掙紮著難以抉擇。
倚在椅上的女人掠了一眼窗外,目光流露出微諷。「打開門,我自己出去。」
拉斐爾明顯鬆了一口氣,拉開了門栓的鉸鏈。
以撒攔在身前阻止她起身,聲音微怒。「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你真這麼想死?」
她懶於回答,偏過頭。「拉斐爾,如果你不希望貴國的皇儲殿下出什麼意外,最好拉開他。」
拉斐爾一愣,又看向以撒,似乎忽然下了決心。
以撒怒火中燒的試圖攔住她,卻被拉斐爾擋住。
拉斐爾極力阻止,以撒的命令被置若罔聞,主僕二人竟然撕打起來。
她沒有再看一眼,勉強撐起身體,離開了最後的庇護。
她厭倦了這一切,厭倦了逃亡掩飾。
既然她屬於那個逝去的、可詛咒的舊時代,注定將被粉碎,至少她可以坦然的面對終結。
走下樓梯,門外是一條長長的寬巷。
她扶著牆向前走去,死人不需要鞋子,所以她身上僅有一條白色葬裙,□的雙足被粗礪的路面硌得生疼,沒關係,死神會結束一切痛苦,她知道自己不會等太久。
走出巷口,通明的街道一片嘈雜,被搜查攪得惶恐不安的尼斯居民在街面交換抱怨與牢騷。
一個女人無意間瞥見了紅眸,發出了一聲驚恐至極的尖叫。
被驚動的人群接連望過來,彷彿看見了惡魔,恐懼像水波一樣擴散,人們紛紛奔逃,尖叫和呼喊此起彼伏,整條大街瞬間空蕩無人。
魔女出現的訊息飛速傳開,深入人心的流言造就了最恐怖的想像,沒有任何人敢接近那個纖細的身影,即使魔女似乎虛弱得一根手指都能擊倒。
長街兩頭被勇敢者搬來的路障堵死,遠處已經有警備隊趕來的腳步聲。
她耗盡了體力,停下來倚著一根木柱平復紊亂的呼吸。
整條街安靜得像墳場,每一個窗戶後人影幢幢。
絕對的寂靜中突然迸出一聲脆響,有什麼砸在五米外,濺落的碎屑迸上腳面,帶起微微的刺痛。
那是一個碩大的花瓶,被人從窗戶扔下來,砸得粉身碎骨。
顯而易見,人們不敢靠近,但並不避諱以扔東西的方式表達憎恨。
第一個丟出花瓶的人彷彿給予了某種啟示,很快,各式各樣的東西被人們拋出來。
頻頻的碎裂震耳欲聾,碗盤、水瓶、杯子、瓷像、鬧鐘、拆信刀、墨水瓶、檯燈、夜壺,甚至還有床柱,天知道它的主人是怎樣把它拆下來。
看著那根結實的床柱,她有一股荒謬的笑意,現實的一切像扭曲的夢境。
扔下來的東西大多落在身旁,只有一隻鹽罐準確的砸中了額頭,讓她好一陣眩暈,半晌才能抬手拭去滑落的血。
魔女流血了,這一發現引起了人們的歡呼。
尼斯警備隊終於趕過來,為免被誤傷,停在距魔女五十米處。在警備隊長的呼喊下,拋擲行為漸漸稀落下來。
燈光照亮著街道,各式各樣的碎片鋪滿了整個路面,猶如無數閃耀的星辰環繞在魔女周圍,只是這些星辰尖利無比,彷彿地獄遍開的荊棘。
帝都的命令是活捉,但受命的警備隊員同樣對魔女心懷恐懼,沒有人敢上前,一味高喊,命令魔女上前投降。
她一步也不想動,心頭只剩一片漠然的空蕩,可能的話她希望對方直接開槍。
溫熱的血持續流淌,昏沉的感覺更強了,嚴厲的叫喊變得飄渺而遙遠。她很想倒下去,但雙腳之外的地面滿佈碎片,只能倚著木柱,把火熱的額頭抵上去,寒冷和虛弱讓神志逐漸模糊,以至於她完全沒發現,長街盡頭,一輛馬車正飛馳而來。
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馬車的速度如此之快,車身帶著帝國執政府的徽記,像一道迅捷的閃電,將跟隨的近衛軍遠遠拋在了身後。
狂奔的馬車在路障前猛然勒住,車門彈開來,一個男人衝下了馬車。
仍在強硬的斥令魔女的警備隊長突然被一隻鐵腕箍住,一把甩進了街邊的沙堆。
警備隊所有人呆住了,年輕的隊員激憤的想毆打,隨即又僵住了。
男人穿著純黑的制服,俊美非凡的臉龐蒼白削瘦,眼中燃著陰鬱的烈焰,肩章上奪目的銀星閃耀,昭示出帝國最尊貴的身份。
在場的士兵悚然低議,窗後的民眾紛紛猜度,誰也沒想到帝國執政官會親自出現在尼斯城,警備隊副隊長戰戰兢兢的上前問候,卻被同車而來的近衛官擋在一邊。數百名剽悍勇武的近衛軍蹄聲如雷,齊刷刷在男人身後勒韁下馬。
執政官根本不理會任何人,直直的盯著街心的身影,縱身躍過了路障。
長街忽然鴉雀無聲,所有人屏住呼吸,看著尊貴無比的帝國領袖向魔女走去。
夜風吹拂著白色葬裙,她倚在木柱上一動不動,散落的長髮隨風輕擺,由於過度寒冷,□在外的肌膚顯出一種奇異的冰白。
事實上她已經接近昏迷,直到感覺有人站在面前才醒過來,勉強睜開眼望了一下,儘管是逆光,她仍然看清了那張絕不會錯辨的臉,她的頭腦一剎那空白。
怔忡之後,一些緩慢而游離的思維逐漸湧入。
怎麼會沒想到,近衛軍當然是隨在執政官左右,魔女的脫逃一定引起了軒然□,逼得執政官不得不親自領軍追緝……
多麼合理的現實,只是她想像過無數種死法,卻沒想過有一天會被他親手殺死。
帝都的報紙會怎麼說?英勇的執政官終結魔女,擊穿漆黑的心臟,結束她罪惡的靈魂?
她又想笑了,可凍僵的臉龐完全笑不出來,或許是目光洩露出的嘲諷激怒了對方,她清晰的聽見他的指節響了一下。
猜錯了,他根本不必用槍,空手就能扭斷她的脖子。
她很想把最後一句說得清晰冷定,卻只發出了一縷澀啞的微聲。「……來吧……」
他一言不發,又踏近了一步。
她終於看清了陌生又熟悉的黑眸,那種極端的冰冷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彷彿翻湧著熔岩的深淵,帶著吞噬一切的狂暴。
她怔住了,突然一下眩暈,已經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橫抱起來。
意外的驚悸比夢境更不真實,她徹底驚呆了,甚至忘了掙扎,怔怔的望著他。
他的呼吸很沉重,線條分明的唇緊抿,下頷繃得極緊,雕塑般的臉龐沒有一絲表情,沉默的俯瞰著她,而後抬起了頭。
一步又一步,瓷片在堅硬的軍靴下咯吱輕響,整個世界只剩下一個聲音。
帝國執政官抱著她,踏過尖利的碎屑,走過冰冷的長街,穿過森林般的軍列,迎視著無數目光。
所有眼睛都在凝視,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