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滾湯鍋裡的豆腐船,自認禁得煮,翻個底朝天。

  老子穿了。

  死了的清空活著的填空,封王的順序可以重排,稱呼從小喊到大,卻是跟著習慣到底的。這樣說來,老子見仁王第一面,喊的就是三哥,穿正穿在那個時候。

  敢情這地方的人探人虛實的招數都是一樣的。仁王初見時對老子自稱三哥,譬如剛從棺材出來的時候蘇衍之告訴我他是蘇行止,一句話就摸清我是水貨。

  小順捧著手巾把子旁邊站著,我坐在床沿上入定。

  仁王若是一開始就曉得我是假的,為什麼閉著眼任老子逍遙到今天?宮廷大戲的陰謀段子與歷史裡的勾心鬥角九曲十八彎纏了我一腦子。小順手探了探盆裡的水,小聲喊了一聲王爺。

  門檻上轉出小全,垂手跪下:「王爺,仁王千歲來了,說有事情同王爺說。」

  仁王是屬蛔蟲的,恰正剛好趕個整點。

  我拿過小順手裡的涼毛巾狠狠抹了一把臉,老子一路直走,看你什麼曲折什麼彎。

  仁王在正廳喝涼茶搖扇子:「老七啊,我是來捎個話。下午在宮里長樂亭吃酒,皇兄是東家。記著準點到。我還有些事情先走,宮裡頭再見罷。」

  我送到門口,說了句三哥慢走。

  小全說:「王爺,現下開早飯不開?」我說:「讓各位公子先吃罷,我今兒不餓。」回了臥房繼續入定。小順一時一杯涼茶侍侯著。我兩眼發直了約莫一兩個鐘頭,喝了兩三壺涼茶,跑了七八趟茅房。

  最後一趟茅房回來,房廊上迎見前院當值的小桂,報說安國府的小侯爺來了,這會兒該到前廳。

  我說:「去告訴符小侯,王爺我新近煩的慌,哪個都不見。」

  小桂應聲去了,我在房門口前後轉了兩個彎,終於又跺跺腳喊了聲小順:「你快去前廳看符小侯走了沒。沒了替我賠個不是。請他進來,說我有十萬要緊的事情找他商議。」迴廊下一個人冷冷接道:「到底十萬火急比煩的慌要緊,不曉得能讓泰王爺大早上團團亂轉的,是什麼十萬緊急的事情。」

  我轉身堆起笑臉:「符老弟……」

  一張小圓幾,一壺茶水,我插緊房門關嚴窗與符小侯兩相對坐。符卿書道:「馬兄你這臥房不通風甚熱,有什麼要緊事情不能在敞廳說。」

  我抹了抹潮汗,直盯住符卿書:「符老弟,你我兄弟不廢話進正題。我裝假王爺恐怕是穿了,今天下午皇帝請我進宮,是不是鴻門宴不知道,我能不能回來也不知道。王府上下幾十個人,尤其蘇衍之與裴其宣那十幾位公子,請符小侯你,千萬保個周全。」

  符卿書拿茶杯的手一頓,一雙眼緊看著我。不愧是有江湖歷練的飛天蝙蝠符大俠,玉雕似的臉上居然紋絲不動。

  我握住符卿書的手,愴然一笑:「全托給你了。」悲自心中生,血氣翻滾,「本我怕再同你見面牽連了你。但這王府上下的性命又不曉得托給誰,我馬小東借屍還魂一趟,兄弟只有你一個。我本來是個魂,奈何橋上有熟人不在乎死不死,其他人如果因為我丟了性命,天打五雷轟一百回也不夠我還的。」

  說到最後,自己都忍不住感性感動了。什麼託孤戲能比真情實景來得動人?

  符小侯沒盈然淚下也沒悵然唏噓,只喃喃道:「原來你是借屍還魂。」

  此情此景哪能輪到八百年的老故事做重點?我擦一擦鼻尖上的汗珠把符小侯領回正題:「求你答應。」

  符小侯的眼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定在我臉上,也看不出什麼跌宕波瀾,問我一句像切題又像跑題的話:「王府裡的公子,除了蘇衍之,還有哪個知道你是借屍還魂?」

  我只有答:「知道我是假王爺的,可能也只有蘇公子跟裴其宣兩個。裴其宣似乎也曉得我是借屍還魂。不過怎麼曉得的我不清楚。興許是蘇衍之告訴的。」連老子姓馬名小東都知道,賣我的除了蘇公子跑不出第二個。

  符卿書再盯著我頓了一頓,道:「你托我的事情與蘇衍之還有你那裴公子商議過了?」

  我靠,符小侯怎麼哪裡生僻哪裡問,偏偏不說節骨眼。我說:「哪能說。蘇公子的脾氣,如果老子穿了,第一個先跑去頂缸認罪。裴其宣一定也說不動走。想來想去,只能求你幫忙。」再把符卿書的手抓的緊些,「只要能保這些人周全,我回奈何橋做鬼再投胎也生生世世感激你。」我說的深沉。

  符大俠終於低下眼點了點頭:「好。」

  託孤戲到這裡,進入一個小高潮。

  從悶得不透風的臥房出來,我汗的衣衫透濕,符卿書的單衫也微黏在背上。拱拱手符小侯先回府,我喊了小順小全忠叔到小廳:「這幾天天氣熱,本王要去城郊的別莊避暑。讓各位公子們收拾一下馬上先走。我下午去宮裡有事情明天就過去。小順你去看著把馬車套好,三位公子一輛車。」小順小全領了話飛也似的去了,我最欣賞泰王府的效率。

  我單獨留下忠叔低聲囑咐:「三輛車走前門三輛車走後門別一條道。公子們在別莊安頓托給你老,若符小侯爺去了,先帶他見蘇公子。」

  忠叔難得挺直了胸說:「王爺放心,老奴知道。」

  不過盞茶的工夫蘇衍之過來了,蘇公子銳利,第一句話就問:「突然說要去別莊,可是有了什麼事情麼?」

  我拿著扇子扇涼快,嘿然笑道:「哪有什麼事情,這幾天實在熱的受不了,龍眼痱子起了一身。大家一起過去城外別莊涼快兩天。」

  話未落音裴其宣也跨進來,道:「那我便等你從宮裡回來一處去罷了。怎好一園子人都走了,王爺落單。」

  我放下扇子,再笑:「落不了單,說不定在宮裡喝完酒,直接就過去了。你先走還省得我回府繞路。」

  裴其宣瞇著眼看了看我,道:「那也好。」

  下午,我換了身輕便衣裳,坐著一乘小轎子進宮。

  回身自思,沒什麼值得擔驚受怕的。砍頭不過碗大的疤。符小侯的能耐我絕對信得過,入了更我還沒出宮,十幾位公子便被飛天蝙蝠大俠挪到個安全地方。裴其宣與蘇衍之恐怕不容易擺平。尤其蘇衍之,我對符卿書說,「當真不行你就再敲暈了他,不要手軟。只是你要多費工夫。」

  符卿書的總結髮言很有意境:「從宮裡回來,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千萬與我講,你我再沒有不能說的。」

  我答得更有意境:「只要哥們回得來,一定。」

  蘇公子臨上車前還對我說,」昨天晚上剛醉過,今天少喝些,仔細身子。「我忍著一把將蘇公子攬在懷裡的衝動點了點頭。他媽的老子真是聖人。

  我挑開轎簾,豪情激盪低念了一句風蕭蕭兮,天上的雲樹上的葉,紋絲不動。

  接引的小太監說:「泰王爺千歲來的早,萬歲爺還在御書房,幾位王爺也都沒過來。千歲先在亭子裡坐坐,四處看看。萬歲爺過不多少時候就過來了。」

  老子在亭子裡喝了杯茶吃了兩塊雲片糕。在園子裡四處轉了轉。瞅準了一叢矮樹旮旯意欲行個方便,剛走過一片不知道什麼花叢忽然聽見矮樹叢裡有人聲,聽聲音嬌嫩婉轉,還是女的。

  我靠在一棵歪脖子柳樹後聽其中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皇兄母后,為什麼偏偏都相中了他!當真不曉得哪裡好了,本宮就看他不順眼……」

  另一個聲調略小點的道:「公主,您可小聲點。聽說皇上今天在長樂亭同幾位王爺喝酒,別被旁人聽見。」

  我樂了,聽內容,別是符卿書的那位永壽公主罷。果然,底下就聽見公主說:「聽見便聽見,本宮偏要說。真不曉得安國府的那位符小侯好在哪裡,一天到晚只聽誇他不住。」

  勸公主的那位不消說是個宮女:「公主,那可是您未來的駙馬爺。奴婢也不明白符小侯爺哪裡不好了。武藝學識不消說,單那清俊的模樣,天下可少有比得上駙馬的。」

  公主哼了一聲:「你懂什麼!你又見過幾個男人?模樣清俊?男人模樣清俊頂什麼用處!十二皇兄府裡的二十來個哪個不清俊?本宮就看那符卿書十足一個繡花枕頭!分明是武將家出身,巴巴的非要做文官。你看他那張臉,白的跟母后房裡的玉石雞蛋似的,連五皇兄的雞都比他彪悍,本宮最不耐煩這種男人!」

  沒想到深宮裡的小公主居然有如此高的見識。不俗,我欣賞!男人的重點不是臉,天下的女人們早該懂得。

  那個小宮女明顯是個沒見識的,聲音裡都替符卿書透著委屈:「公主,奴婢多嘴一句。駙馬這般的人品公主不放在眼裡,公主心裡可有什麼看上眼的人物?」

  我在樹後聽見小公主悠悠嘆了一聲:「本宮的駙馬,若是能像飛天蝙蝠那樣的少年俠士,本宮今生再無他求了。」

  我,我靠!

  我躡手躡腳,轉身,走了。

  十個碟子八個碗四盆清湯擺上桌面,我皇帝仁王康王安王圍著桌子坐了,皇帝拎著一罈子花彫說:「今天自家兄弟喝酒,什麼禮數套路都不要提,痛快一喝,暢快一說。」我聽著自家兄弟四個字跟著笑了兩聲。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

  開罈子用的就是碗,三碗乾過,皇帝開口,我等著拆封開局,皇帝道:「朕這兩天心中一直堵得慌,不得安寧。」我等著有人接話,果然康王道:「皇兄新添了皇子,正該高興。哪來的不舒暢?」

  皇帝擱下碗:「老六你這話鬧虛。若是現在有個紅嚇嚇的奶娃娃突然冒出來,你就成了別人的爹,你樂不樂?」

  連我在內一齊乾笑,皇帝說:「這兩天為了這個奶娃娃朕險些就要去見列祖列宗了。淑妃,」皇帝端起酒碗,狠狠灌了一口,「跟朕說,千萬別為了這個孩子就封她做貴妃。皇后,」再端碗,又灌了一口,「跟朕說,淑妃生了這個娃娃,一定要封她做貴妃。」

  皇帝放下酒碗敲桌長嘆:「淑妃啊淑妃,你想做貴妃就不能明說麼?皇后更是,朕知道你醋,不想讓淑妃做貴妃,不能明說麼?」

  皇帝一雙紅絲眼一個個看我,仁王,康王,安王:「現在朕左右為難,是封淑妃做貴妃還是不封淑妃做貴妃。誰能給朕拿個主意,怎麼辦好?」

  沒人吭聲。皇帝再嘆氣,抱起酒罈子,又乾了一圈。「翰林院的那些個酸儒們呈了一百多個名字,要朕定一個。哪一個後頭都附了幾千字的出處典故。朕還要自己想一個。真不如,平民老百姓,大狗子二剩子,省心又好記。」

  康王不知道哪根筋被觸動了,把嫣兒的苦又傾訴了一遍。

  三四個酒罈子空下來,各位都有些不著調。我拍著皇帝的膀子說:「各人有各人難念的經。人生哪有不憂愁的。就比如那皇子,有了一個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你三宮六院,少說也要十幾二十幾個,哪個都要這樣折騰。」

  皇帝也拍著我的膀子說:「直說到朕的心坎裡去了,朕的苦哪只這些。十幾二十幾個要等他大了,爭這爭那的不鬧到朕死是不罷休了。難啊……」

  我細細一想,可不是這個道理,真難。我再拍拍皇帝,「難的不想。車到山前自有路。今兒一醉萬事空!」的

  皇帝在我肩膀上狠拍了一記:「今兒一醉萬事空,說的好!來,乾!」

  席面流水換了四五次,又三四個酒罈子後,月亮也上樹梢了。皇帝被小太監扶著揮了揮袖子:「今天痛快,先到這裡,改日再喝。」

  我也望了有沒有跟皇帝道個別禮。跟仁王康王安王互相攙著出了宮去。宮門外幾輛馬車候著,其中一輛竄下小順:「王爺可出來了。」扶著我上了車。

  等到行了兩里路,一陣夜風颳進車,我方才忽然想起:「皇帝設鴻門宴,不是來抓我這個假王爺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