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惜楚公子神情的鄭重度說明了話題的嚴肅性。我把腦子裡快風乾的漿糊攪拌運動了一下,閒雜人等主動退下。惜楚公子起身關上從不關的小廳房門,與在下相對正襟坐下,方才道:「今日來找公子談的這件事情,其實早先在別莊裡就有了意向,本打算過了中秋便說,因為種種原由延到今日,還是要同公子說。」

  我喝了口涼茶潤潤嗓子,惜楚公子喊我公子不是王爺,說明他這件事情是要同馬小東說,不是泰王爺。我說:「我這人講話就愛個爽快,惜楚公子有事情直說罷。」

  惜楚公子猶豫了一下,想是斟酌了下詞句,然後道:「這件事情蘇公子與裴公子不方便開口,方才推了在下來說。不止在下,其他人也是這個意思。今日當在下是個辭行的,這些日子託了公子照應,一場緣份。自今後便別過了。」

  老子今日不比平常,略遲鈍了些,愣了四五秒鐘方才反應過來。惜楚公子跟老子談的,是出府麼?

  惜楚公子道:「這些時日,人人也都想通了。我們這些人,一輩子在這泰王府,終也不是辦法。如今也不求別的,天下大的很。只求三尺半丈的一塊地方,能安身立命,平常到老。早先也商議過,中秋一場,就算最後一聚。緣份如宴席終有一散。」

  容老子反應個先,三公子磕鳩酒的慘烈形容恍然在目,幾句話怎麼聽我怎麼害怕。

  我咳嗽了一聲,誠懇地說:「惜楚公子,如今大家都打開窗戶說亮話。我馬小東這個假王爺托各位的福演了這麼久。若有什麼我做的不到的地方,想怎麼解氣隨諸位。」

  惜楚公子笑一笑:「馬公子莫誤會了,在下等人也是想了許久方才想通。一天天在這王府裡耗著,也沒什麼結果。倒不如出去自尋一塊安身的地方,過過平常人的日子。怎麼說,如今馬公子還是王爺,沒有話在下等人也不能隨便走了。只懇請公子點個頭,與在下等人就算從前死了一回,從今起再重頭活過。」

  居然說成了這樣,老子又怎麼能不點頭。不過想來也是個道理。十來個公子,總不能一輩子就在這泰王府裡一天天過著。天高海闊,哪裡不能闖出條路來。我嘆氣道:「惜楚公子,你今日肯這樣同我說。實在是把我馬小東當地道一個人來看了。就沖這一條,諸位說什麼,我都應了。」秋來天氣爽,正是散夥的好時候,該散就散罷。「這些話,都先同蘇公子商議過,蘇公子又怎麼說?」

  惜楚公子道:「蘇公子與裴公子也沒甚麼別的說。」我說:「那定下什麼時日起程?」惜楚公子道:「暫定了九月初二。」

  惜楚公子道了聲多謝公子,先走了。我出了小廳徑直向前,小順閃在我後面道:「蘇公子在客房與姓盧的客人敘話,王爺要不要……」我摸了摸額角:「今天乏了,我先去歇了,晚飯也別送了。什麼事情明天再說罷。」

  我也要個清淨時候,把一團麻捋一捋。什麼事情,等明天罷。

  ***

  馬王爺這天晚上幹的事情他這輩子都不會認帳,所以在此處插花某天小順對某人的匯報——王爺那天晚上究竟幹了什麼。

  「王爺回房就關了門,小的恐怕另有交代,就和小全在門外頭守著。只聽屋裡來回走動的聲,後來王爺就在自家同自家說話。只能聽見聲,說什麼小的不知道。後來走動聲沒了,單有王爺的說話聲。小的斗膽正想敲門問問,王爺自家開了門,然後吩咐小的給他準備筆墨,多要些白紙。後面輪小全上夜,說是王爺亮了一宿的燈,沒睡什麼。只聽見房裡不住地說這個不成,這個也不成。再來就是早上,小的瞧見王爺用袍子兜了一懷的紙頭兒,自家拿到院子裡去燒。小的只曉得這些。」

  抬頭瞧瞧問話的,自發自動顫抖地笑兩聲,懷中摸出幾張展平折齊的皺紙,「這幾張是王爺走動的時候掉的,小的特特撿了留給您瞧。」

  四張紙,每張東倒西歪三個字:蘇衍之、裴其宣、符卿書、三個人。

  看紙的眼閉了閉,「你先下去罷。」又瞧了瞧幾張紙,三張合在手裡燈上燒了,剩的一張拿著再瞧了瞧,折了放進袖子。

  小順倒退出門,等下告訴大廚房一聲,這兩天王爺的飯食裡多放些補料。]

  ***

  我深刻地思索了一夜,有的結果有的沒結果。

  先撿有結果的辦了。早膳各用各的,我擦嘴的時候告訴小全:「我今天有些事情找蘇公子。」

  一刻鐘後我和衍之同在書房,衍之自然曉得我找他做什麼:「惜楚公子昨天都與你說了罷。」我杵在桌前道:「說了。情理想來都應該,但畢竟也過了這些日子。十幾個人說走就走別說還真有點堵得慌。」

  所以我跟著說:「衍之,泰王府的家產有多少,清算清算平均分了,每人各拿一份罷。」蘇衍之道:「王府的錢就算分了,又哪個會拿。」

  我點點頭,只要錢上沾著柴容兩個字,泰王府的十幾位誰也不會拿。所以說把思想理清楚很重要。我在桌前兜了一圈子:「柴容也死了,王府裡的錢不拿虧了,不分留給誰?」蘇衍之低眉看帳冊,沒應聲,估計肚子裡盤算拿去捐給小廟積陰德。我說:「譬如就拿去捐給廟裡,同這些人拿了也沒什麼分別,左右都是拿去給了該用的人。陰德不如陽德。」蘇衍之終於看了看我,嘆了口氣:「既然如此,我先把帳清出來。」我忍不住說:「帳交給帳房做就好,成天你也少費些心神。那位來探望你的客走了沒?」

  老子說這些話,從頭到尾,沒敢同衍之的眼對上過。

  只聽衍之說:「昨天傍晚走了。」然後他笑笑,我笑笑。老子不曉得,底下該說什麼好。

  衍之望望我嘆了口氣:「帳還是我來清。以前總帳都在這裡,交給帳房也麻煩。也只這一次了,也沒多麻煩。只是以後,帳目不能都全丟給帳房,你也要自家學著看。」只這一次了,十幾個人走後,一個大院子只剩下我與衍之和裴其宣,又該怎麼過?

  皇宮裡來了傳話的,皇帝招老子火速進宮。

  御書房裡人挺齊全,皇帝寧王仁王康王端王安王公主孫將軍各個都在,一副把總帳清算到底的架勢。不過所有人都坐著,只有一個孫將軍跪著,公主站著。

  我是最後一個到,進去的時候正逢公主拿著一塊帕子揩眼角,抽抽噎噎地說:「……皇兄索性一遭把臣妹同孫郎砍了,今生若生不能在一處死也要在一處……」孫將軍跟著磕頭:「求皇上莫聽公主的話,千錯萬錯都在罪臣一人。求皇上將罪臣千刀萬剮。與公主沒有半分關係皇上名察。」公主立刻哭道:「皇兄萬不能聽孫飛虎胡說。孫郎若死了臣妹絕不獨活,皇兄就把臣妹同孫郎一起砍了罷,嗚嗚~~~」孫將軍再磕頭,皇帝一拍桌子:「兩個都閉嘴!」說的真好。

  皇帝道:「哭的那個別忙著哭,朕先問你句話。如今皇家的體統跟安國府的面子被你一發全賠進去了。朕要如何處罰你?」

  公主捏著帕子,偷偷看了看皇帝,眼眨了兩下又順下去。

  「符鄖手上握著七萬兵馬,安國府一家四代忠良,就算朕把你跟孫飛虎一發全砍了,百十來年的體面砍得回來?」

  孫將軍頭磕得砰砰做響:「罪臣,罪臣該死!」

  皇帝再一拍桌子:「這屋子裡的哪一個又能給朕個主意,鬧這一出要如何收場。」老子看安王,安王看端王,端王看康王,一個個地看過去,直看到寧王身上。寧王只好看皇帝,都不做聲。小公主不聲不響提著裙子低頭跪在孫將軍身邊。

  皇帝冷笑:「曉得錯處早幹什麼去了!」袖子一揮掃下龍案上的一冊摺子,「符家的小侯爺新呈上來的摺子,看看罷。」

  公主撿起摺子,垂頭看了片刻,拿帕子摀住嘴,淚珠滾滾。

  皇帝道:「瞧見了罷,這便是你看不上的符卿書的摺子。你拜堂的時候幹下了這般的事情,符家小侯爺還上摺子替你求情,讓朕成全了你與孫將軍。送了個台階來給朕下。若不是這個摺子,朕與皇家的面子,你與孫飛虎的腦袋,一發的全要拿去餵狗。」

  孫將軍閉著眼只管磕頭。寧王道:「如今這樁事情皇兄要如何處置?」

  皇帝摸了摸鬍子:「符家小侯爺送了個台階過來,只是未免太便宜他們了些。」

  這話就是個活扣,套我與五位王爺替公主求情。老子與五位王爺頓時會意,挨個跪下,從情從理,逐個剖析,替公主求情。求到了一個火候上,皇帝嘆氣,「也罷,讓朕再斟酌。」

  第二天就下了聖旨,說安國府小侯爺上萬言書,皇帝感動不已,准符卿書所請,改嫁公主與孫飛虎。孫飛虎貶為御林軍校尉,永壽公主削封號。一場鬧騰,就這麼捂了。

  其後我與幾位王爺又被招進宮一趟,商議怎麼安撫安國侯與符卿書。太后提了個意思:「宮裡待嫁的公主也不只永壽一個,再嫁一個與那符鄖的兒子便是了。」宮裡待嫁的公主還有歲昌公主和昭陽公主兩個,太后說容哀家琢磨琢磨,挑個好的。眾王爺都說太后想的好,但需仔細斟酌。皇帝含笑看我:「可有他解?」老子回說,好極,沒有。

  皇帝再望著老子露牙笑了笑,回頭向太后道:「母后面前朕說句私話,依著朕看,婚還是莫要亂指的好。倘若再出些什麼亂子,再這樣捂也不成事體。朕先提點符卿書個官位,再放句口諭過去,無論他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成親的時候朕都下旨,再做個主婚。母后看如何?」

  太后點頭:「哀家究竟不如皇上想的周詳,就如此辦吧。」

  滾油鍋溫泉池,就這麼讓老子各走了一趟。

  單宮裡來回這樣折騰,初二也就要到了。

  這幾天王府呆的少。初一我本打算吩咐廚房整治桌酒菜大家吃頓散夥飯。但是想起散夥飯這三個字心裡還真他媽的悶得慌。廚房的小昆特特來請示我中飯晚飯如何整治,我說就按平時辦罷。

  中飯的時候尚好,等到了晚飯。大桌子擺開,諸位坐好。老子想到這種場面這輩子恐怕只這麼一回了,氣氛就來了。

  我說:「粥先別忙著上,讓廚房添兩個菜,把酒擺上。」既然擺明了散夥飯,索性痛快吃了。集體吃酒也只在別莊的時候我同其他公子合夥與衍之拼酒那一回。從惜楚到晨風,自在說話也沒幾天,就這樣散了。

  酒斟上來我先舉了杯子:「別的話不說了,只這一杯酒,算送行了。」再從惜楚到晨風一一都碰過了。說起來華英雄這孩子也走了幾個月,連封信也沒有,不曉得學成了以後還回不回來。人生少聚首多分離。果然在這種場面想不悲情都不行。

  從一路順風祝到萬事如意,老子肚子裡像樣的詞能用的全用上了。一頓酒喝的感天動地。連忠叔打頭侍侯在旁邊添飯的一個個都不住拿袖子抹鼻涕。

  我端著粥碗笑:「正經是好事情,怎麼一個個都悲秋上了。來來,喝完粥算結束。大家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其他人都默不做聲,月清偷偷抬了下袖子,晨風的粥碗吧嗒一聲。

  散場的時候沒人先動,還是老子最先推開椅子大步出門。心裡當真跟鹽醃一樣,散夥總是傷感的。

  半夜的時候我一個人踱進院子,一天的星一院的蟲叫。從明天起偌大的泰王府少了十五個人,何其冷清。

  還是金魚池旁邊的亭子,還是裴其宣。還好沒有酒罈子,只有個細長的壺,兩隻杯子。裴其宣也是平常的裴其宣,只剛剛喝了一杯酒臉有些紅。舉起酒壺高高斟滿了杯子,「方纔你同人人都喝過,只還沒同我喝。」我實話實說:「一喝你就醉,明天起不來,別耽誤了送人。」裴其宣望瞭望我,笑了:「酒性淡,醉不了人。」我端起杯子,一股撲鼻的香。這個味兒我熟悉,那天裴其宣喝高了的桂花酒。

  裴其宣再過了兩杯,眼光開始迷離。半靠在我身上忽然道:「你我兩個單喝酒,這還是頭一回罷。」我愕然,從老子還魂到現在,尤其是最近的時日,酒從沒斷過。與裴其宣喝酒,居然確實是頭一回。我嘆了口氣,伸手再倒了兩杯:「喝了我帶你回房睡。過兩天我專陪你喝。」裴其宣又笑,我低頭看他,一天的星都在那兩隻眼裡。老子忽然很悲涼也很後悔。若我馬小東真是個認命的人。當初從頭一回就該只想著眼前的這一個人。只這一番風情,也夠我消受到下下輩子。如今衍之怎樣,符卿書怎樣,這個人又怎樣。

  如今軟軟的身子就靠在我身上。老子卻伸手摟也不是,不摟也不是。XXXX的老子算理解透徹了,自作孽,不可活!

  裴其宣正醉到誘人處,老子的鼻子尖卻在那雙眼半韭菜葉的地方停下來,不敢下嘴。老子閉上眼,很沒種地嚥了嚥唾沫:「其宣,我帶你回房睡罷。」

  裴其宣靠著我恩了一聲。我再一把把他抱起來朝臥房走。在迴廊上小停了一下,看了老子臥房的方位一眼,還是往其宣的臥房去了。其宣閉著眼任我放他到床上。應該睡著了。我脫了他外袍,再拿薄被輕輕蓋好,再嘆了口氣。應該是睡熟了。終於還是沒忍住,俯身還是在留著桂花香的唇上輕輕碰了碰,舔了舔。忽然還有個衝動,把身下纖細的身子整個抱起來摟緊了。

  阿彌陀佛,老子徹底完了!

  我轉身撤出房門,迴廊上給了自己火辣辣一鍋貼。自作孽不可活,從今後老子要怎麼活。

  小順侯在我臥房門口,老子絕望地吩咐:「打桶井水,等我沖個涼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