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菲婭在曠野中沒有方向地跑著。
樹叢裡沒有,藤蔓下沒有,曠野中也沒有。哪裡都找不到她口中那個叫約靈的人。
跑了半天之後,她氣喘吁吁地停下來,肯肯遞給她水袋:「你要找的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狄菲婭頹然地坐到草地上:「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在這裡,那天,他失蹤了,我就來找他……然後……那人告訴我,約靈在這裡……他給我看這裡的情景……」
肯肯皺眉:「『那人』是誰?」
狄菲婭摀住額頭:「他……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他知道約靈在哪裡……」
肯肯注視著她,肯定地說:「你喜歡約靈。」
狄菲婭慌亂地抬頭,隨即又迅速埋下通紅的臉,訥訥:「他、他只是我家的園丁而已。」
肯肯在她的身邊坐下:「你出來多久了?」
狄菲婭抓緊裙襬:「大概有十幾天了吧,那人問我,敢不敢來這裡找約靈,我說我願意,他就用馬車把我帶到這邊,那人會巫術,不知怎麼的,我就跑到了雲上面,我很害怕,又迷了路,幸虧遇見了你。」
肯肯沉默地環視四周,陽光和熙,春意盎然,看似和平常的郊野沒什麼差別。唯一特別的是,林中沒有鳥啼,草間聽不到蟲鳴,一路走來,除了他和狄菲婭之外,什麼動物都沒出現,連一隻螞蟻都沒有。
漂亮的風景,如靜止的畫,一片沉寂。
休息片刻後,狄菲婭起身,執著地繼續尋找,突然,她雙眼一亮,向著一棵纏著藤蔓的樹撲去。
她抬起微顫的手,撫摸著藤蔓的葉片。
肯肯上前扯扯藤蔓:「這有什麼特別?」
狄菲婭喃喃說:「葡萄,這是葡萄藤,約靈他一定在這裡……」她沿著樹的間隙向前快步走,越來越多纏著葡萄藤的樹出現在視野中,開始只是剛發嫩葉的新藤,漸漸的,有了葉片繁茂的藤蔓,四周的溫度也越來越高,狄菲婭的額頭滲出了薄汗,前方的一棵大樹上纏繞的葡萄藤開著綠色的小花,裹著樹下的一個物體。
風掀起藤葉,狄菲婭定定地怔了一瞬,「啊」的尖叫起來。
那被藤葉掩蓋的,赫然是一具骷髏。骷髏的懷中,抱著一個長滿青苔的銅箱。
狄菲婭臉色慘白,用手摀住嘴,發出一聲不成調的嗚咽,肯肯走上前撥開藤蔓,打量了一下那具骸骨。
從形狀看來,這具骸骨是個人類。他的天靈蓋被擊碎,肋骨斷裂,雙手緊抱著銅箱。
肯肯轉頭問狄菲婭:「約靈的左手,有幾根手指?」
狄菲婭顫聲回答:「五、五根……」
肯肯簡潔地說:「不是他,這人是六指。」
狄菲婭鬆了一口氣,癱坐在地上。
肯肯拿開骷髏的手,取過銅箱,一剎那間,骷髏全身冒出白煙,發出嗤嗤聲,眨眼變成一堆粉末。
肯肯扯下箱鎖,打開箱蓋,箱子中裝滿了金沙和寶石,拳頭大的金剛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肯肯哼了一聲,把箱子丟到地上,拋出一團火焰,火中的箱子發出尖利的嘯聲,化成一團猙獰的黑影,猛地撲向肯肯。
肯肯抬手甩出一道光刃,黑影扭曲地利嚎一聲,破碎湮滅。
剛剛站起身的狄菲婭又險些癱坐下去,顫抖著問:「這……這是什麼?」
肯肯從牙縫中吐出一個字:「魔。」
這棵大樹的所在,是樹林的邊緣。
狄菲婭跟在肯肯身後向前走了幾步,眼前驟然開闊。
前方,竟然是一大片湖水,像一塊藍水晶,折射著粼粼的光,地面沒有草,全是柔軟的米白色細沙。陽光炙烤著皮膚,湖對岸,一座巨大的神廟式建築矗立在烈日下,高大的白色石柱透著一股寂寥的滄桑。
狄菲婭怔怔地站住,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熟悉感,但她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到過這座神廟。她恍恍惚惚地垂下頭,看向腳下毫無雜質的細沙質,忽然開口:「為什麼你有影子,我沒有?」
肯肯回望向她:「不知道。」
狄菲婭的身體,漸漸開始透明。
肯肯接著補充,眼神堅定:「可能,因為,我是龍,你是人。」
狄菲婭困惑地看著他,又看看四周:「可能吧……這裡,好奇怪。」
肯肯嗯了一聲:「是很奇怪,要小心。」
狄菲婭點點頭,有些透明的身體又恢復了正常。她用手攏了攏有些淩亂的頭髮,看著前方的湖泊抿了抿乾乾的嘴唇:「不知道那水,能不能喝。」
肯肯說:「最好不要喝。」取出水袋遞給她。
水袋中的水已剩得不多了,被曬得熱熱的,狄菲婭珍惜地喝了一口,遞還給肯肯:「你也喝一點吧。」
肯肯把水袋掛回腰間:「我不渴。」
狄菲婭一邊走一邊偷偷地打量肯肯,明明穿著很吸熱的黑袍,他竟然一點出汗的跡象都沒有,英俊的面容在陽光下好像完美的神祇雕像,雖然一路都板著臉,黑色的眼睛看似很冷漠,但其實是個很好心的人,啊不,龍。
被曬得滾燙的沙子透過鞋底烘烤著雙腳,碧藍的湖面卻散發著陰陰涼意,誘惑著他們走近。
狄菲婭猶豫地看著遠處的神廟:「我們要不要到那裡去?」
肯肯反問她:「你想去麼?」
狄菲婭遲疑了片刻,輕輕點頭。太陽曬得她有些頭暈,她從手腕上解下緞帶,把頭髮盤到頭頂。肯肯帶著她繞過湖泊,待走到近前,方才發現,在遠處看來很宏偉的神廟,居然是透明的。
它是一個虛影,並非實體。
肯肯抬手摸向石柱,手立刻穿了進去,神廟的虛影像水波一樣顫動,眨眼消失無蹤,只剩下一地白沙。
狄菲婭莫名有些空落落的失望,腳下發軟,她情不自禁想靠近散發著涼意的湖水,肯肯擋在她前面,走向湖邊。
湖面平整得如同一塊藍色的玻璃,肯肯把手伸進水中,只感到舒適的涼意,沒有任何異常。平靜的水面忽然泛起漣漪,水面從剛剛攪動的地方開了一道口子,像帷幕那樣緩緩分開,水面下,出現了一座恢弘的白色神廟。
它和剛才岸上的虛影一模一樣,靜靜地矗立在湖底。
水中忽然有道影子閃過,狄菲婭喊了一聲「約靈」,便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
肯肯跟著縱身躍入水中,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臂,清涼的湖水像空氣一樣包裹著他們的身體,即將要接近神廟頂端時,湖水突然消失不見,肯肯張開雙翅,穩住急劇下墜的身體,帶著狄菲婭降落到地面。
他們所站的地方,是一片開闊的大理石廣場,前方高大的神廟巍峨肅穆,頭頂一片碧藍,彷彿他們不是在湖底,而是跌進了另一個空間。
腳下的地面震顫,神廟的大門緩緩打開,飄出一陣空靈的樂聲。他們的身邊,出現了很多半透明的影子,她們都綰著高髻,穿著潔白的長裙,托著盛滿鮮果的盤子,提著花籃,端著水甕,婀娜地飄向神廟的方向。
狄菲婭詫異地睜大了眼:「這是怎麼回事?她們是誰?」
提著花籃的少女停下腳步:「你們又是誰呢?遠方的客人,祭典即將開始,請加快腳步。」
狄菲婭茫然地問:「什麼祭典?我來找我家的園丁約靈,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少女淺淺地笑著:「你家的園丁居然和農神大人同名?這正是農神的祭典,想進入神殿,請跟我來吧……」
狄菲婭神色恍惚,夢遊般跟上了白衣少女們的腳步,她踏上高高的石階,莊嚴的大門內,一片氤氳的白光,白衣少女們在門前停下,站到兩邊,空靈的樂聲變成了歌聲——
讚頌我神,賜我沃土;
讚頌我神,賜我豐饒;
讚頌我神,賜我田園;
得以美酒,祭典頌揚。
我以甘泉,敬獻慈悲;
我以五穀,敬獻仁德;
願將我心,獻予神座;
願將我身,祭奉神光。
光輝莊嚴,齊聲頌揚,
我神恩德,澤被四方!
狄菲婭在歌聲中,不由自主跪在了門前。恍惚中,白衣少女們舉起水甕,往她身上灑下清水,將潔白的花環戴在她的頭頂。
她的面前出現了一方淺池,水面盛開著兩三朵亭亭的白花。她探出手,從池水中取出一把短劍,閉上雙眼,向自己的咽喉刺去。
一隻有力的大手伸過來,抓住了狄菲婭的手腕,同時,一個清靈的聲音說:「從來沒有一位神,會用活人做祭品。」
狄菲婭猛地睜開眼,便看見一片火光和一道綠光同時劃上眼前的神廟,白衣少女們和恢弘的神廟,連同她手中的短劍全部消散崩潰,化成無數色彩詭麗的蝴蝶盤旋飛舞。
狄菲婭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肯肯一隻手緊握著她的手,另一隻手中幻化出一把長劍,斬碎面前的蝴蝶。不遠處,一個月光色長髮的男子抬起手,唸誦著她聽不懂的咒文,頭頂碧藍的天空轟然坍塌,變成冰涼的湖水,一個光圈將肯肯、狄菲婭和那個陌生人包裹在內,托起他們穿過傾瀉的水流,飛出湖面,落到平穩的沙地上。
光圈散去,那個陌生的男子向狄菲婭溫和地笑了笑:「剛剛你被影魔魅惑了,現在沒事了吧?」
狄菲婭剛要道謝,手腕驀然一疼,肯肯的手緊緊地箍在她腕上,他的臉色極其可怕,死死地盯著面前的男子。
那人卻像沒在意到肯肯的態度,一徑向狄菲婭繼續微笑著:「這裡是荒廢的地方,經常會出現些詭異的事情,以後要小心了。不打擾二位,我先告辭了。」
他剛轉過身,狄菲婭被緊抓著的手便被重重甩開,肯肯上前一步,冷冷地說:「站住。」
那人停步回身,依然很和氣地問:「閣下有什麼事麼?」
肯肯緊盯著他,雙眼灼熱,握緊了手中的劍:「不要裝作不認識我,格蘭蒂納。」
那人挑了挑眉:「黑龍閣下,你認錯人了吧?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肯肯抬起劍:「騙子精靈,懦夫,你不認識我,怎麼知道我是龍!」
那人輕笑出聲:「閣□上龍氣衝天,我想看不出來都難。你真的認錯人了。我叫藍,不是什麼格蘭蒂納。而且,我不是精靈,是人類。」
肯肯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那雙熟悉的綠眼睛,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騙子精靈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比他想像得更無恥。他的手心聚起雷光,狠狠地向他劈去。
「格蘭蒂納」閃身避開雷電,伸手在空中一抓,一根法杖憑空出現,格擋住肯肯刺來的長劍。這根法杖是一根簡單的長棍,頂端鑲嵌著一顆綠色魔法石,與格蘭蒂納華麗的法杖完全不同。
肯肯按壓住心中躁鬱的情緒,仔細打量眼前的這個人,他的確長得和格蘭蒂納一模一樣,但是,他的耳朵不是尖的,聲音和表情也不太相同。
格蘭蒂納只要使用大一些的法術,耳朵就會變回精靈的原形。
在這極近的距離下,這人的身上,也沒有格蘭蒂納特有的那種淡雅的香味,而是另一種清幽的淺香。
肯肯收起長劍,悶聲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那人也收回法杖,笑道:「誤會解開就好。」
眼前這個人熟悉的臉,還是讓肯肯不太舒服,他撇開頭,問:「你叫藍?為什麼,在這裡?」
藍的目光掃過狄菲婭,定在肯肯身上:「兩位又為什麼在這裡?」
肯肯答道:「她找人,我送她。」
藍笑了笑:「找人?不是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