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死亡

  醫院。

  「你怎麼不早說他有哮喘?」關宏宇衝進急救室方向的樓道,對著電話近乎是在怒吼。

  任迪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我……我……一時……那會兒沒想起來。再說,小波一直隨身帶著吸入劑……」

  關宏宇簡直要氣瘋了:「他嘴都一直被堵著!你以為綁匪會那麼好心給他用藥麼?」

  任迪沉默了一會兒,嘶聲道:「我不管!你們必須確保小波活著!」

  關宏宇恨恨地掛斷電話,在他身後,是一路舉著筆記本電腦,小跑著跟著關宏宇的小高。

  關宏宇電話掛得太快,身後的小高一愣,結結巴巴地道:「哎,關隊,我還沒……」

  關宏宇回頭看了眼他,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自己不該掛電話,懊惱地擺了擺手,繼續往裡跑。

  周巡和其他人都站在急救室外,見關宏宇來了,上前道:「是過敏性哮喘。剛才調到了他的病歷,病歷上標註的過敏源包括灰塵、木屑……那個廢棄的變電站從09年就棄用了,恐怕不能指望有多乾淨。醫生說他因為窒息導致腦供氧不足,休克時間已經超過兩小時了。」

  周舒桐坐在過道的椅子上,臉上有一片明顯的擦傷。趙茜從一旁走過來,遞給她一條濕毛巾。周舒桐道了謝,用毛巾敷著臉,疼痛讓她的表情微微有些痛苦。

  趙茜在一旁,輕聲安慰她:「我知道你已經儘力了……」

  周舒桐怔怔地捂著自己的臉,目光垂落在自己腳尖前的地上,顯得有些悵然:「以前一心希望當警察,以為能懲惡揚善,現在真的做了警察,才知道什麼叫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趙茜看了她半晌,伸出手,輕輕摟住了她的肩膀。

  周舒桐扭頭怔怔地看了看她。

  「不是的。」趙茜按住她的腦袋,往自己肩膀上靠了一靠,輕聲道,「人啊,本無盡善盡美,只求無愧於心,對不對?」

  周巡、關宏宇、小高等人聚在樓道。周巡叼著煙問:「這任迪哪兒搞來這麼多手機號?不都已經實名制了麼?」

  小高道:「當初有大批的號段被派發到各類書報亭甚至小賣部,即便實名制已經實施了,還是會有大量沒銷售完的不記名號碼可供購買,實現起來並不難。」

  周巡嘬了口煙:「已經換了三個號碼。這娘們兒跟隊裡呆了兩天,別的沒學會,打個電話扔張卡,反偵察手段倒是掌握了不少。」

  關宏宇問:「那另一名綁匪?」

  「看過了。」周巡無奈地道,「順著變電站裡的地下電力豎井通道跑了,當時太緊迫,根本來不及封鎖。」幾個人正說著話,一名醫生扶住門探進頭來。

  周巡一看認識,忙放下手裡的煙,上去問:「怎麼樣了?」

  醫生看著周巡,滿臉遺憾地垂下了目光。

  周巡先是愣了一下,扭頭望向關宏宇,兩人的臉色瞬間都黯淡下來。

  關宏宇和他打了個招呼,走了出去,找了個機會,用高亞楠的手機給關宏峰打了個電話。

  他的心裡很悶,像罩了一張大網——他不明白,所有的推理過程、抓捕過程都很正確,為什麼偏偏最後就沒能救活任波?

  前夜裡那個青澀而靦腆的少年,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關宏峰聽了始末,低聲嘆息:「事已至此,只能先用任波還在搶救的說法拖住她,爭取時間,找到她和郭朋。其實,如果還有別的方法,我會不建議欺騙任迪。女性綁架犯與男性綁架犯在性別特質上是有明顯區別的。女性本身更敏感,也更感性。他們有可能循序漸進地接受一個不好的結果,但隱瞞和欺騙則是一翻兩瞪眼的事兒,任迪一旦識破,情緒很可能徹底失控,你們要注意。」

  關宏宇道:「可……就算是循序漸進地透露給她任波的死訊,也不可能保證情況絶對可控。我想按我的方法試試。」

  關宏峰:「我真的不建議冒險……」

  正在這時,關宏宇的手機響了,關宏宇看了眼電話,對關宏峰說:「周巡在找我,先掛了。」

  回到病房外面,任迪的電話又來了。

  周巡等人都聚集在樓道。關宏宇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和穩定:「情況基本穩定了,但由於他缺氧時間過長,是否會引發腦損傷還不好說。但肯定已經沒有生命危險。發的照片你也看到了。我甚至不奢求你來自首,但至少先放了郭朋。你也不希望你弟弟後半輩子連個照顧他的人都沒有吧?」

  他苦口婆心,任迪卻明顯油鹽不進。

  關宏宇聽見她深深呼吸了幾下,忽然低聲道:「我要看視頻。」關宏宇和一旁其他在監聽電話的刑警都是一驚。

  關宏宇聲音微微一頓:「怎麼給你看?重症監護病房裡是沒信號的。」

  「關隊逗我呢吧?」任迪嗤笑一聲,「你們警察什麼設備都有。怎麼解決我不管,我說了,要看視頻。」周圍的人都有些驚慌失措地看著關宏宇。

  「好!」關宏宇咬了咬牙,道,「你不要換號,我們現在把他轉到有信號的地方去,但你要保證,一旦在視頻上確認,立刻放了郭朋。」

  他說完掛了電話,回頭對醫生說:「任波的屍體還沒轉移吧?趕緊把呼吸機、吊瓶……該安的全給他安上!小周,看看任波的臉色,跟醫生諮詢,如果需要的話,簡單給他化化妝!」

  醫生也有些惶急:「屍體還留在急救室,除了呼吸機以外,其他設備也都沒摘除……」

  關宏宇點點頭,又對趙茜說:「找個手動的血壓計,把另一頭塞到被子底下,一下一下地捏氣泵。總之,讓任波看上去還在呼吸就行了。」

  路邊,停著一輛白色的保時捷911,副駕上的郭朋仍舊被捆著手腳,捂著嘴,滿頭大汗,徒勞地掙扎著。任迪蜷縮在駕駛座上,抱著膝蓋,抽著煙,看也不看他一眼。

  這時,手機上發來一個視頻通訊的請求。

  她走出車外,接受了視頻邀請,不一會兒,手機畫面裡出現了關宏宇。

  他皺著眉,沉聲道:「你弟弟已經被轉到普通病房,你自己看。」說完,視頻畫面轉移到病床前,任波躺在病床上,戴著呼吸機,床邊豎著吊瓶。視頻畫面給了一個斜側方的角度,讓任迪既可以辨認出任波的面孔,又能看到任波胸口呼吸起伏的動作。

  任迪看著畫面,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

  這時,視頻畫面又轉到關宏宇:「好了,我們現在已經滿足你所有的要求了。你弟弟也安全無恙,趕緊自首吧。你只要馬上告訴我你的位置,自首就可以成立,或至少,按你答應的,先放了郭朋。」

  任迪這時已經明顯放鬆下來,她看了眼車裡的郭朋,又看了看視頻畫面,眨眨眼,突然把手機拿近了一些,關宏宇身後的背景裡,可以看到一台心率檢測的醫療裝置,而裝置顯示器上,顯示心跳的電子信號是一條直線。

  她盯著視頻畫面愣了會兒,手機掉在了地上。

  關宏宇的聲音從視頻裡傳出來,顯得格外遙遠:「你聽到沒有?任迪,馬上放了郭朋。」

  關宏宇在一遍遍地撥打電話。周巡在一旁焦急地看著他。

  周巡:「沒糊弄過去?」

  關宏宇扭頭看著病房裡設置的一切,嘴裡念叨著:「沒道理啊……」正說著,他忽然看見了那台心率監測裝置,臉色刷的變了。

  這時,周舒桐從門外衝了進來,急匆匆地說:「關老師、周隊……任迪打給郭西鄉了!她說她知道……任波已經……她說,要郭西鄉或者咱們在24小時之內交出綁匪……!」

  周巡有些氣急敗壞地一攤手:「咱們都還沒抓著綁匪呢,交個屁啊!要麼乾脆……一騙到底,再找倆人扮演綁匪,捆成粽子給她送過去?」

  「這大概不行……」周舒桐怯生生地說,「任迪要的不是綁匪……」

  周巡和關宏宇都一愣。周舒桐咬了咬下唇:「她讓我們交出……綁匪的屍體。」

  周巡和關宏宇全呆住了。

  最壞的情形終於發生了,幾個小時後,那輛白色保時捷911被發現,車上沒有人。

  周巡掛上電話,急得滿頭大汗:「附近車站也問過了,除了進站和出站口以外,其他位置沒有監控。但她也不一定坐了長途車……當然,還有小公共汽車、出租車,她甚至有可能是坐三蹦子走的。我就是想不明白,棄車之後,一個女孩兒如何才能挾持郭朋隨意移動卻又不暴露行蹤呢?」

  關宏宇咬著下嘴唇,低著頭看著桌上的地圖,忽然道:「她用不著移動。」

  周巡疑惑地看著關宏宇:「你說什麼?」

  關宏宇搖搖頭:「她跟咱們這兒學了一半兒,還跟綁匪學了一半兒。她跟人質是分離的——她根本沒有帶走郭朋!」

  他說著指向地圖,在山區劃了極大的一個圈:「只要捆綁得當,在能夠完全限制郭朋行動能力的情況下,她可以隨便把郭朋往哪個山溝裡一扔,那樣,她一個人行動起來就很方便了。而這崇山峻嶺的,我們能搜到郭朋的機率,很低。」

  周巡的眼神有些發直,長長吐出口氣:「得,我總結一下啊,現在有三個各自亡命天涯的綁匪在逃。我們需要幹掉其中兩個,把屍體送給第三個,才能救出那個下藥迷倒自己的富二代。」

  周舒桐在一旁看著筆記本電腦:「恐怕不光是我們在找……」

  她說著把筆記本電腦轉向周巡和關宏宇:「郭西鄉在網上發佈了懸賞,一人五百萬。」

  周巡氣得夠嗆:「這老小子,緊要關頭添什麼亂!」

  他正說著,自己手上的手機響了,他接通電話,對方說了很久,他的面色一點點陰沉下來。

  關宏宇看他臉色:「怎麼了?」

  「找到劉岩了。」周巡皺著眉道,「在向陽公園東門附近,發現了劉岩的屍體,是被槍殺的。」

  他沉著臉,又補充了一句:「從傷口的火藥灼燒痕跡以及血跡、組織噴濺的情況來看,應該是抵住後腦一槍,倒地後又補了一槍。怎麼樣,耳熟不?那邊說劉岩死的時候手指斷了八根,應該是被拷問過,對方應該是問他同夥的下落?……我倒真希望那人把剩下一個綁匪也搞定了,咱拍兩張照片發給任迪,把那富二代弄回來。」

  「對了。」關宏宇想了想,忽然抬頭問,「前不久跟咱們打過交道的那個記者……叫董什麼?」

  周巡:「董涵啊?老劉跟她關係好像搞得不錯。怎麼了?」

  關宏宇站起身,笑了笑:「把媒體請過來,乾脆讓消息散播出去吧。」

  市局。

  顧局坐在辦公桌前,桌子對面,關宏宇、周巡、劉長永、高亞楠等所有部門大小領導排排站。

  老局長合上報紙,往桌上一扔,報紙上的標題是《千萬懸賞引來江湖追殺,一名綁匪臨街受刑被殺》。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轉向眾人:「周巡,自從你接手之後,不但破案率穩定提高,案件的曝光率和支隊的出鏡率也是一路飆升啊。照這麼表現,估計市局快準備把我調去宣傳科養老了。不過你放心,上陣父子兵,我要被沉到宣傳科,鐵定把你們都要過來給我幹活兒。」

  一干人面面相覷,都不大敢接話。

  幸好關宏宇比較厚道,主動上前一步:「顧局,餿主意我出的,所有正規的偵查行動都在同步進行,但假設劉岩在被殺前已經透露出另一名綁匪的行蹤,趕到兇手下手之前利用媒體對綁匪施加壓力,很可能會收到效果。況且這樣做,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任迪失控的情緒。」

  顧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小關啊,咱們當初在一起也那麼些年了,你能回來幫忙我很高興。可你現在無官一身輕,既不用寫檢查,也不用做彙報,更不必擔心降級調職受處分脫制服,這總是花樣翻新出奇招,多少也考慮一下我們在編同志的承受能力吧?」

  關宏宇正色道:「對不起顧局,我也不想連累大家,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換取人質的安全。請您相信我們。」

  顧局沉吟了下:「沒錯,為了人質的安全,你們做什麼都可以,但人質的安全不是拿來賭博的,之前在醫院……」

  周巡也硬著頭皮上去:「那個……領導,醫院那事兒,是……是我批的。」

  顧局一擺手:「甭充仗義了,你沒那腦子。小關,我記得你原來也不這麼辦案啊,怎麼?不穿制服就可以不受限制了?不錯,另闢蹊徑有可能收穫奇效,但如果像在醫院那樣失敗,怎麼辦?好,就說這次押對了寶,成功了,皆大歡喜,那是不是就等於在鼓勵今後所有的人質家屬都去懸賞買綁匪的腦袋?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顧局說得關宏宇啞口無言,周巡聽完,瞥了眼關宏宇,若有所思。

  高亞楠在屍檢台前,把一摞文件遞給小徐,說:「趕緊把報告做好,周隊他們急著要。」

  等把小徐打發出去,她長長舒了口氣,四下看了看,關上門,掏出手機,撥通了關宏峰的電話。

  「劉岩的死亡時間出來了,大概在凌晨2點30到3點之間。郭西鄉的懸賞信息肯定是天亮之後發出的,時間上並不符合。」

  關宏峰沉默了一會兒:「宏宇怎麼樣了?」

  高亞楠有些疲憊地按了按眉心:「外表看上去……還好。不過他一直不和你交接,肯定還是處於比較情緒化的狀態。查案的事兒我也不是很懂,但他現在接連做出的決定看上去確實都有些欠妥。真要由著他這樣下去,局面可能會越來越失控。還是換你來更踏實一些。」

  關宏峰嘆了口氣:「你都勸不動他,我總不能生闖進隊裡找他換班兒吧?有什麼進展隨時通知我,盯著點兒他,多打打掩護,別讓周巡他們瞧出破綻。」

  正說著,小徐推開門,叫了一聲:「高主任。」

  高亞楠不動聲色地掛了電話,回過身:「怎麼了?」

  小徐顯得有些緊張:「是這樣的,周隊讓咱們縫合劉岩的屍體,最好再整理一下他的面部,一會兒有人過來認屍。」

  「哦。」高亞楠整理了一下頭髮,站起來準備幹活,「家屬過來了?」

  小徐神色古怪:「不,是另一名綁匪。那傢伙……投案自首了!」

  隔著單反的防爆玻璃,可以看到審訊室裡,綁匪戴著手銬,蜷縮在椅子上。

  劉長永雙手扶案大罵:「你們這倆笨蛋!就不知道問問那孩子是不是郭朋?但凡讓他說句話,也不至於害死他!甭管是不是你們動手殺的,人質死亡是多嚴重的後果你知道麼?」

  隔壁屋裡,周巡推門進來,說:「這小子叫胡強,是劉岩的老鄉……甭管怎麼說,老關,這次算大獲全勝。」

  關宏宇直勾勾地看著隔壁的胡強,說:「還沒到彈冠相慶的時候,胡強是落在咱們手上了,可他還活著呢。」

  周巡聳聳肩:「你不會真打算斃了他去換郭朋吧?」

  關宏宇搖搖頭,自言自語地念叨:「說到底,任迪並不是職業罪犯……」

  周巡沒聽清:「你說什麼?」

  關宏宇長舒了口氣說:「沒什麼,她跟郭西鄉聯絡了麼?」

  「還沒,不過董涵那裡已經把胡強落網的消息發出去了。郭西鄉隨時都有可能接到任迪的電話。」

  10點15分,郭西鄉的手機響了。

  會議室裡眾人快速而無聲地戴上耳機,周巡沖郭西鄉點頭示意,郭西鄉顫顫巍巍地接通電話。

  任迪上來就問:「另一個人呢?是不是還活著?」

  關宏宇沖郭西鄉擺擺手,示意讓他把手機遞過來。

  郭西鄉一怔,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手機遞了過去。

  關宏宇拿起電話:「任迪,是我。」

  任迪略微沉默了一會兒:「原來你們和他在一起,那你應該也很清楚我的條件。」

  關宏宇沉聲道:「我現在拿把槍放桌子上,也沒人敢拿著它去一槍打死胡強。這是謀殺,沒有人會明目張膽這麼做的。何況現在人犯關押在支隊,更沒有人敢這麼做。」

  任迪顯然已經徹底失去理智:「我不管,我已經說了……」

  關宏宇突然打斷她:「沒必要再爭執這個問題,我考慮過了,這樣吧,我們拿胡強跟你換郭朋。至於交換之後怎麼處置胡強,在我們抓到你之前,你都可以自己決定。不錯,你可以繼續給我們施加壓力,或者去逼迫郭西鄉,但就算是救子心切,要他自己動手去殺人也不現實。你可以再花上幾個小時和我爭執這件事,讓我們有更充分的時間搜捕到你,也可以把郭朋撕票,那樣就徹底失去了手刃仇人的機會。現在能給出的方案就這一個。」

  任迪沉默了會兒:「我要你一個人來。」

  關宏宇愕然:「我一個人?」

  任迪道:「對!就你一個人。你,押著胡強,找我來做交換。」

  關宏宇嘆了口氣,說:「那不可能。我可以保證在交接的一定範圍內沒有其他人。但自始至終只有我一個人是不現實的。就算我答應了,支隊也根本不會批准這個方案。」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繼續道:「在醫院騙了你,我很抱歉。我和你一樣,希望能把他搶救過來。真的……真的對不起。我們都儘力了。這次我不想再騙你了。」

  這時,電話掛斷了,周巡看著趙茜,趙茜看了看筆記本電腦,對周巡搖搖頭。

  周巡懊惱地摘下耳機,扔在桌子上。

  郭西鄉慌亂地站起身來,無措地看著眾人,嚅著想要說些什麼,卻最終沒有開口。

  關宏宇垂下頭,念叨著:「她會同意的。」

  正說著,郭西鄉的手機響了一聲,他打開手機一看,是條短信:

  「好。」

  與任迪約定的地點在一個廢棄的工廠外,眾人沉默地在外準備著,周巡走過來,遞給關宏宇一個耳麥,關宏宇戴上了。

  周巡還有些不放心,叮囑他:「特警已經就位,一旦發現她的位置,立刻通知我們。」說完他又從腰上抽出手槍,也遞了過去,「雖說是個丫頭片子,還是有備無患。如果她持械攻擊你,總得有個防身的傢伙。再說……萬一這倒霉催的劫匪想跑,你也可以一槍斃了他。放心吧,槍是我的,出了事兒我給你兜。」

  關宏宇接過槍,想了想又把槍塞了回去:「算了,我不想再死更多的人了。在接到我信號之前,不要發動突襲。」周巡盯著關宏宇看了會兒,勉強地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關宏宇上前一拎胡強的背銬,押著他,一步步走進了工廠。

  周巡望著他的背影,往左右看了看,注意到兩隊特警已經從工廠大樓兩側潛入了。他立刻摁下步話機,低聲道:「所有人員待命!沒我的命令不准行動。」

  他說完一招手,帶著小汪和周舒桐等人繞過工廠的院牆,往工廠後方跑去。

  關宏宇押著胡強一路往裡走,胡強這會兒膽子卻一點也不大,嚇得已經快要哭了,不停地在旁哀求:「警察同志,你們不能這麼做啊,我投案就是為了活命,你們這不把我往火坑裡推麼……」

  關宏宇看都沒看他,冷冷地說:「再廢話就把你嘴封上。」

  正說著,三樓空曠的廠房內,傳來一陣嗚咽聲。關宏宇小心翼翼地押著胡強,繞過了機床,終於見到了任迪和郭朋。

  郭朋手腳都被捆著,嘴也被封死了,坐在一個箱子上,任迪就站在他身後,手裡拿著一把折刀,抵著郭朋的喉嚨。

  關宏宇小聲地說:「三樓,東側,第二排車床。」樓道裡,周巡等人聽到耳麥裡的信息,沖身後一招手。一行人躡手躡腳地順著樓梯向上走。

  關宏宇向前幾步,押著胡強走到任迪面前不到十米處,一腳踹在胡強的膝窩上,胡強吃痛跪倒在地。關宏宇沒理他的求饒,對任迪道:「人在這兒,放了郭朋。在其他警察衝進來之前,你大概還有幾分鐘的時間,怎麼處置他你隨便。」

  任迪用紅腫的雙眼死死盯著關宏宇:「行,你先把他交過來。」

  關宏宇一攤手:「那你也得讓郭朋過來。否則他倆都到了你手上,你一人捅一刀,我就沒得交代了。」任迪聽完之後,明顯有些猶疑。

  胡強仍跪在一旁不停哀求,關宏宇扭頭大吼一聲:「你給我閉嘴!」

  他的這聲吼叫讓耳麥那頭的周巡震耳欲聾,周巡一把摘下耳麥,低聲罵了一句,他身後的其他人聽到廠房裡迴響的怒吼聲,表情也很是驚愕。

  周巡長出了一口氣,戴上耳麥,招呼大家繼續向裡走。

  那頭關宏宇低聲說:「你不是這種人……」任迪沒留意:「你說什麼?」

  關宏宇伸手一指胡強,說:「他是這種人,我可能也能做到,但你不行,你不是這種人。你可以為了弟弟做任何事。但你絶對不會是一個殺人犯。」

  任迪噙著眼淚,抵在郭朋脖子上的折刀收緊了些,大聲沖關宏宇喊:「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

  關宏宇趁她心神不定,又走近了一步:「我沒說你不敢。我只是說,我覺得你不會這麼做。如果任波還活著,他不會希望你殺人。」

  任迪一聽到自己弟弟的名字,眼淚就流了下來。

  關宏宇靜靜地等著她哭了會兒,胡強看著任迪傷心的樣子,默默地垂下了頭。

  任迪突然抬起頭,把郭朋拽起來,用刀緊緊抵住他的脖子,向關宏宇走來,邊走邊說:「你退後!」

  關宏宇冷冷地看了眼胡強,又將目光轉回任迪身上:「我做不到,除非一換一。」

  任迪已經押著郭朋走到了關宏宇和胡強的面前,她咬著牙,用刀指著關宏宇,大聲喊:「你往後退,我說了讓你往後退!」

  關宏宇一眯眼迅速靠近,飛快地抬手,一把將任迪手上的刀奪了下來。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郭朋意識到關宏宇已經奪走了刀,立刻掙脫了任迪的控制,往關宏宇的方向跑。關宏宇伸手一拽他,把他拉到身後,手無寸鐵的任迪又驚又惱,無助地後退兩步,靠在機床上。關宏宇不慌不忙地摘下耳麥,把刀扔在任迪面前,任迪看著刀,疑惑地望著他。

  關宏宇看著她,忽然低聲道:「我說過,這次不會再騙你。」

  任迪驚疑不定地回望著他,慢慢地伏下身,撿起刀,看了眼胡強。

  胡強似乎有所預感,閉著眼睛,低下了頭。

  關宏宇仍舊看著任迪,從她濕紅的臉頰,到佈滿血絲的雙眼。他忽然在她身前蹲下來,緩慢而清晰地道:「但你要明白,殺了他也罷,殺了郭朋也罷,你弟弟都不可能活過來了。我知道你恨他,你也恨郭朋,你甚至可能還恨我……是,也許我跟他倆一樣,都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任迪拿刀的手止不住地顫,儘管努力控制,但眼淚還是不斷地噴湧而出。

  關宏宇抬起頭,看著任迪:「我不知道……只是……有時候,你知道,你不可能去怨每一個人。人這輩子,就是在不停地做選擇。無論選對選錯,都不能指望讓別人替你買單。任迪……」

  任迪抬起頭,淚眼婆娑望著他。關宏宇輕聲地、語氣近乎溫柔地說:「我已經記起來了……那天,我們什麼也沒發生……你只是出於好心,照顧了我——任迪,你是個很好的姑娘,你不應該是今天這個樣子……」

  任迪徹底崩潰了,撒手扔了刀,跪在地上抱頭痛哭。

  關宏宇重新拾起耳麥,說了句話,一分鐘後,周巡等人進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每個人都很有默契的,沒有去看正在痛哭的那個女孩——好像這樣暫時的不打擾,能給她一點點安慰一樣。

  入夜,郭西鄉夫婦圍在被解救的郭朋身旁噓寒問暖,小汪等人把胡強押上警車。周舒桐帶著任迪往外走。

  走到關宏宇身旁的時候,任迪抬頭看著關宏宇,忽然腳步一錯,向他走來。周舒桐本來想要拉住她,卻不知道怎麼,沒能伸出手。

  她就這麼坦蕩蕩地走到關宏宇面前,瞧著他,問:「如果剛才我真拿刀去殺胡強,你怎麼辦?」

  關宏宇的臉色還是很黯淡:「我跟你說過,每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買單。我也不例外。」

  任迪慘然地一笑,小聲說:「那你可真得多加小心,你們要買的單,實在是太大了……」

  她說完湊到了關宏宇耳邊,極小聲地道:「我知道,之前白天那個不是你。」

  關宏宇臉色一變。任迪似乎是故意的,笑了笑,又說了一句:「不過我相信,你不是殺人犯。」

  她站直身體,看著他一臉驚愕的表情,綻出一個極其耀眼的笑容:「你也不是那種人。」

  她說完就走了,再沒回一次頭。

  任迪走得很瀟灑,關宏宇自己卻一點也瀟灑不起來。

  他一個人坐在吧檯前髮呆,手裡捧著一杯熱檸檬茶,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關宏峰在旁邊看了他很久。從小到大,他很少看到這個弟弟露出這樣的表情來:很無奈,也很無助。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走過去,輕輕攬住了弟弟的肩膀:「雖說有些冒險,不過你這次表現得真的已經很好了……」

  「很好……」關宏宇沒回頭,喃喃道,「死了兩個人,我算做得好嗎?」關宏峰一時語塞。

  關宏宇的聲音嘶啞:「無辜的人被害,好人被抓……我們所做的這一切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關宏峰想了想,平靜地答道:「很多時候,你都會發現你救不了每個人,你能做的就是下一次更努力些,去爭取一個更好的結果。」他說完嘆了口氣,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轉身剛要走,卻又被叫住。

  關宏宇抬起了頭,眼睛通紅,但目光分外堅定。

  「哥。」他低聲道,「你教我破案吧!」

  他似乎是怕關宏峰不同意,緊接著道:「我知道破案沒那麼簡單,需要法醫學、證據學、心理學、交通、建築、化工……我知道要學很多東西,但我想學,我一定要學會。你知道嗎?那個任波,我見過的,只有十七八歲,一個半大孩子就要出來做事,他很靦腆,跟人說話還會緊張……但我卻救不了他……我連一個孩子都救不出來,還怎麼救我自己?」

  關宏峰徹底愣住了。這時候,他的手機響起,周巡來了電話,他連忙接起。

  周巡低聲道:「老關,意外收穫,胡強幾年前還在津港和江州都入室搶劫過,這回算都交代了。我說怎麼顯得這麼專業,老手啊。」

  關宏峰皺皺眉:「江州?」

  周巡:「對,江州有一起,津港有好幾起呢。」

  關宏峰:「這樣的話,需要去江州核查吧?」

  周巡道:「是啊,好像還挺麻煩的。好多年前的事兒了,江州那邊一直也沒人報案。我今天就派人過去,嘿嘿,趕在季度審結之前,給哥們漲點兒破案率。」

  關宏峰想了想,試探著道:「不然,核查的事兒我去一趟?」

  周巡:「不至於吧,殺雞焉用宰牛刀啊?」

  關宏峰道:「我是恐怕核查的事兒還沒那麼簡單,明天我們見面說。」

  這是個艷陽天。

  葉方舟倚在車旁看向支隊大門口方向,只見周舒桐從大門內走出來,葉方舟立刻迎了過去。

  走到一半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袖口上似乎沾著一點血跡,忙把襯衫的袖子向上挽了挽。

  周舒桐站在原地沒動,皺緊眉頭,冷冷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