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館和一般會所裡奢華典雅、昏暗曖昧的氛圍不同,全部是一派紅黃相間的艷色裝飾,而裝修格調彷彿像建國三十年內的人民大會堂。一名身著朝鮮傳統服裝、身材高挑的朝鮮女服務員正俯身為一名客人點煙,手上拿著的一次性打火機正是平壤館自己定製的紅黃相間的那款。不遠處,劉長永手上攥著樸森丟在銀行的那個打火機,看著服務員手裡的打火機,暗自比對著,兩者一模一樣,一面用中文印著「平壤館」的照片,另外一面用朝鮮語寫著「友誼地久天長」。
這時,一名身著朝鮮傳統服裝的女經理走了過來,對劉長永微微鞠躬,用有些生硬的漢語說:「對不起,先生,這裡只對會員開放。」
劉長永把打火機收回兜裡,抽出一張監控視頻的放大截圖,上面是樸森的照片,他向女經理展示了一下照片,問道:「請問一下,這個人最近來過嗎?」
女經理匆匆瞟了一眼照片,看著劉長永的目光多了幾分戒備,繼續用生硬的漢語問:「對不起,您是會員嗎?」
劉長永嘆了口氣,搖搖頭,掏出了證件。
雪洞外的曠野中,天已經黑了下來。野外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遠方不時傳來一兩聲類似於狼嚎的獸吠。
關宏峰一直很緊張地看著洞外的黑暗。關宏宇剛在洞口處挖了一道雪溝,爬回洞裡,探出雙手靠近洞口的火堆取暖,低聲道:「估計到後半夜的時候,氣溫會再下降十度左右,就算咱們通宵都生著火,也得儘可能讓下沉的冷空氣順著這道溝往外走,把暖空氣留住。」
他扭頭看了看,發現關宏峰滿臉的不安,笑道:「你睡吧,放心,我會一直看著火。」
關宏峰立刻反對:「那怎麼行?你也不能一宿不睡啊!」
關宏宇笑道:「一宿不睡是小事兒,火要是滅了,你的黑暗恐懼症肯定會爆發——說起來我一直很好奇,你睡覺的時候一閉眼不也黑咕隆咚的?恐懼症不會爆發嗎?」
關宏峰笑了笑,說:「你沒注意到我從來都是開著燈睡覺嗎?透過眼瞼,同樣可以感光的。」
關宏宇聽完,似乎放下心來,點點頭,露出一絲頑皮的笑容,拿起根樹枝,在雪洞的牆上捅了個小洞,對關宏峰說:「起夜的話就對著裡面尿吧!尿完之後拿團雪塞上,尿酸分子揮發不出來,所以不會有什麼味道的。出了這個小窩去解手,保證瞬間凍得你一柱擎天。」
關宏峰也笑了,說:「你這德行真不像是個要當爹的。」
關宏宇也笑:「沒有啊,我是打算等孩子大點兒的時候,可以拿他大伯在雪地冰屋裡鑿壁小便當做枕邊故事講。」
關宏峰樂了,說:「預產期知道了嗎?」
關宏宇道:「還有不到倆月。」
關宏峰又問:「男孩女孩?」
關宏宇一攤手:「沒錢塞紅包,不知道。無所謂啦,都說男孩是建設銀行,女孩是招商銀行。只要是銀行我都愛。」
關宏峰道:「想好名字了嗎?」
關宏宇搖搖頭,顯然還沒考慮過這事兒,說:「呃……咱們家是排字兒的吧?我記得從爸那兒開始是……」關宏峰在旁提醒:「廣、圖、宏、韜。」
關宏宇聽完一挑眉毛:「那叫關饕餮?」
關宏峰哭笑不得:「不是那個字兒!」
關宏宇擺擺手:「唉……我肚子裡墨水沒你多,這活兒就交給你了啊。」他略微頓了頓,似乎忽然有些感慨,「哥,其實我很高興知道自己有孩子,甚至還能有機會親眼看到他出生。真的。」
關宏峰聽完之後,微微有些動容,沒說話。
幾名當地派出所的幹警跟女經理在交談,過了一會兒,一名幹警走到劉長永身旁,說:「不好意思劉隊長,一場誤會。快到年根兒底下了,拿著咱們證件冒充警察到處詐騙的事情時有發生。這裡又是中朝貿易的合作企業,警惕性比較高,也請你理解。」
他把劉長永剛才出示給女經理的那張樸森的照片還給劉長永,說:「我剛才問過她了,她也查了一下,這個樸森既不是這裡的會員,也沒人對他最近是不是來過有印象。」
劉長永一挑眉毛:「你知道他叫樸森?」
幹警笑了笑:「樸老狗嘛,都知道他。就是個情報販子。不過做事比較講究,為人也還算厚道,沒摻和過什麼犯法的事兒。」
劉長永道:「這個人失蹤好幾天了。我倒是沒發現他有什麼被人劫持或加害的跡象。本想找他問點兒事,但卻找不到他,他常去的那個酒鋪和他家裡都沒有人。」
幹警想了想,一攤手:「算不上稀奇,他們這類人,經常會說沒就沒。等到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整不好自己就蹦出來了。再說,他要真失蹤了,家屬肯定會來報案。」
劉長永看著幹警無所謂的樣子,皺了皺眉:「他好像沒有什麼家人,唯一的兒子也在國外。」
幹警笑了笑:「那還沒準兒是出國去看兒子去了呢!嗨,沒關係劉隊長,實在不行你留個聯繫方式,什麼時候他在這邊露頭了我通知你。」
劉長永看著那名幹警,目光顯得有些暗淡,又掃了眼正在和另一名幹警說話的女經理,注意到她手上拿著一個大本,低聲道:「能讓我看一眼這裡的會員名冊嗎?」
幹警顯然已經有點兒不耐煩了,但還是點點頭,走過去跟女經理說了幾句,把名冊拿了過來遞給劉長永,同時叮囑道:「看看就得了,人家說了得保護客戶隱私,別拍照,也別複印啊。」
劉長永邊點頭,邊翻看會員名冊。會員名冊做得非常豪華,裡面不但有各會員的登記信息,居然還附著會員的照片。
劉長永順著名冊一頁頁往下翻,沒翻出幾頁就愣住了。只見名冊上第0119號,一個名叫「葉曉丹」的會員,照片赫然是葉方舟。
他不動聲色地關上冊子,跟那幹警打了個招呼,回了酒店。
關宏峰的電話仍舊無法接通。
在酒店大堂經理的帶領下,劉長永打開了關宏峰入住的5206房間,裡面沒有人,也沒有任何關宏峰遭遇意外的痕跡。他多少鬆了口氣,但仍舊不放心,還是去了一趟租車行。
這一趟還算有些收穫——他得到了一個地名兒,那工作人員說,客人走的時候,的確是問了道兒的,說要去個叫「後三家子」的地方。
他一打聽,地頭遠得很,已近凌晨,天還黑著,這會兒是過不去了。他在附近兜來兜去,最後還是去了那個小酒館。
酒鋪裡只有兩個客人趴在桌子上睡覺,老闆正在給屋裡的爐子添煤。看到劉長永一臉疲憊,老闆愣了一下,隨後搬了把椅子放在火爐旁,向他指了指。
劉長永步履沉重地走到火爐旁坐了下來。老闆從櫃檯裡拿了一小壺燙好的酒和半盤餃子,走過來,把酒壺和餃子都放在爐台上,給劉長永倒了杯酒,然後遞給他一雙筷子,說:「你這是擱馬路上凍了一宿啊?」
劉長永放下筷子,拿過酒杯喝了一口,勉強地笑了笑:「我從沒想到北方可以冷到這種程度。」
老闆給自己也倒了杯酒,一邊倒酒一邊問劉長永:「沒找著人啊?」
劉長永目光黯淡地搖了搖頭:「我查到了你們這兒一家叫平壤館的飯店,線索就斷了。」
老闆點點頭:「我知道那兒。你查得已經挺深了,外地人一般都不知道那兒。」
劉長永舉起酒杯的動作停了下來,看著老闆思索了一會兒:「外地人……你是說,要是我自己去……」
老闆喝了口酒,從懷裡掏出那只玄鳳鳥,把籠子放在離火爐不遠的地方,看著小鳥說:「自己去?沒人告訴你你上哪兒找去?」
劉長永聽完之後,似乎想起了什麼,忙放下酒杯,掏出手機,說:「喂?平壤館嗎?不好意思這麼早。我是咱們的會員,我姓葉。哦是這樣,剛和朋友聊天提起你們那地兒,挺不錯的,他們有機會也想過去看能不能辦個會員什麼的……對,我想問一下,咱們的會員卡號碼可以挑嗎?還是……哦,只能按順序是吧?好的,謝謝!」
他掛上電話,若有所思。
葉方舟的那一頁,登記的名字是葉曉丹,向後翻一頁,是個面部帶有明顯朝鮮族特徵的女性,而前一頁,則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名字叫郝亦加。他一抬眼皮,看著老闆說,低聲問:「郝亦加這個人……」
老闆疑惑地「嗯」了一聲,說道:「你認識郝哥?」
劉長永來了精神:「談不上,你認識?」
老闆想了想:「郝哥啊,從外地來的,老有錢了。他原來好像是瀋陽那邊的,幾年前到我們這邊開礦,一下就發財了。說起來去年的時候,他也來找過老樸買消息。」
劉長永拿起酒杯,把裡面的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我該去哪兒找他?」
曙色初露,連夜的大雪幾乎已經把雪洞都埋上了,關宏宇踩滅洞口火堆裡的遺燼,一邊收拾好行裝,一邊對關宏峰說:「加油!今天再要走不出去,我真得冒險去逮隻狼給咱們倆吃了。」
關宏峰從雪洞裡鑽出來,明顯休息得不是很好,一臉的疲憊:「狼是國家保護動物,你不想罪上加罪吧?」
關宏宇無所謂地聳聳肩:「虱子多了不怕癢……出發吧!」
劉長永在一名赤膊、紋身、腰上纏著浴巾的彪形大漢的帶領下,走進一間洗浴包房。只見包房內的景緻頗為壯觀,這名彪形大漢走到一個溫泉瀑布後面,不一會兒,從溫泉瀑布後面鑽出一個光著身子的中年人,正是郝亦加。
郝亦加接過手下遞來的浴巾擦了擦頭髮和臉,一路淌著水走過來,伸出手和池子外頭站著的劉長永握了握,說:「我是郝亦加,你就是劉警官吧?找我啥事兒?」
劉長永蹲下身,說:「很抱歉打擾你,郝總,我不是來查你的,只是想找你問點兒事。」
郝亦加從浴池裡爬出來,接過浴巾圍在腰間,又接過手下遞給他的雪茄,往浴池邊一坐,說:「啥查不查的!咱都是本分做生意的,有啥要問的老哥你儘管說。」
他回手招呼手下:「去,給劉警官搬個椅子,這到處都濕了吧唧的,人家不得坐!」
劉長永掏出手機,按了幾下,調出葉方舟的照片,給郝亦加看,問道:「你認識這個人嗎?」
郝亦加看了一眼,眼睛眯了一下,說:「哦,小葉啊,認識。」
這時,郝亦加的手下給劉長永搬來一把椅子,劉長永點頭致謝,坐在椅子上,脫下外套,順手把懷裡「小莊」的籠子掏出來放在腿上,繼續問道:「你們是……」
郝亦加看到劉長永居然從懷裡掏出一隻玄鳳鳥,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毛,不等劉長永的話說完,就接著說:「嗨,前兩年我在這邊多拿了兩個礦,靠雙陽縣那邊的。但咱不是外來戶麼,本地人不買賬,都是一群坐地炮,就是死活不讓開,方方面面的關係我都找了,也整不了他們,可我這開採權也是花錢買的,手下這麼多工人,人吃馬餵的天天都在賠錢。後來我也沒招了,聽說道上有個叫樸森的,想找什麼人都可以去問他,價錢也算公道。我這也是病急亂投醫,就找人去打聽他在哪兒,然後親自去拜會了他,把事兒跟他一說,他就讓我找這個姓葉的,說這個人好像很擅長處理這種事兒。」
劉長永點點頭:「然後你就聯繫到了他。」
郝亦加道:「對啊,這個姓葉的在津港,我去把他接到這兒來,一路好吃好喝,也跟他說清楚了我的情況,不過我看不上這小子——心眼太多,做人不場面……說白了就是不對路唄!不過看不上歸看不上,他確實挺有一套。擱我這兒沒待兩天就走了,過了一個禮拜,礦脈地頭上挑事兒的那撥人裡,幾個领頭的據說都沒了。沒有牽頭的,剩下的那些也就鬧不起來了。」
劉長永聽完一眯眼,說:「這麼好使,價格不便宜吧?」
郝亦加笑了一下:「看跟什麼比,單說數是有點兒嚇人,不過要跟礦裡的出產比,那都不叫事兒。」
劉長永又問:「失蹤了好幾個人,你就沒想過出了什麼事兒?」
郝亦加笑著道:「不用想,警察都來找過我。」
劉長永道:「然後呢?」
郝亦加擺了擺手:「然後?沒然後啦。我哪知道他們怎麼沒的!我是花錢找了這個姓葉的幫忙平事兒,可他也沒跟我說怎麼平啊!再說了,不就失蹤了幾個人麼?誰知道他們是不是自個兒跑丟了?」
劉長永聽完之後,琢磨著:「可畢竟失蹤了幾個人,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
郝亦加咧開嘴笑了笑:「劉警官,你們大城市來的可能還不大適應。東北這種地兒,天吃人,地吃人,何況有時候還有人吃人。有了沒了的,都很正常,算不上事兒。」
劉長永長吸了口氣,說:「這個姓葉的,後來還跟你有來往嗎?」
郝亦加搖搖頭:「沒啦,年關的時候本來我還想打個電話跟他客氣客氣,結果發現他的電話已經停機了。嗨,想來也正常,他這種人,怎麼可能總抱著一個號碼用?」
劉長永不死心:「那……他近期來過這裡嗎?」
郝亦加有些無奈,仍是搖頭:「就算來過,我肯定也不知道。你要非得找他,不如像我當初一樣去問樸森更靠譜。」
劉長永嘆了口氣:「其實我要找的就是樸森。」
郝亦加有些詫異地一抬頭:「樸森?他不就在那個……」
劉長永搖搖頭:「他不在那個酒鋪。事實上,他已經一個多禮拜沒出現了。」
郝亦如皺眉:「啊?可是……我前兩天還聽……」
他一扭頭,對身旁描龍畫鳳的手下說:「小東,你前兩天跟我說不是在哪兒見著樸森來著?」
那手下走近兩步,恭恭敬敬地接著道:「就在紅旗街那邊,跟湖西路交匯的那口兒,我就看著個背影,但應該是他。」
劉長永聽完,扭頭看著那名手下,說:「能不能把時間說具體一點兒?」
手下回憶著,說:「不是三天就是四天前,晚上,10點11點吧……」
劉長永聽完之後,合上手機,站起身。郝亦加意識到劉長永要離開了,也禮貌地站起身:「應該不用擔心,聽說這個姓樸的在整個東北都很有名,而且是拿著免死金牌的,哪條道上的人都說不準什麼時候就用得上他,肯定當寶貝一樣供著。」
劉長永聽完之後,看著郝亦加,嘆了口氣:「但願如此吧。」
這會兒日頭出來了,氣溫卻仍舊很低,關宏峰凍得哆哆嗦嗦,關宏宇架著他往公路方向走,邊走邊說:「你在刑偵支隊的時候看上去無所不能,到了這兒還真是慫得出奇。前面就是公路了,堅持一下,肯定能搭上進城的車。」
關宏峰凍得快出說不話了。關宏宇把他架到路旁放下,往路兩邊看了看,看到遠處一輛卡車正朝這個方向駛來。他忙蹲下身,兩手扶著關宏峰的肩膀說道:「搭上車,你先回酒店休息。既然劉長永有可能已經來長春了,咱倆就別冒險一塊兒出現在城裡。樸森我去找。」說完,他不等關宏峰有任何異議,就跑到路中間揮動雙臂攔下了車,和司機簡單交涉後,他跑回來把關宏峰架到車上。朝司機和關宏峰揮了揮手,目送卡車開走。
劉長永進了酒鋪,往櫃檯旁一坐。老闆這次連問都沒問,直接上來給他倒好了酒。
劉長永摘下帽子,笑道:「照這麼喝,壓櫃的錢肯定不夠了。」
老闆一樂:「見著人啦?」
劉長永點點頭:「他手下的人說,三四天前在紅旗街那邊好像看到過樸森。」
老闆琢磨著:「紅旗街那邊老亂了,老樸去那兒幹嗎?」
劉長永喝了口酒:「甭管亂不亂,好歹人家沒一竿子把我支到後三家子去。」說完,他抬眼瞟著老闆。
老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摸著後腦勺:「嗨,那小子忒不講究。連人話都不會好好說,加上當時屋裡有幾個背了案子的,看他那做派,像公安,都準備掏傢伙。我趕緊給他打發走,也算是救了他。再說,他後來……」正在這時,店門開了,關宏宇風塵僕僕、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
劉長永回頭一看關宏宇,關宏宇也看到了吧檯旁的劉長永和老闆,三個人都是一愣。
老闆見關宏宇來了,接著剛才的話茬繼續說道:「呃……他,他這不是來了麼……」
關宏宇飛快地思索了一下,隨後很自然地走到櫃檯前,摘下帽子往櫃檯上一摔,大刺刺地坐下來,扭頭問劉長永:「老劉,你大老遠跟著我跑到這兒來,不是為了跟這老哥合夥耍我吧?」
劉長永莫名其妙地看看老闆,又看看關宏宇:「甭急著給我扣帽子,我還要問你呢!你借這次講課的機會跑來查樸森,為什麼不直說?」
關宏宇斜著眼:「直說?然後讓你們帶著探組大馬金刀地來這兒走訪,還有人肯開口麼?」
劉長永挖苦道:「不好說,但至少不用你跑去後三家子那麼老遠。你還是不相信支隊。」
關宏宇哼了一聲:「沒,我只是不相信你。」
老闆左看看右看看,打斷他們:「等等,我說二位,你倆還真是公安啊。」
二人一回頭,同時用「關你毛事」的目光瞪了眼他,他頓時不吭聲了。
兩個人躲到一邊,小聲交換了情況,劉長永把面前剩的半杯酒喝完,又掏出五十塊錢壓在酒杯下面,同時對關宏宇說:「我這會兒打算去紅旗街那邊轉轉。關隊有沒有興趣一起啊?」他也不等關宏宇回答,一推酒杯,朝老闆點了下頭,起身離開了。
關宏宇運了運氣,站起身,剛要跟著劉長永出門,隨即又轉回頭,抄起桌上自己那杯酒一飲而盡,惡狠狠地指了下老闆,把他剛要出口的話懟了回去,然後離開了酒鋪。
紅旗街那邊,胡同裡,兩個男的正在爭吵,沒吵幾句就變成互毆。關、劉從街邊走過,看著胡同裡的景象,互相看了看,沒做什麼,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他們就逐漸發現紅旗街這邊像個城中村,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無論是過往的行人還是從兩邊平房裡進出的住家,都用警覺和不友好的目光盯著他倆。
他們走到一家小賣部,進門後,劉長永和氣地和店主打招呼,然後掏出樸森的照片,問道:「請問……您見過這個人嗎?」
店主似乎瞟了眼照片,卻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盯著他們。他們接連詢問了很多人,運煤的工人、路過的老人、帶著小孩的大嬸、留著朋克頭的小青年,每個人都和店主的反應一樣,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盯著他倆看。
劉長永敲開了街邊的一扇門,門一打開,劉長永就愣住了,只見門裡站著三四個相貌兇狠的彪形大漢,房間深處,傳來一個男人的慘叫聲。幾名彪形大漢都沒說話,只是惡狠狠地盯著劉長永,而面前的見聞似乎也讓劉長永有些失措,不知該開口說什麼。這時,從屋裡走出一個瘦小的中年人,長相倒還算秀氣。這人兩手都戴著塑膠手套,手套上和衣服上全沾著血。他走到門口,幾名彪形大漢主動側過身給他讓開了路。
中年男子走到門口,看著劉長永問道:「找我?」
劉長永正要開口,房間深處又傳來一聲慘叫,把劉長永的話嚥回去了。中年男子意識到劉長永緊張的情緒,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套上的血跡,安撫道:「哦,別怕,我是個大夫。」
劉長永暗自出了口氣,掏出樸森的照片說:「我在找這個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他?」
中年男人盯著照片看了會兒,然後沖劉長永搖搖頭說:「沒有,從沒見過。」
關、劉二人觀察著他的表情,似乎覺得有什麼異樣,但又沒說出口。
三人相視沉默了片刻後,中年男子說:「你可以去寬平大路那邊瞅瞅,這邊都是住家,那……不好意思,我還得……」中年男子擺手指了一下屋裡。
劉長永忙說:「哦,不好意思,耽誤您了。」他把打印著照片的紙疊起來收回懷裡。就在他收起那張紙的時候,懷裡的玄鳳鳥叫了兩聲。劉長永忙把拉鎖拉大了一點兒,調整了一下籠子在懷裡的位置,把紙揣進兜裡。
玄鳳鳥的叫聲似乎引起了醫生的注意,他半轉身看著劉長永在懷裡調整鳥籠的位置,神情顯得有些舉棋不定。關宏宇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地往前跨了一步,攔住了門。旁邊的幾名大漢立刻迎了上來。醫生伸手一攔,問劉長永:「這是……小莊?」
關宏宇和劉長永被請進了一間空屋子裡,旁邊房間傳來的哀號聲逐漸弱了下去,最後安靜了。醫生走進屋裡,對跟在身旁的兩名大漢低聲說:「麻藥現在有效果了,你們盯著點兒他的心率和血壓。就是左邊第一個和第二個數兒,如果數字變紅了,就趕緊來找我。」隨後,他在房間裡坐了下來,摘下手套。
劉長永伸手指了下隔壁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問:「你的病人……?」
醫生盯著劉長永看了一會兒:「運氣還不錯,大部分送到我這兒的,運氣都不如他。」他從劉長永手上,接過鳥籠,打開了門。玄鳳鳥蹦到醫生的手上,他低聲道,「很多人來我這兒求的不是活命,只是好死。一開始我還覺得照這麼幹下去,我跟賣麻藥的還有什麼兩樣?時間長了才發現,比起能緩解疼痛的藥物,他們更希望在這個世界上停留的最後一段時間裡,能有一個人陪在他身邊,哪怕是像我這樣的陌生人。」
關宏宇這時開口問道:「樸森還活著麼?」
醫生反問道:「你們為什麼要找他?」
關宏宇正要開口,劉長永伸手一攔他,答道:「一開始是想問他點兒事兒。現在問什麼,好像也不太重要了。就是想看看他。總覺得一個大活人不能莫名其妙地就沒了。」
醫生沉吟半晌,問道:「你是公安,沒錯兒吧?」
劉長永掏出證件,同時扭頭去看關宏宇。關宏宇表情自然地笑了一下:「我早就不是公安編製了。再說,這玩意兒偽造起來容易得很,你拿出來,人家也不一定信。」
劉長永還在琢磨關宏宇的話,醫生已經從他手上接過了證件。關宏宇在一旁補充:「他是津港市長豐刑偵支隊的,你可以現在打電話過去核實他的身份。」
醫生想了想,把證件還給劉長永:「你們看他也不會讓他變得更好。」
劉長永點點頭,表示理解:「也許吧,但有時候,你明明做不了什麼,卻總會想做點兒什麼。」醫生抬起頭,盯著他看了許久,把手上的玄鳳鳥還給了他,隨後站起身,示意他們跟上。
兩人進了屋,看到屋角的一張床榻上,樸森蜷坐在角落裡,雙眼裹著厚厚的紗布。過了半晌,劉長永聲音有些顫抖地問道:「他的眼睛……」
醫生在一旁嘆了口氣,說:「不光是眼睛,連耳膜和舌頭都……他能一路僅憑著直覺摸到我這裡,簡直是奇蹟。」
劉長永向前走了兩步:「可不是說……在東三省,沒有人……」
醫生諷刺地笑:「是啊,不管是誰幹的,他們確實沒有傷他性命。」
他邊說邊把兩隻手插進兜裡,看著劉長永,又看了看關宏宇:「在『殘忍』這個命題上,我們總是格外地有創造力,對吧……」
劉長永看著樸森現在的樣子,滿臉的慘然。他回頭望著關宏宇,關宏宇走上前,坐在床沿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了樸森的一隻手。樸森的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但沒有做出其他反應。關宏宇輕輕掰開他的手掌,伸手在他的手掌上寫字: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樸森一動不動地想了一會兒,摸索著伸手在關宏宇的手上寫字:你是誰?
關宏宇扭頭看著劉長永。劉長永走上前,接過樸森的手,在上面寫字:你的朋友。樸森愣了愣,但很快在劉長永的手上寫:我沒有朋友。
劉長永盯著樸森看了會兒,從懷裡掏出鳥籠,打開籠子,把「小莊」放到了樸森的手上。「小莊」一蹦到樸森手上,樸森整個人都顫抖了一下,他一手托著「小莊」,另一手撫摸著它,臉上浮現出驚愕的表情,隨即又逐漸變成了帶有某種喜悅的安心。
這時,劉長永在樸森手上又寫了起來:到底是誰?
樸森輕輕嘆了口氣,抓過劉長永的手寫到:我自己。
劉長永既震驚又疑惑,看了看關宏宇。關宏宇遞了個眼神,示意樸森還在繼續寫:是我壞了規矩,才會遭到這種處置。
劉長永在樸森手上寫:你代理了一單生意,和津港有關的,對麼?
樸森點了點頭,在劉長永的手上寫著:到老還是貪心了一次。是我自己活該。
劉長永在他手上寫道:你的委託人是誰?
樸森在劉長永的手上寫了三個字。劉長永盯著他寫完這三個字之後,扭頭看著關宏宇,只見關宏宇眯著眼,顯然也看清了這三個字寫的是什麼。
關、劉二人辭別了醫生,走了出來。關宏宇邊走邊在手機上偷偷發短信給關宏峰,短信內容「劉很可能要和我一起回酒店。你趕緊離開。」這時,兩人走到馬路旁,劉長永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關宏宇正緊張地想找點兒藉口拖延時間,劉長永卻對他說:「老關,你先回酒店休息吧!我自己走走。」
關宏宇愣了,試探地問道:「這天寒地凍的,你還瞎溜躂什麼呀!你住哪個酒店?咱倆一車走唄。」
劉長永微微搖頭:「我想去那個酒鋪再喝兩杯,你先回去吧。」
關宏宇見好就收,上了車。
劉長永兩手插著兜,沿著街道繼續向前走。這時,迎面走來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男人,頭上還戴了一頂厚實的狗皮帽子,劉長永問道:「請問……二道區是往這個方向走吧?」
男人聽到劉長永的問話,抬起頭看著劉長永,露出一張娃娃臉,但實際上他的年紀已經有四十上下了。他往劉長永正在走的方向看了看,說:「好像是走到頭往左拐吧。我也不太清楚,到那兒找不著您可以再問問。」
劉長永點頭說:「謝謝。」
往前走了兩步,劉長永回過頭說:「哎?聽口音您不像這裡人。」
「娃娃臉」回頭看著劉長永,笑了一下:「老哥,你口音也不是本地的。」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晚上,關宏峰和劉長永兩人托著餐盤,在櫃檯結了賬,兩人落座後,都沉默無言地吃著飯。
過了半晌,劉長永似乎在自言自語地說道:「你大概會覺得,我連自己的女兒都處不好關係,怎麼總還有閒心來干涉你。老實說,桐桐那邊,我也愁啊……不錯,我是反對她在一線做刑偵工作。不是因為給你做助理,而是咱們這行兒太過危險。從後三家子到紅旗街,隨時可能把任何一個人吃進去,連骨頭都不會吐,甭管你是不是公安。」
關宏峰略一思忖,平靜地對他說:「你就沒想過,小周之所以走上這條戰線,也是因為你麼?」
劉長永自嘲地笑了一下,抬眼瞟著關宏峰:「能拿這話給我當寬心丸兒,你當初怎麼不多影響影響你弟,讓他也幹公安不就沒事兒了。」
關宏峰被這一句戳中心事,神情有些尷尬。
劉長永則以為是自己把話說重了,也略顯尷尬。兩人相視片刻,不約而同地都笑了。
劉長永輕嘆一聲:「老關,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在這件事兒上,我現在願意相信你了。」
關宏峰抬眼看著他,沒說話。劉長永把餐盤往前一推,嘆了口氣:「幹了半輩子刑偵,我就沒見過下手這麼黑的。不管是你還是你弟,你們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兒來。」
聽到這兒,關宏峰把餐盤往前一推,也不吃了。他兩手揣在兜裡,目光望向別處,出神了片刻後,他從兜裡掏出一條士力架,撕開包裝,掰下一半遞給劉長永。
診所門口,醫生正把樸森的照片遞還給戴著狗皮帽子的「娃娃臉」,搖了搖頭。「娃娃臉」道謝後走開了。醫生盯著「娃娃臉」的背影看了會兒,關上門,走回最裡面的房間,只見樸森坐在床頭,一手拿著帶殻小米,正在喂「小莊」。
他坐在那裡,沐浴著陽光,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就在關家兄弟和劉長永回到津港的那天,金山終於醒了。他躺在病床上,艱難地嘬著護工遞過來的一根吸管,喝了點兒水,又費力地喘了兩口氣,扭過頭,看著床前站著的劉長永。
劉長永盯著他,過了會兒,金山緩緩開口:「那批槍,是很早以前三哥收的一單大買賣。但聽說出貨的人跟三哥定過,這批槍不許往長江以北賣。三哥後來趕過來,也是為了攔著我出這批貨。」
劉長永沉默了一會兒,道:「知道當初把這批武器出給孟仲謀的那個賣家是誰麼?」
金山搖搖頭:「不知道。不過喝酒的時候,聽三哥念叨過兩句,賣家是津港的,好像……是個警察。」劉長永聽完,瞳孔立時收縮,雙眼一眯。
他無可避免地想起了在長春紅旗街的那間診所內,樸森最後在他手上寫的名字。
葉方舟。
此刻的葉方舟,正坐在一輛銀色本田轎車內。他邊盯著收費口的方向,邊焦躁不安地對著手機說:「你幫我跟大哥解釋一下,長春那邊,我也沒想到他們能查到這一步。但請大哥放心,我肯定會及時補救,挽回這個局面……你就幫我轉告大哥,這次不管搞出多大動靜兒,我都會收拾乾淨……別跟我提這個,要不是因為他那套無厘頭的執念……這都什麼時候了,姓關的必須死!怎麼死不是死啊……我知道,事後我會跟大哥交代……」就在這時,周舒桐和關宏峰所駕駛的警車開過,駛向停車場收費口。
葉方舟見狀,立刻掛斷電話,開車跟了上去。
坐在副駕席上的關宏峰一邊拿手機發著信息,一邊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我已經不是隊裡的顧問了,你總不能把我送回隊裡吧。」
周舒桐笑了笑:「等下了高速,關老師要去哪兒我就開去哪兒。」
關宏峰消息已經發出,微微側頭笑了一下:「既然大家都認可我不在支隊兼任任何職務,你開警車來接我,違反紀律吧?」
周舒桐聽了這話,也有些不高興:「關老師說話的口氣真是越來越像劉隊了。」
關宏峰似乎感覺到周舒桐的不悅,微微一怔,順勢引開話題:「說起你父親,這次我倆在長春,終於有機會坐下來聊了聊。他不想你做刑警或是一線刑警,並不是因為覺得和你待在同一個支隊有什麼尷尬,也不是因為周巡把你指派給我做助手——你的父親從基層公安一路做到副支隊長,真的都是靠混上來的麼?從我剛進支隊起,他就是老刑警了。我看到的,和他這麼多年親身經歷的,都說明了一樣的道理,那就是——刑偵是份非常危險的工作,外勤人員尤甚。」
周舒桐想要反駁:「可……」
關宏峰抬了下手,打斷她:「好好想一想,就你自己來支隊這段時間經歷過的案子,危險還少麼?」
周舒桐聽完略一思忖,似有所悟,不吭聲了。
關宏峰嘆了口氣,繼續道:「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但是想來天下的父母都差不多,兒女能不能功成名就是另一回事兒,他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無外乎是盼著自己的孩子能平平安安過一生。你和父親之間有什麼私人恩怨或誤會,我不好妄加評斷。劉長永有可能不是個好父親,但沒有人是完美的。你要明白,不完美的父親也是父親。就好像在我看來,對老劉而言,你同樣不是個完美的女兒,但卻是他最牽掛、也最擔心的親人。」
周舒桐聽得一時間有些惆悵,微微側過臉,儘量不去看關宏峰,嘴裡念叨著:「看來關老師和他在長春真的聊了很多呢。」
關宏峰也拿出輕鬆的口氣緩解尷尬:「從路邊的酒鋪一路聊到機場快餐廳,確實是聊了不少。你知道的,在那種地兒,他只認識我,我也只認識他。」
這時,關宏峰的手機響了一聲,收到了短信,他忙不迭地打開短信看了一眼,隨即立刻打字回覆,同時有些心不在焉地接道:「你爸沒喝多少,我又從來不喝酒,就是聊聊天。」
他發完短信,感覺到了周舒桐的沉默,似乎想起剛才可能失言了,補充道:「嗨,你知道的,我一喝酒就出洋相,後來乾脆戒了。」這時他的手機又響了一下,他看了眼短信,對周舒桐說,「對了,我要去支隊附近見個朋友,下高速之後送送我?」周舒桐點點頭,臉上的笑容依舊有些勉強。
這時關宏峰手機響了,他看到來電顯示是周巡,直接掛斷了。緊接著,周舒桐接到個信息,拿起來看了眼,低聲道:「周隊讓你一會兒回隊裡找他,他說,要恢復你的顧問身份——你去嗎?」
關宏峰想了想:「你跟他回,我晚一點就過去。」
周舒桐將車開下高速,關宏峰下了車,穿過馬路,一輛白色SUV停在路邊,韓彬坐在駕駛席上,笑著跟他打了個招呼。
關宏峰坐到副駕席上,給關宏宇打了個電話,預備交接。韓彬一直微笑地聽著,等他掛了電話,微笑地看著他:「關隊,如果是你們兄弟的身份要穿幫的話,我得提前告訴你,我做刑事辯護的收費可不低。」
關宏峰苦笑:「如果真到那個程度,我相信你會有很多辯護之外的手段能幫到我。」
「我就拿這個當好話聽了。」韓彬的笑容頓了一下,「找我有什麼事兒?」
關宏峰嘆了口氣:「我這回去長春調查的結果,之前也都在電話裡跟你說了——葉方舟可能還有他背後的勢力,一定已經有所察覺。現在這個局面,所有涉事的人,可能都存在人身安全隱患,我需要你的協助。」
韓彬聽完,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馨誠前一段時間被抽調去保護的那個臥底探員,身手好像挺不錯的。聽說,當初是你的半拉徒弟。」
關宏峰神色一動,略微黯然地道:「她在剿滅金山犯罪團夥的過程中犧牲了。」
韓彬聳肩:「我知道。別誤會,我只是覺得,她要是還活著,不是更適合協助你麼。」
兩人都心照不宣,反而沉默了下來。
關宏峰的肩膀塌了下來,語氣緩和地說:「我現在是在求你幫忙。」
韓彬垂下目光,略一思忖:「好吧,說來聽聽。」
車一路開行,一直到音素酒吧門口,韓彬停下車,朝關宏峰點點頭:「知道了,我儘力而為。」
關宏峰道了謝,正想推門下車,又不大放心,回過頭道:「如果目標出現危險,你……」
韓彬注視著他,正色道:「我會儘力斡旋,把情況化解掉。」
「嗯。」關宏峰目光閃動,「如果不能和平解決呢?」
韓彬會意地笑了:「無論和平與否,我總會解決的。這麼說,你該放心了吧?」
關宏峰推開車門下了車,隨即又回過頭,望向車裡,聲音忽然變得尤其鄭重、認真:「韓彬,你是罪犯麼?」
韓彬還是那副微笑的表情:「那麼我也要問一句——關隊,你還是警察麼?」
關宏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下車走進了酒吧。
劉長永今天值班,拎著飯盒正從大廳往外走,迎面碰到周舒桐走進大廳,兩人都是一怔。
劉長永顯得有些侷促和尷尬,還沒講話,周舒桐已經有些靦腆地從購物袋裏把一杯飲料和一個麵包塞給了過去:「出差這麼辛苦,剛回來就得值班,不能讓周隊和您換一換嗎?」
劉長永有些受寵若驚,一時話都說不出來了。
周舒桐低下頭,似乎是笑了笑:「您知道嗎?周隊有可能要恢復關老師的顧問身份了。」
劉長永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他略一沉吟,整個人反倒放鬆下來:「你還是希望繼續給他做助理麼?」
周舒桐低聲道:「這事兒我說了不算,要服從隊裡的安排。」
聊到這兒,劉長永沒話了。他低頭想了想,臉上竟逐漸露出了笑容,再抬起頭,看到周舒桐臉上也掛著笑容。劉長永笑道:「明白了,你這是用我說話的口氣來教訓我。沒錯兒,聽起來是挺招人煩的。」
周舒桐笑吟吟地說:「你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總不能好好對話,知道毛病出在哪兒了吧?」
劉長永連聲道:「怪我,怪我……」
周舒桐上前一步,抬手搭了一下他的小臂。
劉長永有些吃驚,愣住了。周舒桐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又抽回手,小聲道:「過去的事情我並不是很瞭解,更談不上理解。也許婚姻關係裡的對錯本就難說清楚,過去的早該過去了。後來,更多的我可能還是嫌棄您作為一個支隊領導的做派。但就像關老師說的那樣,人無完人。我來到支隊,最希望得到的是您的尊重,卻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有沒有尊重過您。哪怕我不認同您工作的態度和方式,也不應該對來自父親的關心屢屢冷嘲熱諷。」
劉長永聽完之後,苦笑了下:「討厭我這個做派的也不止你一個人。我今後多注意,幾十年養成的習慣了。你要是碰上,多提醒提醒我。要說我能徹底改了,也不現實,但和自己的孩子說話還打官腔兒,確實是蠢得沒邊兒了。小周同志,今後無論你願意在支隊哪個部門工作,服從安排也好,自主選擇也罷,我都會無條件尊重你的意願。你已經長大了,我相信你有能力規劃好自己的一切。」
周舒桐笑道:「那——我就感謝領導的支持了。」她低下頭指指飲料杯,「奶茶記得要趁熱喝哦。」
剛走出兩步,她又回過頭,補了一句:「爸,謝謝您。」
劉長永出了會兒神,整個人顯得欣喜且釋然,也不去食堂打飯了,捧著飲料和麵包,步履輕快地返回了樓道。
周舒桐把話說開,自己的心情也暢快起來,快走了幾步,到了物證科門前,對窗口的值班刑警說:「王哥,周隊讓我調一下0131號物證。」
值班的王刑警「哎」了一聲,道:「吳征家滅門案那個吧?周隊老調這個,怎麼又翻過來要查啦?」
周舒桐攤手,半開玩笑道:「上意難測。」
王刑警笑了笑,表示理解,推過來個登記本:「登個記。」周舒桐垂下頭來寫完名字,抱著王刑警遞過來的物證盒,轉身上樓。她經過樓梯口的窗口,不經意地向下望了一眼,看到一輛有點眼熟的銀色本田,沒多想,繼續往上走。
葉方舟的銀色本田在支隊門口已經停了很久,時間愈長,他愈顯現出焦躁來。這時,另一個人上了車,低聲問:「葉哥,怎麼樣了?」
葉方舟咬牙切齒地一砸方向盤:「還不見人。」
同夥探詢地問道:「大哥他……」
葉方舟粗暴地揮手打斷:「先別管大哥那邊兒。現在是畢其功於一役,就看這一茬兒的了。」
他正說著,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馬路對面。一個人從車上下來,不緊不慢地走向支隊,正是關宏宇。葉方舟精神一振:「終於來了……」
關宏宇手插在口袋裏,和從院子裡走出來的周巡走了個對面。
周巡一看關宏宇,頓時樂了:「呦,您老還記得回來吶?」
關宏宇笑罵:「你急赤白臉的,我哪敢不回來啊!再說了,我行李還被小周拖回來了呢!你們使的好計策啊。」
他說著就要往裡走,周巡卻作勢一攔,抬頭看了看夜幕降臨的天空:「剛跟劉長永置了一肚子的氣,咱哥兒倆外面蹓噠一會兒。」
周巡和關宏宇兩人一前一後地在河邊走,邊走邊聊。
周巡側頭看了眼關宏宇,說:「就是說,這次你去長春,算是徹底坐實了葉方舟的嫌疑。那你覺得如果能抓到姓葉的這小子,當然,最好是連同他背後有什麼人一塊兒都拎出來,於你弟的案子就會有很大幫助麼?」
關宏宇斟詞酌句地回應道:「在王志革襲擊支隊並銷毀案卷後續的追查中,你幹掉了用化名充當目擊證人的安廷。安廷與金山販賣的那批槍支有關。而那批槍支的來源,又有葉方舟的事兒,這也許不算一個多麼完整的證據鏈,但其間的關聯應當是顯而易見的。」
周巡沒回頭,朝上舉起右手食指:「等等。就算葉方舟倒賣軍火、盜竊臓物、甚至可能手上還有人命。他和安廷相識也沒錯兒。但安廷為吳征家的滅門案出具了偽證,以及他和王志革襲擊支隊的事有關聯,並不代表關宏宇就一定是清白的,更不代表葉方舟就是『陷害』他的罪魁禍首吧。」
關宏宇苦笑:「是啊。但願等我們抓到他,就能讓這一切真相大白。反正我相信我弟一定是被冤枉的。」
說到這兒,周巡站住了,頭也不回地緩緩說道:「你當然要這麼相信才對,只可惜,我不一定相信你是被冤枉的。」
關宏宇一晃神的工夫,時間彷彿回到2013年2月12日22點55分,地點羊蝎子餐館。
關宏宇把手機收回兜裡,喝掉了面前的半杯啤酒。
店門緊鎖,店門外張貼著「春節期間休息」的公告。店裡只開了一桌席,桌子正中央是一鍋架在爐子上的羊蝎子,周圍是各種殘羹剩飯。關宏宇和另外六人圍坐在桌子旁,除了關宏宇之外的人顯然都是酒過三巡。
關宏宇扭頭問身旁的一個大個子:「威哥,大年夜的把我叫來,不會就為了喝酒吧?」
「威哥」強睜著醺紅的雙眼,皮笑肉不笑地盯著關宏宇看了會兒,說:「關子,不是哥哥我捧你,混北城的這撥兄弟裡,你算得上頭兒了……」
關宏宇笑了笑,有些勉強。「威哥」,他繼續說,「這有能耐的,就不愁發不了財!」
說完,他沖身旁的小弟打了個響指,小弟從桌子下面拿出一個黑色的皮包,起身繞過「威哥」,把包放在「威哥」和關宏宇之間的桌子上,隨後拉開了皮包的拉鏈,露出裡面一沓沓的鈔票。關宏宇瞄了眼皮包裡的錢,微微皺眉,抬眼看著「威哥」。
「威哥」一邊剔著牙,一邊沖關宏宇攤著手,豪放地說:「二十萬,加上這個『驢牌』的包,都是你的。上面有老闆相中你,這是見面禮。」
說著,他伸手去拍關宏宇的肩膀。不料關宏宇敏捷地向後一退椅子,躲開了他的手,隨即站起身,把皮包的拉鎖又拉上了。連「威哥」在內的一桌人臉色都變了。
關宏宇從桌上拿起酒瓶,往自己面前的酒杯裡一邊倒酒一邊說:「不瞞各位哥哥,我在街面上耍的這些年,雖說是小打小鬧,可也都承蒙大家照顧。眼瞅著這又是一年,我也這個歲數了,怎麼想都覺得該收收心,今後本本分分討生活。一來別擋了其他兄弟發財的路,二來也別再給各位哥哥添麻煩。打今兒起,過了12點,北城街面上再沒我關宏宇這號了。」
說著,他端起斟滿的酒杯:「我在這兒除了感謝之外,就當是跟各位哥哥道個別了,先乾為敬。」喝完他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作勢要離開。
房間內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起來,除了「威哥」以外,另外幾人紛紛起身,圍了過來,攔住了關宏宇的去路。
這時,圍在關宏宇身後的兩人從後腰掏出了刀,掩在背後。
「威哥」看著他,繼續說:「不瞞你說,今兒個——它不是歸你就是歸我。你收了它,舒舒服服入行;我要是收了它,就得按規矩納投名狀了。你也知道我這人心軟,對自己兄弟下手……哥哥狠不下這心啊!好好想想,別讓哥哥太難做。」
關宏宇長出了口氣,掃了一圈周圍的人,隨即對「威哥」一挑眉毛:「太難做人?還是太難做狗?」
沒過多會兒,關宏宇奪門而出。隔不多會兒,「威哥」一邊指揮小弟衝出去追殺關宏宇,一邊從身上摸出手機,撥通電話,啐了一口嘴裡的血,對著手機說:「那小子翻臉溜了!是……放心,正在追……他跑不了!」
室外,「威哥」的幾名小弟手持利刃,四下搜尋。在路旁的一條排水溝裡,關宏宇伏身藏著,凝神閉氣等著外面的人逐漸跑遠。他略微鬆了口氣,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裡握著一把沾滿鮮血的匕首。
關宏宇在工地的水管旁洗乾淨手上的血跡,整個人都快凍僵了。他朝手上努力哈了哈氣,把那把沾著血跡的匕首埋進了旁邊的沙堆。隨後,他蜷縮在沙堆旁,低著頭,喘著氣,撥通了關宏峰的電話。
電話裡的忙音響了很久,一直無人接聽。
就在不久後,關宏峰終於回電了,頭一句就是:「你趕緊跑吧!」
關宏宇一愣:「什麼?」
關宏峰低聲道:「出了人命,現場有證據顯示,很可能是你幹的。不出意外,天亮之前協查通告就該公佈了。你要麼投案自首,把事兒說清楚,要麼就趕緊跑。別跟我解釋,都沒用,這次我也兜不住你。我甚至都不該告訴你這個消息,如果你覺得自己冤枉,就來投案。我會儘可能查出真相,還你清白。如果不是……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不等關宏宇再分辯什麼,他已經掛斷了電話。
關宏宇看著被掛斷的電話,懵了好一陣。末了,他沒再繼續走進樓道,轉身匆匆離開。
記憶突如其然地向他襲來,隨後戛然而止。關宏宇只聽見周巡說:「當然,還有你哥。所以他才會冒險和你分享同一個身份——對,你們哥兒倆才敢這麼耍我!」
關宏宇猛地剎住腳步,僵在了原地。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兒。與此同時,他們身上帶的手機都響了,但二人都沒有接聽。
過了好一會兒,周巡才終於開口笑道:「這麼半天都沒撲過來,是不敢在支隊門口下手,還是那晚在支隊一樓被我打怕了?」
關宏宇冷冷地盯著他的背影,語聲也沉了下來:「如果我真的會殺你,上次在水房就已經下手了。」
「知道我怎麼看出來的麼?在水房那次,你跟我說,沒想到我也有被你用槍指著的一天……」周巡沒回頭,略帶譏誚地道,「但後來我想,其實就在之前,有一回在公交車上,你明明已經用槍指過我一回了,怎麼隔了沒幾天就忘了,難不成是失憶症?」他轉過頭來,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他,「後來,我想通了——因為公交車上的和水房裡的……根本就是兩個人。」
關宏宇沉默不語。周巡嘆了口氣:「百密一疏啊!你們哥兒倆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唱了這麼久的雙簧兒,居然就因為這麼一個小小的失誤——」
關宏宇深呼吸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天,似乎放鬆下來,一邊活動著肩、頸關節一邊說:「原來,這就是你要找我哥聊的事兒。看來,你對能把我抓到真的很有執念。事已至此,多了我也不想說,如果能把我哥撇乾淨,我現在就服綁。如果不能——」說著,他右腿向斜後方撤了半步,整個人似乎都進入了準備戰鬥的戒備狀態。
周巡擺了擺手:「提到『執念』這回事兒,我的執念不是抓到你。」
關宏宇冷哼一聲:「對,用你這個支隊長的官方表達,你的執念應該是『真相』,對吧?」
周巡笑了,他微微側過頭瞟了眼對面的關宏宇:「這段時間來,你沒白演戲。瞧,這不就聽起來舒服多了。說起來,你臉上的疤是自己弄的,還是……」
關宏宇嗤笑:「還好吧,下手的時候也沒覺得有多疼。」
周巡嘆了口氣:「真豁得出去。但你可知道,你哥臉上被扎穿的那晚,我們犧牲了一名同事?」
關宏宇低下頭:「聽我哥說過,當時的支隊長助理,是你的一個學妹。」
周巡輕輕嘆了口氣:「對,玲玲。還是我把她介紹到你哥身邊做事的,才幾個月。她不是你殺的吧?」
關宏宇一臉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周巡苦笑:「當然不是你,你下不去這個手。這也是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的盲區在哪兒。」
關宏宇還是聽得有些不明就裡,沒說話。
周巡看著他:「你被通緝,是因為涉嫌殺害了吳征一家五口。你知道吳征是誰麼?」
關宏宇搖搖頭:「我一直不明白,我怎麼能殺了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人的全家。」
周巡不自覺地點點頭:「你們哥兒倆信息不對稱的地方看來不止一處。我告訴你吧——吳征是我們的人,他是市局的臥底。遇害那天早上,我們還通過電話。他說他有一個不得了的發現,長豐支隊被犯罪組織滲透了,而且延伸到了級別很高的程度。」
關宏宇略一思忖,道:「你說吳征是市局的臥底。那你倆為什麼會通電話?」
周巡微微一笑:「你越來越像你哥了,問得好。因為我是他的『牧羊犬』——就像趙馨誠之於林嘉茵,出於行動保密的需要,市局經常會從各分院局抽調人手參與滲透行動的外圍保護或聯絡工作。因為這行兒裡經常開玩笑說,當臥底的是披著狼皮的羊,所以我們這種人被稱作『牧羊犬』。我的『羊』死了,而且死了一窩。從現場證據上看,殺他的人可能是你。但從其他方面,我不得不重新考慮這個問題。」
關宏宇盯著他:「是麼?我還以為你能串聯出來的線索,會是我哥其實就是吳征所說的那個被犯罪組織滲透的高職級警官呢。而我是為了我哥,所以殺掉吳征全家滅口。」
周巡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這麼關聯也算合理。但吳征那早跟我通話的時候還提到,支隊被滲透的這件事兒和當年伍玲玲遇害也有關。這樣一來,就有個解釋不通的地方。玲玲不可能是你殺的,自然也不會是你哥殺的。有人因為吳征掌握這些線索而殺了他,要說兇手是你,怎麼都覺得有點兒牽強。」
關宏宇毫不客氣地冷笑:「是我也牽強,不是我也牽強。你這個支隊長當得還真挺糾結的。」
周巡聳聳肩:「這是其中一方面。還有另一方面,就是你們哥兒倆冒了這麼大的險,回到支隊調查這事兒。所以我想,要麼這事兒不是你幹的,要麼就是這事兒裡,有你倆也沒搞明白的地方。」
關宏宇正要接著往下說什麼,街道另一端突然傳來了警笛聲。他往身後看了看,回過身,試探地問道:「那現在,我們之間該怎麼辦?」
周巡冷笑著反問道:「你說呢?」
就在這時,警笛聲由遠及近。就在他們身後不遠處,一輛急救車衝進了支隊院內。緊接著,兩輛警車來到周巡和關宏宇身旁,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七八名海港支隊的刑警。關宏宇有些絶望地瞪了眼周巡,卻發現周巡的表情有些莫名其妙。隨即,這些刑警繞過關宏宇,圍住了周巡。正在二人詫異間,海港支隊的主管副局長白局下了車。
白局陰沉著臉,對周巡宣佈道:「周巡,你因為被舉報涉嫌謀害劉長永副支隊長,現在市局指派海港支隊調查此案,決定對你採取拘留措施。」
就在刑警要給周巡戴手銬的時候,周巡突然掙扎著擠開身旁的人,湊到關宏宇耳旁低聲說了句話,但隨即就被戴上手銬,押上了警車。只剩下關宏宇表情複雜地愣在原地。
入夜,關宏宇急匆匆跑進醫院。急救室外站著小汪和幾名刑警,他衝上去,急切地問:「怎麼樣了?」
小汪有些驚慌失措地搖搖頭,看了眼急救室大門的方向。
關宏宇又問:「是什麼症狀?心臟病?腦溢血?還是……中風?」
小汪也顯得手足無措:「那個……我就……看到的時候已經……」
關宏宇不耐煩地追問道:「你看到他的時候有什麼症狀?當時他意識還清醒麼?」小汪還來不及回答,急救室的門開了,裡面傳出周舒桐的一聲哀鳴。
關宏峰聽到消息的時候,整個人也懵了。
「我知道了,你現在……不對,應該我去……你……那,小周她……我現在也沒想好,這太突然了,總之你儘快回來吧。」他掛斷電話,劉音在一旁關注地看著他的表情,一臉疑惑。
關宏峰深呼吸了幾口氣,低聲道:「不到一個小時以前,劉長永在辦公室門口突然倒地休克,送到醫院搶救……」
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劉音在一旁看著他的表情,小聲說:「我的天,不會吧……」
「人已經死透了。」關宏峰嘆著氣微微搖了下頭,「現在不知為什麼,市局認定周巡有重大作案嫌疑,責成海港支隊把他給抓了。」
劉音聽得雲裡霧裡:「等等,是說劉長永的意外,周巡要承擔責任?」
關宏峰沉聲道:「不,市局認為,劉長永死於謀殺。而周巡是最大的嫌疑人。」
關宏宇從醫院出來,急匆匆趕回長豐支隊。外頭把門的成了市局的刑警,好說歹說,就是不肯放他進去。
「關宏峰是吧?」其中一名刑警看了下手中的記錄,道,「你的顧問身份解除了,現在立刻離開這裡。如果你有私人物品需要拿走,我們會另行通知你時間。」
關宏宇無計可施,正在這時,只見趙馨誠帶著幾名刑警正往支隊門口走來。關宏宇一見他,剛要開口說話,趙馨誠衝他遞了個眼色,微微搖了下頭。市局刑警仔細看了看趙馨誠的證件,衝他點點頭,放他們幾個進了支隊大樓。
趙馨誠進去之後,回過頭看了眼關宏宇,比劃了一個打電話的動作。關宏宇心領神會,扭頭向支隊院外走去。
音素酒吧。關家兄弟、劉音、崔虎、高亞楠和林嘉茵已經都聚集在吧檯前,關宏峰手機開著免提放在吧檯上,眾人正在聽趙馨誠傳回來的消息。
「劉長永今天值班,整座樓裡裡外外人不多,但好幾個都看到周巡去了劉長永辦公室,然後兩個人就吵起來了,吵得很厲害,一樓關上門都聽見了。有個槍庫刑警聽到周巡說了一句『你這是找死』,很可能是氣話。
「人是你們技術隊小高發現的,他去交個報告,發現劉長永面朝下栽倒在門口,當時已經陷入昏迷。據當時協助送醫的法醫小徐說,劉長永當時指尖顏色發青,口鼻中有刺鼻的辛辣味,牙床和舌尖出現密集的小水泡,屬於非常明顯的中毒症狀。他當時瞳孔渙散,沒有任何感光反應,在頸動脈上感覺不到脈搏……
「我們所接到的報告,說十八點三十七分總隊接到長豐支隊的緊急舉報,副支隊長劉長永在和原支隊長周巡爆發衝突後不久中毒昏迷,人已經送去搶救。毒源鎖定為他辦公桌上放置的一杯花生奶茶,同時,監控證實劉長永與周巡爆發衝突後,周巡離開去了三樓自己的辦公室,幾分鐘後,劉長永離開。隨後,周巡獨自一人又回到劉長永辦公室內,並在裡面停留了一兩分鐘後離開,離開後步行走出了刑偵支隊的院落,與此同時,劉長永回到辦公室,幾分鐘後,他開門向外走時昏迷倒地。
「在毒源的紙杯上,發現了三組新近的指紋,一組是劉長永的,一組是長豐支隊的刑警周舒桐的,還有一組是周巡的。核實後,我們得知劉長永與周舒桐是父女關係,這杯花生奶茶也是她買給劉長永的,但她顯然不具備作案動機。另外,周舒桐的指紋只在紙杯的杯身上有。而劉長永和周巡的指紋不僅在杯身上有,杯蓋上也有。換句話說,除非是劉長永給自己下毒,否則打開杯蓋做手腳的,應該只有周巡。」
趙馨誠說得很詳細,顯然對此十分上心,關宏峰對著手機,感激地道:「那多謝了,要是有什麼進展……」
趙馨誠道:「隨時電聯。」
關宏峰掛斷電話,沉吟了半晌,恨恨地說:「葉方舟,肯定是葉方舟!」
劉音舉了下手:「你這麼快就確定這事兒必定和周巡無關嗎?」
關宏峰聽到這兒,情不自禁地訕笑了一聲:「周巡這種老粗,你說他把誰活活打死我信,但他絶不可能用下毒這種宵小伎倆。何況還是在自家支隊大樓,樓道裡有監控,他又不是不知道。你還真當他胸大無腦啊!」
關宏宇也贊同:「沒錯兒。這件事兒有太多疑點,尤其是,劉長永前腳被推上急救車,市局立刻就接到舉報,而且指向異常明確……」
關宏峰想了想:「事關分院局支隊領導的生死,市局反應迅速也算合理……但宏宇跟我描述了現場的情形,別的不說了,周巡正和宏宇在支隊門口瞭解長春追查到的線索,而且據說,整個兒過程的表情、語態都非常流暢自然,不像是剛投毒害人的樣子。對吧?」
說著,他望向關宏宇。
關宏宇垂下目光,想到周巡被帶走前低聲說的那句「別告訴你哥」,點了點頭。
關宏峰卻沒留意到他的反常,繼續道:「從遭遇兩次『意外』開始,周巡一直暗自在調查長豐支隊內部有沒有被犯罪分子腐蝕滲透的刑警。從現在的情況來判斷,周巡調查的方向是對的。」
劉音道:「要說你們內部有可能被滲透的刑警,嫌疑最大的不應該是那個叫趙茜的?畢竟她和……」
關宏峰打斷她:「據我之前和周巡共同調查瞭解到的情況來看,安廷和趙茜來到北京後,並沒有在一起生活,而趙茜就讀警校雖然受安廷的資助,但她對安廷的所作所為知道得很有限。安廷襲擊周巡反遭擊斃後,趙茜隱瞞她和安廷的親屬關係,可能更多地是擔心影響自己從警的仕途……這麼說吧,看上去多年輕純良的兇手我都見過,但趙茜不是這種人。這孩子最多耍個心眼兒,摻和摻和辦公室政治。下手殺人,她做不來。」
劉音也奇了:「那假設周巡是被冤枉的話,咱們現在又能做什麼?」
關宏峰想了想:「既然市局已經查出毒源是那杯花生奶茶,而監控又顯示在劉長永飲用那杯奶茶前後,除了周巡之外沒有人出入,那剩下的可能性當中,最值得跟進的,就是這杯奶茶是什麼時候被投的毒……」
劉音提醒道:「可市局不還查到了杯子上有周舒桐的指紋?」
關宏峰點點頭:「你說到點兒上了。在支隊這麼多年,我從不記得劉長永是那種會自己去買杯花生奶茶喝的人。我們最好找機會問一問小周,這杯奶茶是不是她買給劉長永的。「
關宏宇扭頭對崔虎說:「如果我們能核實這杯奶茶是從哪兒買的,你有把握調取沿途的所有監控錄影麼?」
崔虎托著下巴,表情木然地點點頭:「那要看是交,交通監控還是安,安……安防……算了,虱子多了不,不怕咬,要,要黑一,一塊兒黑吧。」
關宏峰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對崔虎說:「你先想辦法搞定機票。」
所有人都是一愣,關宏峰扭頭對林嘉茵說:「你馬上飛長春,務必要確保樸森的安全。他是我們手上最有價值的證人。」
商討結束後,眾人各自忙碌。林嘉茵正往外走,關宏峰緊趕兩步,叮囑道:「從眼下的情況推斷,葉方舟一夥兒已經喪心病狂了。你要準備好隨時有可能陷入最凶險的境地。」
林嘉茵笑了笑:「那倒無所謂,如果陷入你所說的境地,交戰規則是什麼?」
關宏峰稍微愣了一下,有些躊躇地答道:「你自己看著處置吧。」
林嘉茵搖了搖頭:「我當然會自己看著辦,但我想知道,你能承受的底線是什麼。」
關宏峰咬著牙想了想:「你知道我的底線。」
林嘉茵道:「也許吧。但我要你親口說出來。」
關宏峰臉色沉下來:「為了保護目標,你應當採取一切必要的措施。」
林嘉茵冷笑:「主動攻擊也好,為了保護目標進行防衛也罷,遇到危機情況,都得下得去手,我看不出來這二者有什麼分別。」
關宏峰垂下目光:「到了正面交鋒的階段,容不得咱們手軟。」
林嘉茵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會兒,低聲道:「就算是為了對抗他們,你最好也不要變得和他們一樣喪心病狂。」
關宏峰琢磨著她的話,陰沉著臉,低頭不語。
在他身後不遠處,關宏宇顯然也聽到了這番對話,他看著關宏峰的背影,若有所思。
關宏宇順著樓道正往太平間的方向走,趙馨誠和兩名海港支隊的刑警迎面拐了過來,雙方走了個照面。
關宏宇低聲問:「她……怎麼樣了?」
趙馨誠嘆了口氣:「這孩子還挺堅強的,腦子也清楚,一遍就說明白了——她是在支隊南側的85°C麵包店買了兩個麵包和兩杯飲料。兩杯飲料一杯是咖啡,一杯是花生奶茶,然後她直接開車回了支隊,上樓把麵包和花生奶茶給劉長永,自己回辦公室收拾了一下,在食堂喝了半碗粥,就去配樓的宿舍休息了。」
關宏宇聽完問:「確定老劉喝的那杯花生奶茶裡確實被投毒了?」
趙馨誠點點頭:「技術隊那邊初步驗出來好像是種砷汞混合物,和劉隊中毒是不是對症還得等驗屍結果……」她看了下樓道口拐角的方向,補充道,「我們法醫隊的正在徵詢她和劉隊家屬的意見。」
關宏宇聽完,嘬著牙花子:「就是說……那杯花生奶茶自從小周買來之後,直到送給劉長永,中間就沒易過手,是麼?」
趙馨誠點點頭:「我把整個監控篩了一遍,從周舒桐送完奶茶離開,到劉隊中毒昏迷,只有老周曾兩次出入他的辦公室。這可對他不怎麼有利。」
關宏宇思索了片刻後:「小周那杯咖啡呢?」
趙馨誠挑了挑眉毛:「她說她喝了,外賣杯扔在食堂門口的垃圾桶……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應該把那個杯子翻出來驗一驗……」
關宏宇搖頭:「那杯咖啡肯定是安全的,兇手只在花生奶茶裡下了毒。否則像砷汞混合物這樣的劇毒,小周根本不可能還能接受你的詢問。」
趙馨誠皺眉:「難道兇手就認定劉隊一定會喝花生奶茶?」
關宏宇扶著趙馨誠肩膀的那隻手用力拍了兩下,說:「或者說,兇手很確定,小周不會喝那杯花生奶茶。」
說完,他撂下一句「保持聯繫」,便往樓道拐角處走去。
音素酒吧裡,崔虎對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忙碌著,身旁站著關宏峰和劉音。
劉音在一旁不停地催促:「離了你那個狗窩,效率怎麼變得這麼差啊?!」
崔虎一邊敲打著鍵盤一邊申辯:「怎麼不,不說你這兒的破,破,破網速……」他隨口抱怨了幾句,很快就調出了85℃麵包店門口的監控錄影。往回倒了一段之後,終於看到了周舒桐進麵包店裡買完麵包和飲料後離開的畫面。
她的車停在了監控視角外面沒有拍到,但她自己買奶茶的過程很清晰,看上去沒有任何可疑。
關宏峰思忖著:「花生奶茶這類熱飲,我記得麵包店都是現調現賣……」
崔虎接道:「對,對啊……難不成你懷疑是面,麵包店的店員投,投毒?」
關宏峰沒再說話,繼續盯著屏幕上的監控視頻,微微皺眉。
崔虎也回過頭,只見監控畫面上,周舒桐手裡沒有拿著飲料和麵包,隻身急匆匆地跑進了麵包店。過了幾分鐘,她又從麵包店裡出來了,手上拿著移動電話,摁了兩下,收進兜裡,走開了。
崔虎有些詫異地看著屏幕:「她怎麼又回去一趟?手機落了?」
關宏峰咬著牙:「不管是因為什麼,她回麵包店的時候手裡可沒拿著飲料……能找到別的角度的監控嗎?咱們得想辦法看到她的車。」
崔虎指著電腦屏幕上顯示的一幅規劃圖:「我仔細查,查過了,這這,這周圍無論是交通監控還是安防監控,沒有哪個能拍到她的車。」
崔虎在電腦上打開了多張監控畫面的截圖:「我,我查過這周圍的交,交通監控和安防,防監控,包括老關在她車上的時候,你看,就,就是麵包店門口路旁有盲區,能,能,能怎麼辦?」
關宏峰湊近電腦屏幕,看著上面九宮格一樣分佈的監控截圖,指著其中幾張截圖問道:「這輛本田車,好像在機場高速的時候,就跟在我們後面。」
崔虎聽罷,又打開了幾個監控畫面,都調出了葉方舟那輛本田車的截圖。
關宏峰輕輕敲了下桌子:「查車牌!」
崔虎得令,也來了精神頭兒,很快開始了動作。
海港支隊法醫隊的兩名法醫站在太平間門口。
周舒桐坐在一側樓道的凳子上低頭出神,關宏宇走上前,一名身高體闊、五官端正、戴著眼鏡的法醫見到關宏宇,忙低聲打招呼:「關隊,好久不見……」
關宏宇一愣,驚覺這一定是某個關宏峰很熟絡、但自己卻並不認識的法醫人員,索性也做出一副很熟識的樣子低聲說:「你怎麼還在這兒?」
海港隊的何法醫低聲說:「劉隊的愛人現在還在裡面。」
說著,他指了一下太平間:「能否做屍檢我們得徵得家屬同意。周警官這邊倒是沒有問題……但是授權書上還需要劉隊的配偶簽字。」
關宏宇會意,拍了下何法醫的肩膀,隨後走到周舒桐身旁坐下。
周舒桐意識到身邊有人,扭過頭。關宏宇看到她雖然雙眼紅腫,但眉宇間卻透著堅強,便微微朝她點了下頭,兩人並肩坐著,好一陣沉默無言。
過了好一會兒,周舒桐才輕輕開了口:「記得和關老師一起辦過的一個案子裡,被害人叫齊衛東,我當時在法醫隊辦公室見到了他女兒……跟關老師學習這一年來,我已經知道了人在面臨巨大噩耗時,會經歷否定、牴觸、悲痛和接受這幾個不同的階段。那個女孩沒比我小幾歲,但現在想起來,她似乎不處於任何一個階段,或是更像每個階段的狀態都有一點兒。她很多年來一直盼著能和父親團聚,最後盼到的,卻是陰陽兩世永隔的一個結果。而我呢,父親每天就在身邊,我卻從不把他當爸爸看。」
關宏宇安慰她:「你不是給他買了吃的和飲料麼?我想你倆關係肯定已經比原來要好很多了……」
周舒桐苦笑:「對啊,這麼多年來唯一一次,還給了人下毒的機會。」
關宏宇微微一驚,周舒桐看著他:「我在支隊也呆了快一年了。負責搶救的醫生說,是中毒導致的器官衰竭。剛才海港支隊的來問我去麵包店買東西前後的情況,再加上現在何法醫他們還在等著屍檢的許可文件……我還是能想明白的。」
關宏宇想了想:「現在還不能確定……何況如果真有人故意投毒,總會找到機會的。這類情況,有很大的偶然性。」
周舒桐嘆了口氣,一翻手腕,撫摸著自己手腕上自殺留下的傷疤:「當初他倆離婚,他又重新組建家庭,媽媽病重,沒多久就走了,接著方舟被他開除出支隊,繼而和我分手……我一直認定都是他的錯,所有的一切。當時我以為自己最後能做的,就是……拿自己的命換他後悔一輩子。」
關宏宇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笨拙地道:「他其實一直很牽掛你。」
周舒桐嘆了口氣:「對啊,長大一點兒,就能想明白,其實不過都是簡單的因果。在我小時候,他倆就總在不停地爭吵,他不願意繼續不幸福的婚姻,重新做了一次選擇,開除方舟也是因為他違反紀律甚至觸犯法律……我原來根本就不去探究事情的原因是什麼,只在乎自己對結果的感受,這很幼稚、很自私,或者說,很蠢。」
關宏宇點點頭:「那,看來我不用太擔心你了,對吧?」
周舒桐長出了口氣:「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是個好警察,不過我想,做警察和做人一樣,都是有長有短。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個好父親,但我現在能理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是我爸爸……」
她說著站起身:「當初齊衛東的女兒懇求我,讓我找到殺死她父親的兇手。我跟她不一樣,我是刑警,我要自己把兇手找出來。」
關宏宇能看出她絶不是說說就算了,微微皺眉:「按照規定……」
周舒桐打斷他:「我知道作為家屬需要迴避,不單是我,既然一直是海港支隊在做調查,肯定是咱們整個支隊都要迴避。這個我想找周隊商量……」
關宏宇皺起眉頭:「周巡現在幫不了你。」
周舒桐不解地眨眨眼:「什麼意思?」
關宏宇嘆了口氣:「不光是周巡,我的顧問身份也被解除了。不管是誰搞的鬼,但現在整個支隊確實已經癱瘓。」
此刻的周巡,正坐在海港刑偵支隊審訊室裡,預審員上前拿鑰匙去解他的手銬。
周巡伸手一攔:「按規定這會兒不能解除戒具,心領了。該問就問吧。」
正說著,審訊室的門開了,趙馨誠直愣愣闖了進來,旁若無人地衝周巡打了個招呼說:「哎老周。」
他走到辦公桌旁,一把拿過筆錄看了看,預審員有些無措地站起來說:「趙隊,我們這兒正……」
趙馨誠一邊翻看筆錄,一邊頭也不抬地說:「我問他,你自己看著整理筆錄就是了。」
他大刺刺坐到桌子上,回頭一看周巡,發現周巡還戴著手銬,扭頭問預審員:「銬子都不給摘,有點沒面兒吧?」
預審員正要開口分辯,周巡衝他一擺手:「你這麼搞,我可能就更摘不乾淨了。」
趙馨誠想了想,語氣略顯正式地問道:「你昨天晚上都幹什麼了?」
周巡想了想,道:「昨晚老劉出差回來,直接到隊裡替我帶夜裡的值班探組,我頭六點前去找他商量了點事兒,六點前後出了支隊,在門口碰上了老關,我倆邊走邊聊了幾句。大概說了一下希望他回支隊繼續擔任顧問的事兒,再然後,你們就開車過來直接把我抓了。我當時甚至都不知道老劉出事兒了。就這些。」
趙馨誠點點頭,扭頭瞟了眼書記員,繼續問:「你和劉長永見面的時候,說什麼了?」
周巡道:「就是商量他去長春調查到的線索該怎麼彙報。」
趙馨誠道:「你們隊當時在樓裡的其他人都聽到你和劉長永有爭吵,是因為對工作彙報的意見不合麼?」
周巡一撇嘴:「我也忘了是因為什麼了,反正我倆一向合不來。」
趙馨誠聽得直愣,忙扭頭對書記員說:「這句不用記!」
周巡反倒笑了笑:「該怎麼記怎麼記,全隊上下都知道我跟老劉不和,但他好歹是我們隊的人。我周巡向來槍口朝外,不會衝自己人來。」
趙馨誠道:「那你和劉長永見面的時候,注意到他屋子裡有杯奶茶麼?」
周巡道:「當時沒注意,我是後來第二次去辦公室找他的時候,才發現他桌上有杯喝的。我折騰了一天,睏得要死,還以為是咖啡,打開一聞發現是奶兮兮的東西,就扣上蓋兒放那了。」
預審員在一旁道:「就是說你承認在和劉長永發生口角後,又在劉長永不在的情況下,單獨進過他的辦公室,對麼?」
周巡攤了攤手:「監控裡你們也能看得到,我去的時候又不知道他不在辦公室。」
趙馨誠道:「你倆剛吵完,你又回去找他,為什麼?」
周巡道:「還能為啥,事兒沒說完唄。」
預審員:「然後你就離開支隊了?」
周巡道:「是。」
趙馨誠挑了挑眉毛,扭頭對預審員和書記員說:「你們倆出去一下,我跟老周單聊幾句。」
預審員有些不滿:「趙隊,這可……」
趙馨誠轉身雙手一撐桌子,身子向前探,一字一頓地說:「出去!」
預審員、書記員兩人對視一眼,明顯都不大敢撩虎鬚,乖乖出了審訊室。
趙馨誠拎起一把椅子,走到周巡面前,和他促膝而坐,表情嚴肅地問道:「這麼多年兄弟,我就不繞彎子了。劉長永的死跟你有關麼?」
周巡琢磨了一下,沉聲答道:「有。」
聽到周巡的回答,趙馨誠愣住了。
只聽周巡又低聲道:「確切地說,從一開始,從2月13號那天開始……所有與那件事有關的人,都和劉長永的死有關。」
2013年2月12日23點45分。
周巡「嘩啦」一聲把車隊的門拉下。由於已經臨近大年夜的午夜,冰天雪地裡到處都是嘈雜的鞭炮和煙火聲。
他那會兒還不是隊長,和隊員共享一個辦公室,值班就光忙著接各種各樣的報案電話……縱火的、把豬腿當人腿報兇殺的,花樣不斷。
好不容易又處理掉一通,他轉身正要出門,在門口和小汪碰上了。
小汪手裡拿著幾頁紙說:「哎,周哥,市局剛發過來通告……哦對,還有剛才110中心轉過來一個報案……」
正說著,屋裡一張辦公桌上的電話又響了。周巡伸手一摁小汪的肩膀,說:「先幫我接個電話,剩下的待會兒再說,我得下樓去收個案子。」
周巡正要往外走,一側頭,看見小汪的腰上彆著步話機,順手摘下來,說:「檯子我用一下。」
不等小汪有反應,他就跑出了辦公室,順著樓梯一邊跑一邊對著話台說:「二探組,二探組回話!遠洋山水小區對面的洗浴中心剛接到縱火報案。派出所已經過去了,你們去現場勘查一下,看看到底又是哪個缺心眼的把二踢腳崩到人房頂上了。到現場之後跟我說一聲,辛苦了哥兒幾個。」
說完,他把話台別在腰後,跑出樓。這時,一輛警車剛好駛入院內,車子停在院內之後,車門開了,幾名幹警押著么雞和另外兩人從車裡出來,周巡迎上前,看了眼么雞,么雞明顯喝多了,下車的時候跟身旁的幹警不斷地掙扎、謾罵,一見著周巡,卻又立刻老老實實地低下頭,戰戰兢兢地小聲說:「喲,周,周哥……」
周巡從幹警手裡接過交接單,一邊簽著字,一邊看了眼手錶,對么雞一樂:「這十二點還沒過,你小子好樣的。今年三進宮,破了去年紀錄啦。」
么雞忙道:「周哥,您聽我說,這是誤會。他放那兒的手錶,我以為是沒主的,就順手撿走……」旁邊的幹警一掐他脖子:「那事後毆打事主又算怎麼回事兒?!」
周巡則壓根沒理么雞在說什麼,扯著嗓子衝門口喊:「值班室!把傳真送到樓上去!」
說完,他又看了眼正在震動的手機,轉身往支隊大樓裡走,在門口和劉長永打了個照面。只見劉長永手裡拿著個塑料袋,滿腹心思地正往外走,周巡把剛接聽的手機搭到肩膀上,對劉長永說:「哎,劉隊,小汪正找你,說市局剛下來通告……」
劉長永瞥了眼周巡,擺擺手說:「待會兒回來再說。」
周巡皺著眉,看著他一路往院門口走去,搖搖頭,又接起電話:「是我,你急什麼?我還沒看到傳真呢!就算看見,我也不可能馬上給你結果啊,技術隊當值的都撤出去了……放心,踏實等我電話吧!」
說著,他已經來到三樓,小汪正從辦公室裡出來,周巡摘下腰裡的步話機,迎面扔還給他:「劉隊剛出去,一會兒回來,你把通告給我吧,我轉交他。過會兒要是二探組在檯子裡說到了一個縱火報案的現場,你就通知我一聲。」
說完不等小汪答話,他就從小汪手上接過那一沓資料,翻了翻停在最後一頁,問:「這是什麼?」
小汪湊過去看了一眼說:「哦,這就我剛跟你說110中心轉過來的那個報案,說是曙光四號院發生了入室暴力犯罪案件。」
周巡看著接警記錄:「匿名報案?靠譜麼?」小汪搖搖頭,沒答話。
周巡琢磨了一秒鐘,說:「沒事兒,我打電話問一下關隊吧。你下樓的時候幫我跟暫看那邊喊一聲,把剛送來那仨人分別單獨關押,過幾分鐘我下去問口供。」
說完,周巡進了屋,用手機撥通關宏峰的電話。
電話撥通了,卻一直無人接聽。周巡看了看手機屏幕,掛斷又撥了一遍,一邊聽著手機裡的等待音,一邊靠在窗檯旁,翻看著手裡的幾頁資料,同時掏出一根菸叼在嘴上。正要點煙,他突然停住了,原來是從窗戶的位置,可以看到在刑偵支隊院門口,劉長永正打開塑料袋,從裡面掏出一條圍巾遞給一個女孩,而那個女孩似乎並不領情,根本沒有伸手去接,只是態度強硬地對劉長永在說什麼。
周巡放下手機,從嘴裡拿下煙,仔細盯著那個女孩看,發現那個女孩身上穿著警校學生的制服。那女孩對劉長永說了幾句後之後,轉身憤憤離去,把劉長永一個人扔在了門口。女孩轉身的瞬間,周巡看到了她的面孔,很年輕,面生。他重新又把煙叼在嘴裡,點上火,若有所思地眯著眼。
2013年2月13日0點30分,曙光四號院4號樓1301室。
周巡表情沉重地從臥室裡走出來。客廳裡兩名正在檢查工具箱的技術隊刑警偷偷議論。
技術隊一個刑警低聲道:「兇器不會是這裡的東西,不用翻了。」
另一個刑警道:「哎?這少了的一件是什麼?」
之前那個刑警看了一眼:「哦,好像是手電之類的東西吧。」
這時,一名跑進跑出的技術隊刑警問周巡:「周哥,還沒聯繫到關隊?」
周巡有些出神地走到吳征的屍體旁,兩眼發直,沒答話。
技術隊刑警看到他的表情,好奇地問:「怎麼?認識的?」
周巡咬著牙,悲憤地微微搖頭:「不,不認識。」
2013年2月13日2點35分,曙光四號院4號樓1301室。
關宏峰正在現場有條不紊地指揮現場勘查。周巡從外面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嘿,老關!你這神出鬼沒的……」
關宏峰鎮靜地瞟了他一眼,從容答道:「放鞭炮的聲音太吵了,沒聽見手機響。你怎麼不留在現場盯著?」
周巡撓了撓腦袋:「一直聯繫不上你,我看現場勘查得差不多了,就趕緊回隊裡找劉長永了。」
關宏峰冷哼一聲:「連兇器都漏了,怎麼就勘查得差不多了?」
周巡一驚:「找到兇器了?」
關宏峰點點頭:「剛才小高在樓道垃圾桶裡找到的。運氣不錯,上面有一枚血漬指紋。」
周巡想了想:「剛才技術隊說,現場還找到了帶有毛囊的頭髮。如果是兇手的,DNA證據再加上指紋,應該是鐵證。只要能找到人,他抵賴也沒用。」
關宏峰吸了口氣:「如果運氣能更好一些,嫌疑人有前科的話,通過指紋比對,就能篩選出……」
話沒說完,一名技術隊刑警拿著筆記本電腦走過來,吞吞吐吐地說:「關隊,比對結果……呃……比對結果出來了。」
周巡眼睛一亮,搶著問道:「是誰?」
技術隊刑警舔了下嘴唇,偷瞄著關宏峰,又看著周巡,沒吭聲。
周巡不耐煩地一把搶過筆記本電腦:「怎麼那麼費勁……」
看到電腦顯示信息的一瞬間,周巡滿臉震驚,也不說話了。關宏峰似乎顯得很是疑惑,不解地問道:「怎麼了?是誰啊?」
周巡和技術隊刑警面面相覷,最後他眉頭緊鎖,表情沉重地抬頭看著關宏峰。
音素酒吧內,崔虎的追蹤已經初有成果,電腦屏幕上顯示出那輛銀色本田的畫面截圖,崔虎在一旁解釋道:「這輛車用,用的是套,套牌,牌照號屬於一輛0……09年雪佛蘭。角度和光線都不理想,看……看不到司機的樣子。」
關宏峰低聲道:「但已經可以基本確認,這輛車當時一直在跟蹤我和小周。」
關宏宇靠在吧檯旁,若有所思地說:「哥,你有沒有想過,不管是誰在這杯奶茶裡下毒,他想害的不一定是劉長永。」
關宏峰扭頭看著他:「當然。兇手看到小周買了兩杯飲料後,他只對其中一杯投毒,應該是排除過幾種可能性的。譬如小週一個人喝兩杯,或是小周自己會選花生奶茶喝。」
關宏宇點頭:「他知道周舒桐無論如何都不會喝那杯花生奶茶……因為她對花生過敏。所以說,兇手是個很瞭解她生活習慣、甚至是忌口特質的人。」
關宏峰下了結論:「從動機上來看,用這杯奶茶不是想毒死我,就是想毒死劉長永或者周巡。」
崔虎有些不解:「為……為什麼?」
關宏宇道:「因為小周的辦公室有很多同事,在隊裡呆一段日子你就會明白,一屋子人要買就每人都買一份,要麼乾脆別買。她只多買了一杯,恐怕是給某個領導。從隷屬關係上推斷,可能性最大的應該是『關宏峰』——他只是也不在意毒死其他人罷了。」
劉音琢磨著關宏宇的話,問道:「周舒桐回到麵包店去取手機,一來一回也就一分鐘,兇手是趁這個時機下的毒麼?」
關宏峰琢磨道:「應該是,開警車外出,不鎖或忘鎖車是常事兒。因為開的是警車嘛……總覺得一般不會有人敢去碰,再加上武器和話台都是隨身攜帶,車裡確實沒什麼可偷的。」
關宏宇恨恨地咬著牙:「姓葉的這小子,還真是見縫插針不落空啊。」
崔虎來回看著兄弟二人的臉色,支吾道:「咱……咱們可還,還沒看到開本,本田的就,就,就是他……」
關宏峰低聲道:「可就這段時間咱們追尋到的線索,基本都和他有關……他在伍玲玲死的那晚撿到了槍,交給李鵬程,然後指使他襲擊支隊奪取卷宗。安廷死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是他,他還是宏宇那個案子的目擊證人。金山那個案子,他明顯是跟著我們,樸森最後寫出的名字,也是他——這些不可能全是巧合。」
劉音低聲問:「他策劃了這麼多事情,目的是什麼呢?」
關宏峰沉聲道:「這些事兒不是他策劃的,他只是個執行者。」
正在這時,關宏宇身上的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遞了過去:「咱倆都在的時候,我就不再演戲了。你接吧。」
關宏峰走開幾步,接通了電話。
隨後,關宏宇接著向劉音低聲解釋道:「這些事兒的規模牽扯到非常複雜的情報來源、人員調度還有對各類司法機構運作機制的滲透。葉方舟只是個小崽子,光憑他做不到這個程度。說起來,樸森……」
崔虎扭頭看了眼電腦上的顯示時間:「林嘉茵的飛機已經起飛了。」
關宏峰掛斷電話,走了回來,臉上的表情有些猶疑不定,其他人都探詢地望著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市局指派施廣陵降級調任長豐支隊,他現在是主事兒的。」
關宏宇眨眨眼:「我記得你好像說過,他原來就是長豐出去的。現在局面這麼難看,派個老手來坐鎮,也說得通。」
關宏峰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他剛直接打電話給我,『關宏峰』的顧問身份已經恢復了。」
施廣陵坐在辦公桌後,臉部表情並不怎麼嚴肅,他望著對面站著的關宏峰、周舒桐和趙茜,神色相對比較溫和。安撫了周舒桐一番後,他鄭重地道:「於情、於理、於規定,你現在都應該暫停工作。可話裡話外我也聽出來了,雖說是海港支隊一直在查,但你肯定不想置身事外。這樣吧,這些日子,你時間自己安排。聽說那邊正在驗屍,你想幹什麼我不管,也管不了,小關、小趙,你們儘量陪著她。」
說著,他伸手指了下趙茜:「我看檔案上說,你倆好像是同期,我不想這段日子小周出什麼事兒。」
說完,他擺擺手,示意談話結束,三人打過招呼後,也先後走出辦公室。
走到門口,關宏峰特意停下腳步,道:「施局,您特意召我回來,就是為了確保小周不會出什麼事兒?」
施廣陵白了他一眼:「我剛才都說了,那是小趙的事兒。你的任務跟她差不多,中間加個『搞』字就行了。」
關宏峰一挑眉毛,轉身離開。
周舒桐出了支隊,直接朝車隊的方向走去。
關宏峰從後面追上去,叫住她倆:「我準備回家休息了,我建議你最好也這樣做。剛才施局的話……」
周舒桐眨眨眼,罕見地打斷他:「關老師回吧,早點休息。放心,我就去海港支隊問問法醫那邊有沒有什麼進展。」
關宏峰一直覺得她的態度有一些捉摸不透,但略一思忖也沒想出什麼可說的,就告別離開。出了支隊的院,他沿著路邊向南走。
一輛銀色的本田轎車停在那裡,車裡的葉方舟裡看著後視鏡裡關宏峰向這邊走來,從腰上拔出手槍。但不等他走近,劉音的Polo車從後面開了過來,停在了路旁,關宏峰上車後,車子發動了。葉方舟一愣,忙開車跟了過去。
他一路跟著劉音的車,來到音素酒吧門口。見劉音和關宏峰先後下了車,劉音站在車旁,左右觀望,關宏峰則來到酒吧門口,敲開了門。
葉方舟也前後張望,確認四下無人後,拎著搶正準備下車,突然看到開門的竟然是關宏宇。他瞳孔微微收縮,看著兄弟二人,露出了恍然的神情。
他正怔忪的時候,酒吧的門又開了,完成交接的關宏宇出門,上了劉音的車。
葉方舟想了想,發動車子,繼續跟了上去。
周舒桐和趙茜最後還是去了海港刑偵支隊法醫隊。
何法醫對周舒桐說:「你父親的直接死因是急發性器官衰竭。毒物檢測結果顯示,他中的毒包含砷、汞、硒和甘油,這個構成很奇特,因為甘油並非一種毒物,而是為了促進人體的心臟功能,加快血液循環,目的是為了使其他三種有毒成分更快地擴散——技術隊從他辦公桌上的那杯飲料中提取到了同樣的毒物,兩個樣本成分配比完全相同……不出意外,就是他喝的那杯飲料被投了毒。」
趙茜問:「何法醫,你說這種毒物的『構成很奇特』,僅僅是指它的配置方式很精巧,還是它能顯示出某種犯罪特徵?」
何法醫笑了笑:「既然你是關隊的徒弟,我就跟你們說兩句驗屍報告以外的話。一方面,這個毒物配方的攻擊指向人體不同的重要器官,汞是針對腎臟,砷是是針對呼吸道,硒是針對肝臟,再加上甘油的催化效果,即便及時搶救,也很難在第一時間對症解毒。要我說,製毒的人是有相當程度專業知識、甚至是專業背景的。另一方面,所有這些有毒成分,都是可以從正常渠道購買到的原材料萃取出來的。」
周舒桐又問:「但這些東西畢竟是有劇毒的,原材料就那麼容易買到……萃取過程不會很複雜嗎?」
何法醫道:「當然,而且大多數含量都比較低,萃取出來很費勁,可能化工原材料會更容易萃取,但這部分我就說不準了。」
趙茜也問:「可,您怎麼就知道兇手一定是從其他原材料當中萃取的呢?如果他是從某個毒物實驗室偷到的這些……」
何法醫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應該不會,如果是從實驗室裡偷,完全可以做到純度更高。譬如說,屍檢中發現的硒,是過量的有機硒,這是很多化工或農副產品都含有的,如果從實驗室偷提純的成品,不如直接用亞硒酸來得更有效。」
周舒桐皺眉:「那,如果我們逐一排查周圍有購買這些萃取物原材料的企業,是不是有可能找到線索?」
何法醫道:「這部分我覺得你們關隊會比我更有發言權。」周舒桐聽完,謝過了他,轉身離開。
同一時間,海港刑偵支隊審訊室內,周巡、趙馨誠和顧局面對面坐著,周巡身上並沒有戴任何戒具。
關宏宇走進審訊室,環視了一圈屋裡的人,對顧局說:「領導,如果你們碼了什麼局,最好現在告訴我。葉方舟現在就像只瘋狗,劉長永死了,周巡被拘了,支隊已經停轉了。」
顧局看了他一眼:「幾年前,劉長永對支隊內部進行了全面的瀆職調查。雖然剔除掉了葉方舟,但恐怕還是有遺留下來的腐敗分子。」
關宏宇道:「恐怕葉方舟也只是一個中間環節,他所涉的應該是一個規模龐大的犯罪組織。就目前的情況推斷,這個組織等級森嚴,分工明確,而且憑藉多種腐化手段,滲透到了公安系統內,為他們提供情報信息和保護傘。已經有證據顯示,他們早有加害支隊領導的意圖。周巡遇上車禍、手槍炸膛,都是證據。」
周巡苦笑:「那天我就是讓老劉別摻和這事兒,怕他沒章法反而搞亂了,結果脾氣沒收住,兩個人就杠上了。回到辦公室,我一琢磨,光吵也不能解決問題,不如乾脆把顧局的想法直接告訴他,結果他不在……」
顧局語氣也有些沉重:「老劉的犧牲是我們都沒想到的意外……」
關宏宇打斷他:「對,我個人推測,兇手本可能指望用那杯奶荼毒死我。」
周巡忽然道:「幾位,我能跟老關單聊幾句嗎?」顧局擺擺手,和趙馨誠一塊離開了審訊室。
周巡盯著關宏宇看了一會兒,樂了:「我現在算明白了,人的主觀意識真的很奇妙。在我識破你倆這套把戲之後,誰是誰,其實一眼就能分清楚。」
關宏宇道:「既然你說過不相信我是被冤枉的,為什麼不戳穿我?」
周巡向後靠了靠:「有倆事兒,我先問問你。第一,你們哥兒倆為什麼要互換身份來支隊?你小子確實越學越有樣兒,但不嫌太冒險了麼?」
關宏宇低聲道:「當初你和我哥一起出任務,伍玲玲犧牲、我哥負傷那一晚,他落下了後遺症。」
周巡皺眉:「你不會要說,他現在怕黑吧?」
關宏宇點點頭:「醫學上,好象管這個叫『感光性癲癇的逆反應』。」
周巡思索了片刻:「原來如此。那好,第二個問題。從你哥那次在火車站逃跑,我就發現有人在暗地裡幫他。而那時你在江州。換句話說,是有人——很可能還不止一個,在暗中協助你們。這些人是誰?有支隊的人麼?」
關宏宇也笑了笑:「肯對我們出手相助的朋友,不但承擔了極大的風險,而且堅信我是無辜的。也許你問這個沒有什麼惡意,但如果我說了,相當於辜負了他們的信任。和出賣他們沒分別。」
周巡瞭然:「倒是仗義。不過我可告訴你,有時候越親近的人,不見得就越可信。」
關宏宇被戳中心事,有些不耐煩:「問都問完了,你到底想怎麼著?」
「就隨便滿足下好奇心。」周巡朝他無賴地一聳肩,「我現在還得指望著你哥兒倆救我呢。」
周舒桐此刻已經回到了辦公室,她打開當時周巡讓她領出來的物證盒,一樣一樣把包在物證袋中的物證拿出來看,有帶血的兇器,工具箱,毛髮,撕碎的衣物……十幾樣物證都被放到桌子上,輪到工具箱時,她戴上手套,打開工具箱,發現其中少了個東西。看擺放的位置,應該……是個手電。
她想了想,用手機把工具箱前前後後詳細地拍了照。
關宏宇正好走到門外,看到周舒桐背對自己正在看著什麼。他眼力很好,一眼就看到其中有一把帶血的刀,立刻想到是吳征案的兇器。他猶豫了一下,沒有走上去。
周舒桐拍完照,抱著物證盒走回物證科門口,把東西還了,和負責的刑警進行簡單的清點交接。
關宏宇就站在二樓樓道的遠端拐角處牆後,等周舒桐走後,他立刻跑了過去,對物證刑警說:「小劉,剛才小周把物證還過來了麼?」
刑警劉笑了笑:「你倆前後腳。」
關宏宇皺眉:「你打開我看一下,她前腳走,剛才勘驗物證的時候,寫字檯的膠水兒灑了。趕緊查下物證袋,膠水裡有醋酸乙烯,物證袋要是沒封嚴,會造成物證污染的。」
刑警劉忙把物證盒拿出來,打開盒蓋。關宏宇立刻湊過去,煞有其事地逐一檢查每個物證袋。最後,他拿起裹著一根頭髮的物證袋,又拿過證據目錄,看到上面寫著:疑似犯罪嫌疑人掉落在現場的毛髮(帶毛囊)。
關宏宇似乎恍然大悟,他把這些物證都收回箱子裡:「還好都封嚴了,虛驚一場。」說完,他轉身離開。
凌晨,路旁的銀色本田車內,葉方舟正焦急地對著電話說:「眼下這個狀況,大哥還不滿意麼?」
電話那邊有人低聲說:「大哥是想收拾爛攤子,沒想搞出更多的手尾,你覺得呢?」葉方舟聽完,一向成竹在胸的表情全然不見,面露驚恐之色。
音素酒吧倉庫內,關宏峰在酒吧倉庫的一張躺椅上開著燈睡覺,突然被人拽了起來,推到了牆上。關宏峰驚疑之下,發現對面站著關宏宇。
他剛要開口,見關宏宇面色陰沉,滿臉殺氣,似乎明白了什麼,沒再說話。
關宏宇扯下圍巾,往旁邊一扔:「是你!是你幹的!」
關宏峰剛想開口,關宏宇上前拽著他的衣領大聲喊道:「是你陷害的我!」
關宏峰聽罷,徹底沉默了。
關宏宇見他不說話,恨恨地道:「我看過物證了,物證裡有根頭髮!嫌疑人的頭髮。但那不是我的!二月份的時候,我頭髮沒那麼長。如果毛囊裡的DNA和我的DNA吻合度高,那就只有一種可能,那是你的!我終於明白了,我既不認識吳征,更不知道曙光四號院小區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有我血指紋的兇器會出現在現場。能夠在第一時間出入現場的,能夠有專業知識製造偽證的,能夠有機會拿到我指紋的——只有你!長豐刑偵支隊支隊長!我親哥!」
關宏峰冷冷地看著他。
關宏宇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這一年多來,我冒的險,包括臉上這道疤,想不到都是拜你所賜!是你,讓我成為了通緝犯,然後假裝一副救世主的樣子,讓我配合你在支隊進進出出。關宏峰,你太自負了!你把所有人都當傻子一樣耍,而且你連自己的親弟弟都不放過!不錯,我也知道有那個血跡指紋的兇器在,這根頭髮很難作為我翻案的證據。但我知道就是你幹的!我現在幾乎確定就是你幹的!你口口聲聲親人親人親人,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你真的拿我當親人?為什麼要誣陷我!關宏峰,你還是人麼?!為什麼?!」
說到這兒,他一拳向關宏峰打了過去,擦著關宏峰的耳邊打裂了他身後的牆板。他急急地喘息著,後退兩步,脫下外套往地上一扔,慘笑道:「我現在算明白了,你晚上是不敢出門兒。不光是什麼狗屁逆反應,你心裡有鬼,你走不了夜路!知道麼!關宏峰你心裡有鬼!我雖然背著通緝犯的身份,但我敢堂堂正正跟所有人說,吳征一家不是我殺的。你敢麼?!」
見對方還是毫無反應,他氣得直跺腳:「為什麼?!你到底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要害我?!你倒是說話啊!」
關宏峰上前兩步,撿起被扔在地上的外套,撣了撣,穿在身上,冷冰冰地道:「我覺得你還是先冷靜一下。再說了,假設——就算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你想怎麼樣?」
關宏宇一聽,懵了。
關宏峰走到倉庫門口,有些不屑地瞟著他:「你能怎麼樣?」說完,他離開了倉庫。
關宏宇打砸發洩。
清晨,支隊的院落裡,周舒桐邊走邊和趙茜閒聊。
兩個姑娘昨天都沒睡好,但到底年輕,一早起來,還都是挺精神的:「對啦,一直想問,你怎麼看關老師?
趙茜「哦」了一聲,心不在焉地答:「學院派精英,人也挺和善,有些高冷……」
周舒桐問:「你覺得關老師來隊裡做顧問,到底有什麼目的?」
趙茜想了想:「估計關隊想藉機會接近他弟弟的案子。這好像在隊裡也不算什麼秘密吧。對他弟弟的案子,我不瞭解,但不管真相是什麼,畢竟是親兄弟……」
周舒桐低聲道:「在他身邊工作的這段時間,我發現他異於常人的縝密、嚴謹、理智。現在想來,他當初因為被禁止調查關宏宇的案子,憤而辭職,很蹊蹺。」
趙茜:「怎麼講?」周舒桐笑道:「看我就明白了。就因為我是隊裡的現職刑警,再加上週隊是嫌疑人,所以我爸的案子就被移送到海港支隊了。如果當初關老師不辭職的話,他弟弟的案子恐怕也會被移送到其他分院局。這樣一來,他再想去接觸那個案子,豈不是更難了。」
這時,趙茜捅了下周舒桐。只見關宏峰走了過來。
周舒桐搶先開口,把手裡的一張紙遞了過去:「這是我們通過海港支隊給出的毒物檢測結果,找出了本市所有擁有這些毒物萃取原材料的化工企業。我們打算去其中幾家進行排查。」
關宏峰看著單子:「這麼多家企業,就排查這幾家麼?」
周舒桐道:「我先挑出在相同或相近的時間裡,同時購買這幾種萃取原材料的企業,再通過對萃取原材料用途和企業生產範圍之間的比對,把排查範圍縮小到了目前這三家。」
關宏峰聽完略感詫異:「一起去看看。」
三人上車。
臨近中午。
一輛警車停到路邊,車上穿著警服的男人東張西望了一陣,葉方舟忽然鑽進了後座。
男人微微一驚:「你再嚇死我。」
葉方舟冷著聲音道:「大哥現在什麼意思?」
男人沒好氣地道:「大哥現在一腦門子官司,到處給你擦屁股。他讓我接到你之後,跟他聯繫。」
葉方舟瞬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瞟了眼張海腰上的槍,往前探了下身子,毫不猶豫地從後面用一個裸絞動作鎖住了他的脖子。男人一邊掙扎一邊伸手去扳葉方舟的胳膊,葉方舟抬右腳一蹬前排座位中間的扶手箱,把他的上半身拽到了後排空間裡。
男人的手在空中掙扎揮舞,不一會兒不動了,但他放在駕駛座上的手機響了起來。葉方舟喘息了片刻,接通電話。
電話裡頭道:「海子,接上那小子了麼?可別讓他跑了。」
葉方舟冷笑:「腿長在我身上,這事兒恐怕他說了不算了。」
電話裡沉默了片刻:「小葉,你動動腦子,如果把你殺了,關宏峰肯定會意識到你是被滅了口,背後還有其他人。留你活著,大家反而更安全,而且你心裡最清楚,眼下這個形勢,只有大哥有能力送你安全離開,甚至出境,你跑什麼呢?」
葉方舟一點不買賬:「只要你們保證我安全離開津港,我就能交出關宏宇。」
電話那頭笑了起來:「這個提議倒還有趣。不過,你最好先收拾掉手尾——化工廠的黃山,還有長春的樸瞎子。這兩個人都是可以直接指證你的。我也不妨給你透個底,大哥已經派『娃娃』去解決樸森,你只要把黃山料理好就行了。」
說完,電話掛斷。
長春,紅旗街醫生診所附近,一個娃娃臉的青年沿著路邊慢悠悠地溜躂著。
路旁的一所房門開了。醫生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樸森走了出來。
「娃娃臉」眼睛一亮,一邊把兩隻手蜷在嘴邊哈著氣,一邊慢悠悠地繼續向前走。
這時,林嘉茵跟了出來,回身撞上門,走向醫生和樸森。不經意間,林嘉茵和「娃娃臉」對視了一眼,「娃娃臉」立刻閃開目光,林嘉茵卻一直盯著他,表情顯得很戒備。
手機響了,「娃娃臉」邊接通電話,邊繼續裝作很自然的樣子沿著街道往前走,越過了馬路對面樸森等人的位置。
「娃娃臉」道:「剛找到,可能有點兒扎手……」
電話裡的人道:「不用了,馬上回來。」
「娃娃臉」怔了怔:「再給我半天時間,最多半天……」
電話那頭的人也不耐煩了:「大哥讓你馬上!」
「娃娃臉」失望地嘆了口氣:「不需要替姓葉的那小子收拾殘局了麼?」
電話裡的人道:「你回來直接收拾掉他就好。」
「娃娃臉」一臉無趣的表情,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龍嘉機場。」
16點10分。關宏峰、周舒桐和趙茜三人走訪完了兩家工廠,關宏峰要過那頁寫著資料的紙,仔細看了看最後一家企業的信息:「跑了一天了,回去修整一下,我也得回家餵下魚。」
周舒桐剛想開口說什麼,關宏峰又道:「準備好了,就給我打電話。記得從槍庫領支槍。」
17點10分,關宏峰迴到了家。
魚缸裡並沒有魚,他拿出一疊文件資料和一個U盤,塞進一個口袋裏,封了起來。
隨後,他坐到桌旁,吃魚。
手機響了,他接通電話:「好的,我就來。」
18點45分。葉方舟持槍押著製毒師黃山,正往廠房深處走。
黃山不停地告饒:「葉哥,你說的我都做了,這什麼意思?」
葉方舟抬了抬槍口:「走你的,哪兒這麼多廢話。」
19點05分。周舒桐駕車停在化工廠門口,廠區門口,停著一輛銀色本田。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關宏峰強忍著不適,虛弱地指著那輛車:「葉……葉方舟……」
周舒桐一聽,精神一振,立刻拔出腰間的手槍,推門下車進了廠區。隨著車門打開,車內的頂燈亮了,關宏峰的症狀略有緩解。
趙茜一時兩頭難顧:「關隊,你這到底是……哎,舒桐!你等等!別……」她想了想,還是下車去追周舒桐了。
19點07分。葉方舟把黃山按跪在地上。黃山咬牙切齒地罵道:「姓葉的,你卸磨殺驢是吧?!咱不說之前白粉兒的生意讓你賺了多少錢,你為了殺警察讓我給你配的毒藥,我也配了,你也得手了!有種咱們讓大哥來評評這個理!」
葉方舟冷笑:「你怎麼就不相信『殺驢』就是大哥的意思呢?」
黃山叫道:「不可能,我有手藝!你小子除了一天到晚四處惹事兒還會個屁!大哥就算就有想法,也一定先除掉你這個麻煩!」
葉方舟一把頂住他後頸,獰笑:「我最近是有點兒麻煩,所以才需要你來頂包——你就認了吧!」
他的手上繼續用力,卻聽後面有個人冷冷道:「葉方舟,誰也頂不了你的罪!」
周舒桐舉著槍出現在他身後,她的眼睛發紅,聲音嘶啞:「剛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葉方舟看著她,也覺得無力辯解,隔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吼道:「我沒想到你爸會喝!不錯,當初是你爸害我被支隊開除的,但就算是為了你,我也不可能去害他!」
周舒桐一樣冷冷地望著他:「你以為如果害死的是支隊其他人,我的態度會有什麼不同嗎?」
她臉上神色不動,朝天鳴槍:「都閉嘴!把槍放下!」隨即又用槍晃了下想逃跑的黃山:「你也別動!」
趙茜趕到,呆住了。
19點08分。關宏峰聽到槍響,咬緊牙關,走了出去。
19點10分。周舒桐和葉方舟舉槍對峙著,她瞟了眼黃山,對趙茜道:「茜姐,先過去把他銬上。」
趙茜剛要有所動作,葉方舟突然掉轉槍口,指向她,低聲道:「舒桐,我說過絶對不會傷害你。別人我可無所謂。」
黃山見狀,忙掙脫了他,倉皇逃跑。
周舒桐舉槍步步緊逼:「葉方舟,你敢!」
葉方舟身後響起滯重的腳步聲,他剛要轉身,就被關宏峰撲倒在地,槍也脫了手。葉方舟踹開關宏峰,起身就跑。
周舒桐推開趙茜:「快拿檯子叫增援!」
她衝上去扶起關宏峰:「關老師,你受傷了嗎?」
關宏峰神智混亂,身體虛弱,念叨著:「追……快追……」
周舒桐也著急了:「你呆在這兒別動,增援馬上就到。」她猛地站起來,快步朝葉方舟逃跑的方向追去。
關宏峰在抽搐和暈眩中看著周舒桐的背影,腦海中充斥著黑暗裡伍玲玲悽慘的叫聲——他伸手摸到葉方舟的手槍,站起了身。
19點12分。周舒桐追了出去,外面一片漆黑。她正舉槍四顧,葉方舟突然從一台設備後殺出,放倒她,奪下了槍。
周舒桐爬起身,半跪在地上,倔強地昂頭看著對方。
葉方舟用槍指著她,絶望地說:「我處處容讓你!為什麼非把我往死路上逼?!」
周舒桐毫不示弱:「你好好想想自己做過的事兒,你還有臉說這種話!」
葉方舟拿著槍戳戳點點:「舒桐,你難道還不明白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的麼?!不錯,我可能不是好人,但你真以為每個人都會像你一樣單純?就像你崇拜的那個關老師,他……」
這時,廠房中傳出一聲槍響,葉方舟中槍倒地。
周舒桐愣了一秒,立刻上前奪回他手裡的槍,指著槍響的方向:「誰!趙茜?關老師?」
無人回應。
她愕然,舉槍後退兩步,蹲下身去看葉方舟。發現他背後中槍,子彈從胸口穿過,不停地向外冒血。她舉槍保持警戒的姿勢,單手脫下外套,摀住葉方舟的傷口,看著他瀕死的樣子,神情有些茫然。
葉方舟緩緩抬起一隻手,放在她的手上,語氣溫柔地說:「別……別做警察了……」
一句話沒說完,他已經閉上了眼睛。
19點15分。已經昏厥的關宏峰被一個人背在背上,離開了廠區。
不遠處的公路旁,停著一輛白色SU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