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顛覆版結局

兩年後的一個下午,我在學校的BBS上,無意中發現一條一年前的舊帖。標題用黑色的粗體字寫著:「急切尋找中國學生趙玫!」

打開帖子,正文非常簡單,只說讓本人或者知情人看到帖子盡快聯繫,下面是郵箱地址和聯繫電話,最後的署名是程睿敏。

這個名字我還記得,兩年前的北京首都機場,他溫柔平和的笑容,實在令人難忘。

我望著題目呆了好半天,才想起那段時間我人在希臘,所以沒有看到。奇怪的是,為什麼事後竟沒有一個同學提醒我?再琢磨一會兒我明白過來,從來維也納音樂大學報到註冊的第一天起,我一直用的都是英文名字「May」,而帖子上顯示的,卻是拼音「Mei」,大概留意到這個帖子的人,都沒有把這個名字和我聯繫在一起。

我迅速關上帖子,打算忘記這件事。我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強迫自己忘記過去,以往的一切,我再也不想沾上半點關係。

但那天后來的幾個小時,無論我做什麼,不管看書還是練琴,眼前總是晃動著那行字。

急切尋找。

急切尋找。

我敲著琴鍵猶豫很久,還是回到計算機前,按照帖子上附的地址發了封郵件給程睿敏。

他的回覆快得出乎意料,兩個小時後我就收到回信。

他在郵件中說:「我現在正在德國開會,週末飛維也納看望朋友,如果你方便,我們可以見個面。」
想了想,我勉強同意了。

比起兩年前,程睿敏沒什麼變化,五官依舊雋秀清明,只在鼻樑上多了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神卻更加深邃,反而平添了一股異樣的風流。

我們坐在校園的草地旁邊,彼此間卻默然無語,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抬頭遠遠望出去,絨毯一般的草地盡頭,是極盡華美巴洛克風格的主教學樓,北邊白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脈,在茂密的維也納森林後若隱若現。

其實維也納的東部,越過多瑙河盆地,也有相似的連綿起伏的秀麗山脈,但是來奧地利一年多了,我很少真正去注視它青翠的峰尖。因為那裡就是喀爾巴阡山脈,我曾經努力想忘記的一個名字。

「維也納的春天總是讓人留戀。」程睿敏這樣開始他的開場白。

「是。」我完全贊同,用了無數形容詞,「和平,清潔,美麗,安靜。」

「你好像很有感觸?」

「嗯,經過一些事之後,才明白這幾個詞的珍貴。」

他看我一眼,笑容裡有說不盡的意味深長:「為什麼不問問我,那時候找你究竟做什麼?」

「我等你自己說。」

他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兩灣清潭,「趙玫,和以前比,你變得太多了!」

是的,經歷那麼多的過往,如果我還能保持原樣,那才是真正的奇蹟。我低頭笑笑:「我的導師說,世界上唯一不變的,只有變化。」

「唯一不變的是變化……說得不錯。」他輕聲重複著,右手手指一下一下叩著左手心,「看你現在的樣子,我覺得可以放心告訴你那件事了。」

我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句話,於是沉默地等待他開口。

「前年嘉遇回國,大概十月份的時候,做了部分胃切除手術,術後引起嚴重併發症,一個月之內醫院下了四次病危通知書……」

我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鞋尖,根本不想說話,甚至有些厭倦。他的胃不好我知道,但這些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和這個人之間早在兩年前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醫生說他的身體太虛弱,關鍵是他自己沒有一點兒求生的意志,已經完全放棄了。我從他烏克蘭的朋友那兒聽說了你們的事,瘋了一樣在音樂大學和波拉次學院都貼了尋人啟事……」他微微笑,「可我沒想到,你壓根兒沒看見它們。」

就是看到了又怎麼樣呢?我也揚起嘴角嘲諷地微笑,那時候我萬念俱灰,只覺天下男人皆面目可憎,看到了也只會裝作沒看到。

程睿敏卻適時嘆口氣:「不管怎麼樣他總算扛過來了,後來半年的化療,更是吃盡苦頭……」

我聽出不對勁的地方,立刻打斷他:「化療?為什麼要化療?」

他轉頭看著我,嘴唇微微張開,彷彿驚奇於我的遲鈍:「在烏克蘭的時候,嘉遇就被查出了胃部腫瘤。」

我霍地站起來:「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程睿敏低下頭,「他做過一次體檢,也做過一次胃部造影是吧?那之後你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嗎?」

我木然呆立片刻,頹然坐下。

原來如此。

那他最後反常的決絕和放棄,這一刻都有了答案。我心頭有根塵封已久的琴弦,似被柔軟地撥動。但是再想起羅茜最後的幾段話,依舊耿耿於懷。

就算當年做事幼稚而且愚蠢,可我毫無保留付出的,是一個女人僅存的尊嚴,換來的結果,卻只是某個面目模糊故人的替代品。我不知道有幾個女人能忍受這樣的遭遇。

程睿敏像是看透我的心思,慢慢仰起臉說:「其實很多時候,不但耳朵不能相信,眼睛也不能相信。」

我在心痛中啞然失笑:「照你這麼說,還有什麼可相信的?」

「你的心。那種時候你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心。」

「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和女人打交道時總是稀里糊塗的,這女人一旦嫉妒起來……「他輕笑一聲,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幾個字已經道盡一切。

我垂下頭,下意識地在手中揉著一片樹葉,努力回憶著當年的情景,回憶我的心究竟想告訴我些什麼。這一刻只覺往事如煙,如電影中的蒙太奇鏡頭從眼前一一掠過。歷歷在目如昨日一般新鮮。

原來只有親自經歷過歲月的流逝,才能感受到的它的凌厲。

心臟象被人狠狠揪了一下,我俯身埋起頭,身體似乎失去一切知覺,只留下心口的疼痛。入獄前他身體無端衰弱的症狀已經那麼明顯,為什麼最後我滿心只能想到「不信任」三個字,會去相信一個不相干的人,卻從未考慮過別的可能?

程睿敏拍我的肩膀,「趙玫,其實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這些,他的苦心算是全被我賣了。你的學業,你的青春,在他心裡或許都比他自己重要。」

「他永遠都以為自己就是真理。」

「沒錯。」

「我恨他。」

「我明白。」

「我真的恨他。」

「我的確明白。」

我把臉埋在手心裡落了淚,靜靜地哭一會兒,終於抹掉眼淚抬起頭問:「怎麼才能聯繫到他?」

程睿敏沒有立即回答,過一會兒他拉過我的手,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我手心輕輕滑動。

「這個先給你。」他說。

我抽回手,發現手心裡用黑色簽字筆寫著一個地址和一個電話號碼,明顯是個歐洲國家區號。

「他的?」我詫異。

「不是,是我母親的。」程睿敏笑,「上個療程結束,醫生給的預後還不錯,嘉遇就給他媽和外公留封信,然後跑得無影無蹤,只說來歐洲玩兒幾個月,現在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不過他倒是跟我媽時有聯繫……」

我再仔細看一眼那個號碼:「英國?」

「倫敦。」

「這樣就能找到他?」

「我不知道,或許可以或許不。我也不能確認,他是否還願意想起以前的人和以前的事,So,如果你徹底想明白了,就和我母親聯繫吧,她會幫你找到機會。」

像兩年前一樣,我發自內心地感激他:「謝謝你,哥。」

他站起身,再次拍拍我的肩膀:「不用客氣,我也是有私心的,只是心疼自己的兄弟。」

我苦澀地微笑,小心合起手掌,如同握緊一個渺茫的希望。

後來有半年的時間,我無數次踏上英倫的土地,踟躕於倫敦的街頭,卻一直沒有與程睿敏的母親聯繫。那個地址和電話號碼在我手裡保存了很久,就好像黎明前一個小心翼翼的夢境,我害怕一不小心驚動到它,它就會在熹微的晨光裡變成一股輕煙冉冉消散。

二零零五的秋季,我趁著假期飛到利物浦去見國內來的高中同學。

我還記得那是個清涼薄陰的下午,我們坐在街邊的酒吧裡,邊喝茶邊聊著國內同學的八卦。

「 你知道唄,每年清明都有一個神秘的人,到彭維維的墓前獻束白玫瑰,我們一直在猜,這個人究竟是誰……」

同學很健談,我卻有點兒心不在焉,熟悉的名字頻頻勾起舊日的回憶,再加上周圍熟悉的港口風景和來自愛爾蘭海的海風,讓我不時地精神恍惚。

於是我敷衍說:「還能有誰,左不過是當年暗戀她的人唄。」

「才不是呢,我跟你說……」同學的語聲忽然頓住,目光凝注在我的身後,眼神都直了。

「怎麼了你?」

「上帝啊,這簡直是極品啊!」她的目光專注得近乎花痴。

我奇怪地回頭,只看到背對我坐著的,是一個穿黑T恤的男人,腦後的頭髮剃得短短,只有寸把長。然後我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瞪大了,為的卻是他對面的女人。一張頗有些年紀的面孔,卻異常娟秀,幾乎把亞洲女人輪廓的柔美發揮到極致。

她似乎意識到被人注意,抬頭看到我的失態,只笑一笑,用眼神和我打個招呼。

我有點臉紅,迅速收回目光,回頭稱讚一聲:「美麗。」

「真美是吧?」 同學附和,「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英俊的中國男人。」

「呸,我說的是那女的。」

「哎,她長得再好年紀也大了,還要霸佔這樣的極品帥哥,嘖嘖……」

我嘲笑她:「你見過什麼呀,你壓根兒就沒見過真正的帥哥。」

她白眼飛我一眼,表示不以為然。

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清晰的中文:「真要謝謝你小遇,這幾個月陪我走了這麼多城市,我都十幾年沒玩得這麼高興了。」

小遇?我冷不丁哆嗦一下,象被針扎到。

那個男人低低笑了一聲:「那是我的榮幸,阿姨。難怪小幺一直藏著掖著不肯讓我見您,敢情是怕我動了心追求您。」

我像被人在背部猛抽一鞭,渾身上下居然僵硬得無法挪動分毫。

這個聲音,我一直不能忘懷的聲音,竟在此地驀然出現。我不敢動,生怕這也是午夜一個不現實的夢。

那個女人的笑聲聽起來還很年輕:「哎呀你從小就這樣,沒別的好處,就是嘴甜,來,我們走吧。」

對面同學的表情遺憾而糾結:「他們要走了,你說我要不要上去表白一下,拿個電話號碼?」

我坐著不動。

「真是,這樣的男人,錯過了就不再。」

我用力絞著手指,耳邊的聲音似乎都消失了,只有我自己血脈流動的細微聲響在耳側迴響。「唉——」同學嘆息,「他們要上車了。」

我突然轉身,大喊一聲:「孫嘉遇——」

那人轉過頭來。

他轉過頭來。

時光似乎在此刻靜止。

利物浦上空的雲層裂開一道罅隙,露出一塊無暇的藍天,陽光在雲層之上散射出金色的光芒,流光溢彩的天空讓大海光華四射。

平日我只知道相思如夢,但夢醒後的風景,卻比我的想像更加美麗。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陰鬱的日子需要鎮靜,
相信嗎?
那愉快的日子即將來臨,
心永遠憧憬未來,
現在卻常是陰沉,
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是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
就會變成親切的懷念。

——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