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這幢小樓木制結構,坐北朝南,他們原是從北面的後院進來,現在繞到南面正門,瞧見門上規規矩矩栓了個銅鎖。

以往碰見這種事,自然是難不倒今夏,眼下身旁還有位經歷大人,她著實不願太過「勤勉」。

「既然鎖著,」她恭敬道,「大人,不如明日再來?」

陸繹貌似全然沒聽見她的話,吩咐道:「打開,別弄出動靜來。」

今夏無法,只得撈起系在腰間的三件兒,挑出其中一柄細細長長的銀簽子,彎腰對准鎖眼,輕巧地一捅再一挑,卡嚓輕響之後,銅鎖已開。

陸繹看在眼中,淡淡問道:「這開鎖的功夫,也是楊程萬所教?」

「那倒不是,」今夏忙替頭兒撇清,「原先牢裡有個囚犯,沒人來探他,身上也沒銀兩,他又好酒。隔三差五地便托我給他買壺酒,他教我開鎖技藝作為交換,我想著技多不壓身,就給他買了。學了小半年,後來他就被問斬了,也就學不成了。」

邊說著邊將門推開一條小縫,閃身入內,待陸繹也進來之後,她復將門掩好。

聽她語氣中頗有些惆悵,卻不知是在可惜那囚犯,還是可惜沒學全,陸繹借著窗外月光將她望了望,隨即便轉開目光,打量屋中的情景……

正對門的是一張紅漆束腰馬蹄足挖角牙條桌,上頭擺著個空蕩蕩的大漆盤。條桌後面是繪著宮殿人物的屏風,皆是尋常之物。

自左側繞過屏風,黑黢黢的木制樓梯直通到二樓。

今夏一腳踏上去,便聽見腳下木板發出咯吱聲,再一腳,又是咯吱一聲。若在平日裡,有些年頭的木制樓梯規矩是要咯吱咯吱作響的,只是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這動靜著實分為刺耳。

皺了皺眉頭,她只得盡量放輕手腳地往上行,快至二樓時,忽得看見樓梯口處有一雙綠茵茵的眼睛……

她僵著身子,眼睛乾澀,眨了眨。

綠茵茵的眼睛也眨了眨,徑直盯著她。

今夏深吸口氣,鎮定地、冷靜地、一步一步地退下來,正撞到上樓來的陸繹身上。

「他好像就在上頭,聽說冤魂最凶,我們還是不要打擾他,快走快走!」她想從他旁邊擠下去,不管陸繹走不走,她反正是要撤的,小命要緊。

目力比今夏要強出許多,陸繹徑自動也不動,用力拽住她,看著那雙綠眼睛道:「那是一只貓。」

「啊?」今夏呆楞了下,轉頭復望回去,仍是看不清楚,口中便學起老鼠叫聲,「吱吱……吱吱……」

「喵嗚,喵嗚,喵嗚。」

綠眼睛熱情地回應她,拱起身子,毛茸茸的尾巴在月光中擺動。

今夏頓鬆了口氣。

「現下你該鬆手了吧?」陸繹語氣不善。

今夏回過頭,才發現自己在無意識間緊緊揪住了陸繹的衣領,連忙鬆開,見衣袍被揪得凌亂,遂抱歉地又替他理了理。

「果然是浩然正氣。」

陸繹譏諷道,撥開她的手,徑直朝樓上行去。

那貓從樓梯欄桿上躍下來,也不認生,喵喵叫著,還在陸繹腳下蹭來蹭去。今夏這才看清這是一頭橘黃虎斑貓,長得肥頭肥腦,一身皮毛油光水滑。

「難道是周顯已養的貓?因為惦念故主,所以一直留在小樓裡不走?」她跟上樓去,胡亂猜測道,「……說不定周顯已的魂就附在它身上?」

肥貓使勁地拿頭在靴面蹭蹭,陸繹嫌棄地抬腳把它撥到一邊,肥貓意志堅定地又蹭過來,變本加厲地蹭蹭。

「你看,它想找你伸冤。」

今夏儼然已經讀懂了肥貓的心聲。

「你為何認定周顯已之案一定有冤情?」陸繹驟然問道。

今夏一楞,意識到方才就口稱「冤魂」,現下又說「伸冤」,雖然都是無意識的,但已經透露出自己對此案的看法。

「我,只是瞎猜的。」她想搪塞過去。

陸繹點頭:「原來六扇門是如此查案,僅憑瞎猜,就先入為主。」

「喂!你……」今夏被他一激,惱怒道,「怎麼能叫先入為主呢。這是修河款,又是他全權負責,這世上哪裡這麼傻的人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若是周顯已貪了這十萬兩修河款,他就該攜款潛逃,怎麼會上吊自盡?」

肥貓在腳下喵喵直叫,似在附和她的話。

陸繹挑眉道:「你不認為他是畏罪自殺?」

「我……」

今夏話才說一半,就聽見樓下有個沙啞的嗓子喝斥道:「誰?什麼人在上面?」

負責看守此處官驛是位年過六旬的老者,嗓門倒是挺大,走起路來倒慢得很,從今夏聽到他的聲音,再到他提著燈籠顫顫巍巍地上樓出現在她眼前,足足用了一盞茶功夫。

肥貓喵嗚一聲,粗尾搖曳,照例熱情地蹭過去,老者彎腰費勁地把貓撈起來抱懷裡。

「老伯,這貓是你養的?」今夏把捕快制牌遞過去,忍不住問道,「它吃什麼長大的,這麼肥?」

「它早晚都要吃兩頓豬油拌飯。」

「什麼!早晚兩頓!豬油拌飯!」

今夏頓時大大地憤慨起來,再看貓的眼神已經是充滿了羨慕妒忌恨。

「你們兩位是來查案的?」老者把制牌湊近燈籠,看清了上頭的「捕」字,「怎麼也沒人告訴我。你們怎麼進來的?」

「我查案不喜歡驚動太多人。」陸繹淡淡道,「你是此處的驛丞麼?」

燈籠昏暗,老者一時沒看清陸繹那襲飛魚袍,今夏向他解釋道:「這位是錦衣衛經歷陸繹陸大人。」

聽得錦衣衛經歷五個字,老者連忙把肥貓和燈籠都塞到今夏手中,朝陸繹恭敬行禮道:「卑職王馳,參見陸大人。」

「此處宅院一直是你負責看守的麼?」陸繹問道。

「是。」

「周顯已是何時住進來的?」

「您說的是工部郎中周大人吧,去年冬至剛過,他就來了。」老王頭歎了口氣,「沒想到他竟然會上吊自盡。」

這貓忒沉了,還特粘人,今夏艱難地撂下燈籠,費勁地把死活不肯下去的肥貓往肩膀上擱。

「你把事情始末說一遍。」陸繹吩咐道。

老王頭這幾日就此事已經講過幾遍,但陸繹錦衣衛經歷的身份擺著,說話間又有種不怒而威的儀態,使得他不敢怠慢,仍是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

「那天晚上,周大人很晚才回來,臉色就不太好看。書童跟我說熏籠不夠暖和,讓我再給升個火盆。後來我就回來睡下了,直到次日清早,見樓上窗子開著,以為周大人已經起身,結果上樓來一看,就發現周大人已經懸在梁上。」

老王頭指了指今夏頭頂處,後者抬頭望了眼頭頂處的橫梁,忙往旁邊挪了幾步。

「既然是懸粱自盡,應該有凳子被他踢開,砸落地面的聲音,這樓板都是木頭所制,聲響必然不會小,你沒聽見動靜麼?」今夏問道。

老王頭尷尬地指了指肥貓:「阿虎常撞倒東西,我平日裡聽慣了,便是聽見也不在意。」

阿虎聽見喚它的名字,「喵」了一聲,心情甚好地甩甩尾巴,正巧在今夏脖頸上掃來掃去,弄得她直癢癢。

「凳子倒在何處?」今夏問。

「就是那張凳子。」老王頭示意她看旁邊一張束腰鼓腿彭牙帶托泥圓凳,「我記得好像是歪在這裡。」

被貓毛弄得連打兩噴嚏,今夏不堪重負地把阿虎還給他,然後半蹲下身子借著燈籠的燭火查看圓凳,果然看到側邊漆面上有一處明顯凹損,然後提著燈籠去查看地面……

「他的書童也沒聽見動靜?」她奇道。

「那兩日那小書童染了風寒,夜裡喝了湯藥後倒頭就睡,早起時還是我叫的他。」

此時陸繹一直在旁靜靜立著,似乎在思索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後問道:「周顯已自從住進來,要你升過幾次火盆?」

「只有那天晚上一次。」

「那天特別冷麼?」

「那天下著雨,確是有些冷。而且周大人回來的時候,身上衣袍都被雨打濕了,大概是凍得不輕吧。」

「他沒坐轎?」今夏奇道,「還是沒打傘?」

老王頭努力回想了下,道:「說來也奇,周大人之前一直是有轎子的,那天不知為什麼沒有轎子送他回來。」

陸繹轉身看著窗子,問道:「那天早上,是哪幾扇窗子開著?」

老王頭上前把西北側的兩扇窗子打開:「就是這兩扇。」

窗子一開,便有股風湧進來,阿虎不滿地「喵喵」兩聲,往人懷裡拱了拱。陸繹走近窗邊,朝外頭望去,即便今夜月色如此之好,也實在無甚景色可看,只有參差不齊的房屋。

「周大人平常也總是開這邊的窗子。」老王頭對此也很是不解。

今夏接連把南向的幾扇窗子都打開,朝外探頭,忽地驚喜道:「這邊正好對著官驛的後花園,景致不錯!」

老王頭笑道:「是,這處景致最好,底下還有桃樹,現下正是開花時節。」

「看來,這周顯已非愛花之人,白白辜負這大好春色。」今夏晃著腦袋去看三屜書案,抽屜拉開來,全都空空如也,不用說,周顯已的來往書信等物肯定都被送到衙門裡去了。書案上頭也空蕩蕩的,只剩下筆架、硯台和水洗。

「這上面的東西,你可動過?」

她問老王頭。

老王頭搖頭:「沒有,衙門的人來過後,就把門給鎖了,我再沒上來過。」

今夏伸手指在硯台底使勁蹭了蹭,收回手仔細端詳,手指頭只有一點淡淡的墨痕,再看水洗中也是乾乾淨淨。

「如何?」陸繹問。

「看起來,周顯已沒有留遺書。」話音剛落,今夏似乎想到什麼,提了燈籠去照亮牆壁,一面牆一面牆地仔細照過去……

老王頭完全不明白她在做什麼,陸繹卻了然於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