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又行了幾日,即便聽了今夏的話,但阿銳似乎並不相信,仍是不願進食。岑壽不愧是北鎮撫司出來的人,扶起阿銳,鉗了他喉部,手法嫻熟地硬是把米湯灌進去。今夏在旁看著,贊歎之余,總覺得這手法應該是在北鎮撫司裡頭灌毒藥練出來的。
終於,他們到達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不僅有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子湖,還有宋嫂魚羹、西湖醋魚、蜜汁火方、叫花雞等等讓人僅聞名就食指大動的名菜。
若在往日,來到這等美食薈萃的寶地,楊岳必是心情激蕩,可眼下他心中尚有翟蘭葉之死的陰霾,連話都少得很,更別提做菜的心思了。
今夏見楊岳日日沉默寡言,便想著帶他去吃幾道好菜,畢竟是他興趣所在,說不定能讓他打起些許精神來。遠遠瞧見杭州城門時,她便按耐不住問岑壽道:「你家大公子來杭州,那些大官小官知不知曉?」
岑壽斜睇了她一眼:「知曉又如何?不知曉又如何?」
「自然是不一樣,若是知曉,待會進了城應該就有一頓接風宴,菜品想來必定不俗。」今夏雙目晶晶發亮。
岑壽哼了一聲,教訓她道:「雖說你們是六扇門的,但既然現下借調過來了,還跟著大公子,就別露出這等沒見過世面的窮酸模樣,平白地給大公子丟臉。」
今夏聞言,也重重哼了一聲,譏諷道:「昨兒的烤豬蹄,一盤子總共六個,也不知曉是誰,一口氣就啃了三個,弄得別人都沾不到邊,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啊!」她故意把大世面的「大」字拖得長長的。
被她這麼說,岑壽臉不禁一紅,昨日的烤豬蹄又香又彈牙,他一直沒禁住口,多吃了兩個,沒想到就被這丫頭瞧在眼裡記在心裡,著實可惡。
今夏見他悶不吭聲,便勾了頭去瞧他:「那會兒,你怎麼不惦記著是不是給你家大公子丟臉呀?」
「你……」
「你什麼你,民以食為天,想吃點好吃的,不丟人。」今夏扮鬼臉,「你家大公子才不會介意呢,你還端著臭架子,矯情!」
說話間,馬蹄噠噠地踏上了石板,已踏上進城門。
城門外,莫說前來迎接的大小官吏,偌大個街面上,連走動的百姓都甚少能看見,商鋪只開張了一半不到。
未料到杭州竟會這般蕭條,不知何故,眾人皆十分詫異。岑福不等陸繹吩咐,便尋了路旁尚開張的商鋪詢問:「請問,這街上的人怎得這麼少,城中可是有變故。」
「今日正午在北門外斬首汪直父子,大家都看熱鬧去了。」商鋪老板道,「等過了正午,就慢慢熱鬧起來了。」
汪直!
未料到竟然正好趕上這檔事兒,陸繹一怔,繼而翻身下馬,上前問道:「監斬官是何人?」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商鋪老板見他們都是官家打扮,也不敢怠慢,「聽說有兩浙總督胡大人,還有御史王大人,小人也不太清楚。」
陸繹思量片刻,疾步上馬:「走,去北門!」
此時的北門被擁擠的人流擠得水洩不通,為了防止有人劫囚,官兵也是裡三重外三重。汪直身為倭寇頭子,在海上走私多年,在日本九州南部占地為王,招募了許多日本人,擁有火槍和戰船,可以說是海上一霸。
沿海地區倭寇橫行,與這些走私分子是息息相關的。此番汪直被捕,兩浙百姓無不紛紛叫好,被倭寇害得家破人亡不乏少數,皆對汪直恨之入骨。
陸繹等人趕到北門時,看見的正是群情洶湧的百姓,口中痛罵汪賊,恨意溢於言表,令人膽顫。
將淳於敏和丫鬟嬤嬤等人安置在街角,命岑壽與楊岳守著,陸繹本想讓今夏也留下,但轉眼間就找不著她人影。
「今夏呢?」他皺眉。
「馬車剛停下,袁捕快就竄出去了。」岑壽指了指擠得密不透風的人群,不可思議地嘖嘖道,「這丫頭是泥鰍變的吧,這樣她都能鑽進去。」
陸繹暗歎口氣,未再多言,示意岑福在前頭開路。
岑福頷首領命,自懷中掏出錦衣衛的腰牌,原本擁擠的人群,見到這個銅制腰牌,無不紛紛避讓。陸繹緩步而行,直至人群最前頭,行刑台前丈余處,方才停下腳步。
數隊官兵手持兵刃,立在刑台四周,嚴陣以待。
此時已是初夏,正午將近,日頭將刑台曬得熱烘烘的。陸繹瞇眼望去,為首的監斬官正是胡宗憲,他身側還有四、五人,其中一人未戴官帽未著官袍,卻立在距離胡宗憲最近的地方,眉頭緊皺,甚至不快的模樣。
胡宗憲面如沉水,刑台下百姓的叫罵聲潮一波又一波,他渾然充耳不聞。陸繹等人近台前來,他倒是留意到了,只是陸繹等人未穿官袍,此前也未曾打過照面,故而不識的,只知是錦衣衛。
汪直父子被押下囚車,送上刑台之時,百姓們的憤怒之情達到頂峰,紛紛怒罵,更有甚者,帶了穢物往汪直父子身上投擲,弄得劊子手一時不好近前。
穢物沾染到汪直半百的須發上,臭味四下溢開,他緩緩抬起頭來,看了看周遭百姓,然後轉頭看向行刑台上的胡宗憲,唇邊嚼著一抹冷笑……
對上汪直的目光,胡宗憲目中說不清是什麼情緒,只是眉間緊皺。
兩人對視良久。
今夏擠到陸繹身旁,詫異道:「他盯著胡大人做什麼,莫非胡大人許諾要保他無事?所以恨他言而無信?」
陸繹不語,只搖搖頭。
正午時分已到,胡宗憲側目躲開汪直鄙夷的目光,手指捻出斬立決的令牌,往刑台上拋去……
令牌落地有聲,周遭頓時靜了下來。
「爹爹……」汪直兒子哀哀喚了一聲。
「孩兒莫怕,黃泉路上,有爹爹陪著你。」汪直道,冷冷盯了胡宗憲,轉而望向周遭百姓,朗聲道,「殺我一人無礙,只是苦了兩浙百姓,我死之後,此地必定大亂十年!」
此言一出,周遭盡是嘩然之聲。這些百姓久居於此,受盡倭寇之苦,巴不得早日斬了這個倭寇頭子,豈會相信他的話,只當是汪直垂死掙扎胡言亂語。
行刑台上的胡宗憲聞言卻是神情痛楚,重重一揮手:「斬!」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百姓中爆發出歡呼喝彩之聲。
「一個倭寇頭子,居然說他死之後,會苦了兩浙百姓……」今夏費勁思量,「若不是他,沿海倭患不至於此,難不成他還覺得自己有功?」
陸繹不動,低聲朝她道:「胡宗憲旁邊那人,你可留意到了?」
「是……那個師爺?」今夏瞇眼望去,那人身量不高,淡黃面皮,胡須細長,面上有忿恨之色。
「他可不是一般的師爺,他是徐渭徐文長。」陸繹淡淡道,「當年我爹爹打算請他入幕,卻被他拒絕。沒想到,他竟到了胡宗憲的帳下。」
今夏嘖嘖道:「如此看來,果然不是一般人,連你爹爹都沒瞧上。」
陸繹瞥了她一眼。
今夏趕忙改口道:「其實都是緣分,他正好和胡大人有緣,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呀,讓你爹爹看開些。」
陸繹沒搭理她的話,接著道:「徐渭此人雖無功名,卻是不世出的天才,精通詩詞書畫,還有兵法……」
說到此處,今夏已意識到了什麼,往行刑台上望了一眼,徐渭已和胡宗憲離開。
「斬汪直的時候,他和胡大人都是一臉的不痛快。」徐渭若是個看重名利之人,當年就不會拒絕陸炳的入幕之情,今夏憶起他面上的忿然之色,「難道,汪直此案另有隱情。
陸繹轉向她:「這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
他偏頭瞧她,順便抬手替她掠了掠鬢邊擠亂的發絲。
汪直父子的屍首被拖走,一桶一桶的清水沖洗著行刑台,圍觀的百姓也漸漸散去。陸繹等人也回到馬車邊。
淳於敏久居閨中,何嘗見過這等場面,雖未親眼看見行刑,但光是聽周遭的聲音,心中亦是惶惶不安,一步也不敢離開馬車。聽到陸繹回來,連忙掀開車簾,緊張問道:「人斬了?」
陸繹點了點頭,見她臉色煞白:「受驚了吧?」
淳於敏連忙搖搖頭:「沒有。」
「咱們最好先去吃點東西壓壓驚。」今夏在旁好心提議。
岑壽難以理解道:「剛看完斬首,你怎麼還惦記著吃?」
陸繹轉向她,面上似笑非笑,問道:「你餓了?」
「哥哥,我一受驚嚇,就特別容易餓。」今夏滿臉誠懇,不容人質疑,「我想淳於姑娘大概也是這樣吧。」
「你道人人都像你麼。」陸繹挪揄了她一句,才道,「走吧,先吃飯再找地方落腳。」
今夏笑瞇瞇地正欲躍上馬車,眼角處晃過一個十分熟悉的人影,身量高大,魁梧厚實。她轉身定睛看去,此人不是謝霄卻是誰,離開烏安幫後他復蓄起胡子,根根如短針,很有些氣勢。
「謝家哥哥!」今夏連忙喚道。
與謝霄在一起的,還有上官曦,仍是那般秀美大氣;另外還有一人,人高馬大,一頂黑斗笠壓得低低的,瞧不清面目。
瞧見上官曦,今夏比看見謝霄還要歡喜,提高嗓門喚道:「上官姐姐,你也來了!」
清脆的聲音傳入馬車內,阿銳豈能聽不見,全身一震,豎起耳朵留意聽外間動靜。
「袁姑娘。」上官曦朝今夏溫婉一笑,繼而向陸繹拱手施禮。
楊岳也過來與他們拱手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