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黑漆漆的宅子,因不能點燈,僅有微弱月光落入堂內,汪直之妻,汪楊氏平靜地坐在梨花椅上,看見陸繹進來也絲毫未有驚慌之色,似乎這世上已再無能讓她動容的事情。

「藍道長是個好人,幫著我給婆婆置辦了棺木,讓她入土為安,我心裡很感激他。他說,有人想問我一些事情,是你吧?」汪楊氏開口問道。

陸繹點頭:「正是在下。」

「你想問什麼,說吧,明日我就要回去了。」

手指拂過梨花椅的扶手,沾染上一層薄薄的塵土,他沉吟片刻,才問道:「這處宅子是胡宗憲讓你們住的,看這桌椅,那時他對你們很好呀。」

汪楊氏的語調沒什麼起伏,平平道:「那時是很好,他把我婆婆從牢裡接出來,給她請了大夫瞧眼睛,還送了好些人參肉桂,讓她補養身子。那時候我就想,是不是聖上決定開放海禁了?我家相公也可以回家來了?」

「他很多年沒回來了?」

「好些年了,官府把他的賞格貼得到處都是,他連上岸都沒法子。在他砍頭前,我上一次見著他都快二十年了。」汪楊氏半仰著頭,目光並無焦點,似沉浸在回憶之中,「胡宗憲總哄著我婆婆,說我相公就快回來了,馬上就能一家團圓了,我婆婆歡喜了許久,眼睛不好使還納了好幾雙鞋,讓人給我相公送去,就盼著他回來。」

「你相公有來信麼?」

「有,搬進這宅子後,相公的信也多了。信裡也總說要來看我們,還說陪婆婆一塊兒過年。」汪楊氏的手往虛空處指去,「婆婆還閹了火腿、臘肉,就吊在那裡,說是等過年的時候給相公吃。」

「你認得你相公的信?會不會是胡宗憲請別人代筆,故意騙你們?」陸繹問道。

「不會,有些字是我相公的避忌,他不會寫,若是旁人寫信,不懂得這些避忌,一看便知曉了。信是真的,只是我相公也被胡宗憲騙了。」汪楊氏平靜地敘述著,此時已不見悲傷。

「後來,你們為何離開這所宅子?」

「去年中秋剛過,大街小巷都在說我相公被抓了,我原是不信的,胡宗憲也還總送補品來,還讓我們莫聽外間的閒言碎語。直到小峰送了信來,我才知曉胡宗憲翻臉了。小峰擔心胡宗憲會對我們不利,要接我和婆婆上船,婆婆不肯走,他就安排我們住到牛家村去。」

「小峰……」陸繹微一思量,就明白過來,「是毛海峰吧?」

汪楊氏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答道:「小峰,聽說他現下在岑港,胡宗憲大概也要他死……這位公子,我知曉你是官家人,你能見到胡宗憲吧?」

「可以。」

「那就好,麻煩你幫我帶句話給他——」汪楊氏頓了頓,然後一字一句重重道,「天道若存,必定有報!」

原本立在堂外的藍道行聽見此話也轉過身來,望向汪楊氏。

過了半晌,陸繹才輕輕點頭:「好,我一定帶到。」

汪楊氏面上浮起溫和的笑意,起身道:「藍道長,我累了,可否回房休息?」

藍道行望向陸繹,見陸繹點了點頭,想是已無話可問,便道:「我扶您回房。」

「不用,你幫我送這位公子出去吧。」

汪楊氏顫顫巍巍地拐過內堂,雖無燈火,但她對此間甚是熟悉,摸索著往前走著,寂靜的夜裡,能聽見她的腳步聲漸遠。

月色清冷,陸繹緩步行至中庭,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你打算怎麼辦?」藍道行問道。

「她雖是汪直之妻,但是……」陸繹搖搖頭,「她既然想回家去,你就安排人送她回徽州。」

藍道行點頭:「此事不難,只是胡宗憲那邊不見得肯放過她,今日那兩名殺手,若我沒猜錯的話,就是胡宗憲的手下。」

「他也派人盯著我,大概是擔心我知曉太多。」陸繹心中有疑惑,「怎得他到現下才想起要殺她們?」

「或許毛海峰將她們藏得好,他一直沒找到。我若非在亂葬崗守了二天一夜,也找不到她二人。」

「還是不對……」

陸繹顰眉:按汪楊氏所說,胡宗憲一開始就存心欺騙她們,既是如此一抓到汪直就可以殺了她二人,胡宗憲非但沒有,反倒還繼續送補品安撫她們。除非是……

「怎得?」藍道行問道。

「汪楊氏所說,雖是事實,但以她這些日子的經歷,恐怕話中的偏頗之意她自己都未必意識得到。」陸繹道,「她的丈夫、兒子都死在胡宗憲手下,現下婆婆也死了,養子正被圍剿,她對胡宗憲定是恨之入骨,認為他是個卑鄙小人,故而才有要我轉告的那句話。」

「你覺得胡宗憲不是?」

「你莫忘了,他也死了個養子。」陸繹歎了口氣,「夏正屍首被送來的那日,你若見過胡宗憲,就知曉夏正之死對他的打擊有多大了。」他尚記得吊唁時看見胡宗憲頭死死地抵在棺木,一動不動,撫在棺木上的手微微顫抖著。

「這世道,都在比誰的兒子死得快麼。」藍道行歎道,「胡宗憲若是汪楊氏口中的小人,至少說明他沒有勾結倭寇。可若你所言,他和汪直關系並不一般,這事兒捅到上頭,那就是抄家滅門的大罪。你當心點,我瞧胡宗憲這兩浙總督來之不易,他可不願挪地方。」

陸繹笑了笑:「你自己也當心。」說罷,他翩然躍上屋頂,足尖幾下輕點,人已行遠。

藍道行獨自在中庭立了好一會兒,才返身入內,經過汪楊氏屋子時,側耳細聽片刻,卻聽不見呼吸聲,心下一沉,推門入內,看見汪楊氏安然地躺在床上,手中拿著一柄帶血的剪子,脖頸處湧出的鮮血將灰衫染得暗紅。

原來她所說的回家,竟是這般……

藍道行佇立著,深閉起眼,長歎口氣。

夜闌人靜,鼓靠著鼓,鑼靠著鑼,月亮爺靠著沙羅樹,牛郎織女靠天河……沈夫人一臉慈愛地替今夏掖了掖被腳;丐叔一臉嫌棄地踹了腳打呼嚕的楊岳;阿銳面無表情地盯著床頂,不知在想什麼,四下寂靜無聲。

***

月明星稀,陸繹仍自窗口躍入屋中,剛一落地,便發覺不對,左右兩側各有勁風襲來,饒得他反應甚快,雙足往前滑去,仰面低腰,兩柄長劍自他眉梢險險掠過。

他未用兵刃,僅憑步伐精妙,在兩柄長劍之間避讓躲閃。數招之後,瞅准空隙,手掌上翻,一按一扣,已順勢將一柄長劍奪過。

陸繹旋身站穩,也不急著出劍,借著月光打量來者。

打斗聲驚動左右,門外岑壽急急趕來:「大公子,可是有事?」

「來了兩位客人。」

陸繹說著,手腕輕抖,長劍激射而出,劍穿過其中一人的肩膀,釘入窗欞,那人慘叫出聲。

另一人見狀不妙,持劍想逃,岑壽破門而入,見狀拔出繡春刀,刀劍相擊,迸出火花,叮叮當當,打得好不熱鬧。

由得岑壽去對付,陸繹也不理會。

門外,岑福趕了來,今夏瘸著腿也趕了過來……「大公子,您沒事吧?」岑福忙道。

「沒事。」陸繹回頭看見一蹦一蹦的今夏,上前扶了她,淡淡嗔道,「你還真愛湊熱鬧。」

看見陸繹沒受傷,今夏就安了心,探頭去看被釘在窗上的人:「他們是誰?」

「你看呢?」陸繹扯下那人的蒙面布,反倒問她。

今夏大樂,點了燈,搓搓手上前道:「看著雖然面生,不過搜個身大概就能知曉了。」

這邊有岑福相助,岑壽很快制服了另一名黑衣人,用力扯下他的面巾。

「我認得他,他是胡宗憲身旁的副官。」岑福一眼認出。

陸繹掃了兩人一眼,面上絲毫未有驚訝之色:「你們不是一直趴屋脊上盯我麼?今日怎麼有興致到我房中來?」

兩人沉默不語,互相交換了下眼色,便猛然用力朝舌根咬下去。

幸而岑福岑壽在詔獄多年,早有防范,眼疾手快,一下子出手鉗住他們的喉部,讓他們動彈不得。

「這樣就要尋死?真是兩條漢子,可惜功夫差了些。」今夏嘖嘖惋惜道。

「人家功夫比你強一點呢。」陸繹把她摁到椅子上坐下,才轉向黑衣人道,「兩位對胡總督一片赤膽忠心,在下很是欣賞。你們也不必急著尋死,我有句話請你們帶給胡都督——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說罷,他示意岑福放了兩人。

兩名黑衣人見陸繹果然放了他們,拾起劍,從窗口躍出去。

「就這樣放了他們?也太便宜他們了!」岑壽忿忿然,「敢來動大公子,活得不耐煩了吧,胡宗憲是吃了豹子膽,他就不怕老爺嗎?」

今夏好心解釋給他聽:「人若死在這裡,胡宗憲肯定告訴你家老爺,是倭寇幹的,說你家大公子壯烈殉國,說不定還給他封個抗倭英傑,撫恤金肯定少不了。」

「你還真看得起我。」

陸繹順手替她攏了下頭髮,因為是從床上趕過來,今夏頭髮都是披散著的。岑壽看著自家大公子這個再自然不過的動作,眼睛都直了,岑福只得用手將他的頭別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