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過聖旨,錦衣衛並未看見陸繹,也不久留,拍拍俞大猷肩膀,客套了兩句好自為之的話,轉身復上馬,很快離開。
「將軍……」
祥子見將軍立在原地半晌不動,小心探問。
俞大猷攥緊聖旨,頭痛不已搓了搓前額,命道:「把人都叫來,游擊將軍以上統統都叫來!」
「遵命!」
祥子趕緊去碼人。
「自總兵以下,全數撤職查辦……」岑福倒吸口氣,「看來聖上真是著惱得很。」
陸繹暗歎口氣:「現下你該明白,為何胡都督提議我來岑港了吧?」
岑福想了想:「他早就知曉岑港一役已拖太久,朝中口誅筆伐者甚多,聖上已有不耐。他讓大公子您來此地,就是想證明岑港攻不下來事出有因,絕非是因為他私通倭寇。他是不是想咱們替他說好話?」
「這是一層,但還有一層……」陸繹輕聲道,「聖上現下這般惱火,絕不是咱們幾句話就能平息。岑港攻不下來,這黑鍋就得有人來背……」
聞言,岑福楞了楞,驟然間恍然大悟,也壓低嗓門道:「俞大猷不善交往應酬,況且眼下戰事吃緊,他得罪咱們的可能極大,正是背黑鍋的最佳人選。」
陸繹輕歎口氣:「這就是官場,俞大猷雖是一員良將,但和胡宗憲自己的烏紗和性命比起來,自然就算不得什麼了。」
此時正好手攥黃布的俞大猷轉過身來,遠遠看見了陸繹,面上雖無表情,眼底卻有著對這位擺明了是來監軍的錦衣衛掩飾不住的厭煩。
「我想從海路看看岑港,不知將軍可否方便派條船?」陸繹緩步行至他面前,佯作什麼都不知情,笑了笑道,「當然,若將軍能同行就更好了。」
剛剛接到聖諭的俞大猷眼下連客套的笑容都擠不出來,*道:「我馬上要開會,陸僉事要出海,我會派條船,讓祥子跟你去。」
「多謝將軍。」陸繹也不勉強。
俞大猷微微頷首,正欲離開,忽回首重重道:「海上多賊寇,望陸僉事保重……莫要連累我等!」
「將軍多慮了。」陸繹淺笑以對。
俞大猷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
岑福著實惱怒:「什麼叫做不要連累我等?!」
「往好處想,至少俞將軍說話很直接,咱們不用猜他心裡想什麼。」陸繹拍拍岑福肩膀。
「大公子,你怎麼想?」
「仗還沒打完,官場上的事兒暫且擱一邊。」
陸繹淡淡道。
站在營門口等了好半晌,陸繹與岑福二人才等到連喘帶呼哧趕來的祥子。
「將軍說,讓您上大福船。」祥子給他看手中的令牌,又補上一句,「這可是將軍的旗艦,您瞧他可是真的拿您當上賓待。」
陸繹笑了笑:「那要多謝你家將軍。」
大福船,配備官兵一百二十余人、大佛狼機八架、鳥銃二十門、神機箭一百枝、噴筒三十枝、火筒三十枝。陸繹巡視甲板,看得出俞大猷治軍嚴謹,火器皆被擦得乾乾淨淨,連鳥銃的銃筒內都被仔細擦過,彈藥火藥庫看管嚴格,一丈內不許閒人靠近。
祥子持令牌吩咐下去,大福船緩緩駛出軍港。
這日天氣晴好,海面上無霧氣阻擋視野,可看見岑港就在不遠處,它的港口呈三角狀,與海防圖上所繪一樣,而海防圖上看不出來的是,港口兩邊是天然石壁加以修築,遠遠便可看見石壁上的炮筒……陸繹一望便知,要經由海路攻下岑港恐怕是比陸路更難。
「你家將軍從海路進攻過幾次?」他問身邊的鳥銃手。
「至舟山後,海路進攻過五、六次。」鳥銃手答道,「但岑港的港口縱深太長,船一駛入便受到三面夾擊,船被火炮擊沉了好幾艘。」
陸繹凝眉朝岑港望了良久,轉身問噴筒手:「噴筒應該是船上射程最遠的,有多遠?」
「大概數十丈。」
「數十丈,那麼可以攻到岑港內的倭船。」
「是,但噴筒殺傷力有限,僅能讓倭船的帆燃燒起來,不足以克敵制勝。若倭船在海上,船燒起來,他們便不得不跳下海,但船在港口,他們只需上岸滅火。」噴筒手也很是煩惱,「若是能把倭船引出來就好了,可惜他們狡猾得很,無論怎麼叫陣,都縮在港口裡。」
「如此……」陸繹看向一直跟在身後的祥子,「所以你家將軍後來就只能從陸路進攻?」
「將軍也是沒法子啊,船沉了好幾艘,上頭撥的銀子又有限得很,添置火器都不夠,更別提再造戰船了。」
海路沒法打,陸路打不下來,聖上還要撤職查辦,連陸繹光想想都覺得頭疼,俞大猷被逼到這份上,肩上的擔子真不是一般的沉。
與此同時,在軍中大帳內的俞大猷確實已經是窮途末路,面對眾位參將、游擊將軍,他也顧不上是不是丟面子,取出聖旨,一字不漏地念了一遍。
「……自總兵而下,全數撤職查辦!」
最末一句念完,眾將面面相覷,皆有烏雲罩頂之感。
收起黃布,俞大猷看向眾人,似在等著他們說些什麼,但等了半晌也沒人吭聲,只好開口道:「聖上的意思,你們都知曉了,岑港的狀況,你們也一清二楚……說吧,誰有好的法子都可以說出來,只要能攻下岑港!」
眾將低垂著頭,四下無聲。
等了好半晌,才有一位游擊將軍猶豫著開口道:「將軍……」
「你有法子,說!」俞大猷鼓勵他。
「不是,卑將是在想,咱們營裡不是來了位陸僉事麼?聽說他是陸炳的長子,陸炳頗受聖上看中,咱們能不能請陸僉事替咱們美言……也不是美言,就是實話實說,把咱們這裡的狀況告之聖上,讓聖上再寬限數月?」
俞大猷捏捏眉頭,沒好氣地反問他:「他跟聖上有交情,可跟咱們沒交情,你憑什麼讓他幫我們說話。送東西是吧,銀子全買了火器都不夠用,你是送他鳥銃,還是送他火筒?」
被他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游擊將軍歎了口氣。
「你們!還有沒有別的法子?」俞大猷看向其他人。
副使王崇古皺眉道:「將軍,咱們已經攻打過數次,以岑港的地勢,根本沒有別的法子,只能用人填,一點一點往前挪。」
其他眾將皆不吭聲,俞大猷也知王崇古說得是大實話,但事實卻比這句實話更加殘忍,以俞家軍目前的兵力,即便官兵願意拿命來填,一個月內非但攻不下岑港,連人都得全搭進去。
看著地圖上近在咫尺的岑港,俞大猷重重一拳捶下去:「既然還有一個月,我們就接著打!但絕不能白白讓兄弟們去送死,你們回去各自擬定詳細的作戰計劃,明日一早送給我看。誰的作戰計劃能攻下岑港,就是此役的大功臣,我會為他請功!」
「卑將領命!」
眾將離開,獨獨王崇古一人留下。
王崇古跟隨俞大猷多年,隨他多次出戰,對於俞大猷的性格,自是再了解不過。
「將軍,仗要接著打,可咱們也得想想後路……」王崇古勸道,「打不下來有打不下來的緣故,總得讓聖上知曉,咱們不能老是替上頭背黑鍋。」
「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俞大猷看向他。
「那位陸僉事在此時來到岑港,絕非湊巧,將軍,你再仔細想想。」
「我早就想過了!」俞大猷掏出懷中胡宗憲的親筆信,「你看看,都督這通篇信裡,寫得都是要我們如何如何待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差把他當菩薩供起來。好啊,能做的我都做了,這些作戰資料,只要他想看,盡數給他看。今早他說要出海轉一圈,我就把大福船給他坐,你說說,我還能做什麼……我全身家當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兩銀子,就算雙手奉上,他能瞧得上?我就差把自己變成個婆娘去替他暖床了……」
看罷胡宗憲的親筆信,王崇古聽俞大猷說得激憤,不由苦笑。
「要不,回頭我尋個機會,和陸僉事吃頓飯,探探他的口風。」他道,「有些話,將軍你不方便說,我來說會好些。」
俞大猷歎了口氣,自腰間掏出些散碎銀子,塞他手裡頭:「整點菜,別還沒吃就讓人瞧不上了。」
「這點銀子我還有,您留著吧。」
王崇古笑著把銀子塞回來,擔心他推脫,趕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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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行了兩日,在沈夫人照顧下,今夏已能行走自如,連阿銳也能慢慢走幾步,他的內力也在逐步恢復之中。
這日打尖時,今夏湊到岑壽旁邊,好言好語道:「哥哥,能不能把地圖給我瞧瞧。」
岑壽避嫌地躲出三丈遠,連聲道:」沒有沒有沒有。」
「在客棧啟程之前,岑福明明把地圖交給你,我都看見了。」今夏拆穿他,挪揄道,「你一個大男人,這麼小氣是娶不到老婆的。」
「你……」岑壽沒好氣地把地圖從懷中掏出來給她,嘀咕道,「真不知曉大公子看上你哪點好。」
今夏偏生耳朵尖,接過地圖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道:「他自然是覺得我哪裡都好,你的眼光又怎麼比得上他。」
岑壽說不過她,寒著臉自顧去取水。
這地圖是錦衣衛內部所用的地圖,比起六扇門的,更加精細,一川一河皆歷歷在目,連不起眼的村落都會標注出來,今夏一拿到就愛不釋手,在樹蔭下細細察看——岑港的位置,新河城的位置,還有杭州城的位置,暗自心算陸繹此時是否已經到了岑港。
淳於敏不讓丫鬟跟著,獨自行到今夏旁邊,柔聲問道:「袁姑娘,咱們現在走到哪裡了?」
「到這裡了。」今夏挨近指給她看,「再往前就得過河……你看,新河城在這裡……」
淳於敏邊看邊點頭。
「官道好走,應該過兩日就到了。」今夏收了地圖,順手從懷中掏出烙得金黃的圓餅,遞給她道,「嘗一個,大楊的手藝,比外頭的餅好吃許多。」
「多謝。」
這些時日的相處下來,淳於敏與他們相熟許多,也不再見外,拿了餅一點一點撕著吃。
楊岳行過來給今夏遞過水囊,見淳於敏也在吃餅,笑道:「粗糲得很,淳於姑娘吃得慣麼?」
「嚼著很是香甜,手藝真好。」淳於敏笑道。
「上不得台面,」楊岳謙虛道,「姑娘過譽了。」
同一片樹林的不遠處,也有歇腳打尖的人,今夏嚼著餅,目光有意無意地瞟了他們好幾眼,面上不動聲色,慢吞吞地蹭到丐叔的馬車邊。
「叔,我姨怎麼也不下來透透氣?」她問丐叔。
丐叔沒好氣:「還在給你縫衣衫,馬車顛簸,針都戳了好幾回手,就是不肯停。」
他話音剛落,車簾內便傳來沈夫人的聲音:「別信他,我不過是不願閒著,縫衣衫做消遣而已。」
今夏撩起車簾:「姨,餓不餓,我拿點吃的過來?」
「不用,大楊放了好些乾糧在車上,餓不著。」沈夫人手中針不停,瞥她一眼,笑道,「晚間你記得來試試,只怕就有的穿了。」
今夏看著她手中的雪青衫子已成型,仍囑咐道:「不著急啊姨,您別累著眼睛。」說罷,她放下車簾,將丐叔拉到一旁。
「叔,瞧見那邊的人了麼?」她略抬抬下巴。
丐叔連頭都不用轉,就知曉她說得是那些人:「早看見了,都是些逃難的,眼下沿海倭寇鬧得凶,背井離鄉的比比皆是。」
「這一亂就難保有趁火打劫的人,您顧著我姨,當心些才是。」
「放心吧,有我在這裡,誰也占不到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