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我叔說的。」今夏反應甚快,「不過您別怪他了,他也是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我才會知曉。」

「我再三叮囑過他,沒想到他如此不牢靠。」沈夫人面沉如水,「他明明知曉我對家中之事忌諱莫深,卻隨隨便便讓旁人知曉,如何看來,他根本不是一個可靠之人!」

「姨、姨……」

今夏見沈夫人真怒了,有點著慌。

「像他這樣,將我家世當成茶余飯後的談資,我如何能帶他去爹娘墳前……」

「姨,我錯了,我錯了,不是我叔說的,真的不是,您千萬別冤枉他。」今夏趕忙解釋,「關於您的家世,我叔一個字都沒提過,嘴嚴實著呢。」

「不是他,還會是誰?」

在她的目光之下,今夏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才道:「您一直都知曉的,我是官家人……自從桃花林之後,我就暗暗讓人查這事,對不住啊姨,我就是好奇,沒有想害您的意思。」

沈夫人卻一刻不放鬆,接著問道:「我知曉你是官家人,我還知曉你是六扇門的小捕快,你能差遣動的人,大概只有楊岳一個人吧,更不消說,有些封存的卷宗,你根本連看的權限都沒有。你告訴我,你怎麼查?」

「那個……有錢能通神。」

今夏嘿嘿嘿地陪著笑臉,暗暗打定主意:打死也不能把陸繹供出來。

「你全身上下碎銀子加一塊兒也沒有一兩重,你能通什麼神?」沈夫人側頭看她。

「……可以賒賬,這是我們六扇門的規矩,您不懂。」今夏回答得有幾分艱難,覺得不能再被這麼追問下去,「對了,楊岳讓我看著灶上的粥,肯定撲了,我差點忘了,我先去看看……」

說著,她人就跑了。

沈夫人在屋中聽著她蹬蹬蹬的腳步聲,忍不住笑了笑:「這孩子,還挺護著陸大人,死活不肯說出來。」

其實她何嘗不知,此事塵封多年,細枝末節處,除了善長收集消息的錦衣衛之外,旁人又能從何處查起。他們這一行人中,只有陸繹才能輕而易舉地查出她的底細。好在他並無惡意,不管是出於對她身世的同情或者是出於感恩,他都沒有揭出她身世的意圖。對此,沈夫人心中有數。

次日,天還未亮,謝霄就穿上今夏做舊的那一整套衣裳鞋襪,準備往青泊河邊的大槐樹下去。剛行到別院大門處,便看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躬著腰在門口處來來回回地踱步。

「請問,您是誰?」

何時冒出這麼個老婦,謝霄一時摸不著頭腦,只道是淳於家的親戚。

「兒啊,你今日要去打魚,為娘放心不下,想跟著去看看。」老婦顫顫巍巍地朝他靠近,手就要去摸他的臉,驚得謝霄直往後退。

看把謝霄嚇得那樣,老婦挺直了腰身,咯咯直笑,這才恢復了正常的聲音:「哥哥,我扮得像不像,連你都被我唬住了吧。」

謝霄聽出是今夏的聲音,皺眉頭端詳她:「你怎麼扮成這樣?」

「扮成這樣去買魚,不容易讓人認出來。」今夏對自己的扮相著實滿意得很,「走!」

謝霄也是個貪玩的,瞧著有趣,倒也不攔著她。為了避免讓人發覺,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大槐樹下……

眼下世道亂,大槐樹下已成了新河城裡頭唯一的魚市,每日聚集到此處賣魚的船只有十來條,魚的數量也有限,還得先把大魚供給大戶人家和酒樓,剩下的魚才擺在船艙裡頭賣。

魚市有魚市的規矩,魚主人來了方才能開市賣魚,魚主人若未來,則一條魚也不能夠賣,否則違了規矩,來日就進不了魚市了。

船艙裡鮮魚活蹦亂跳,大槐樹的石階下面,預備買魚的婦人們擠擠挨挨地等著。今夏扮成的老婦自然是擠不過別人,只能站在人群後頭等著。

好不容易等到個穿著大絨繭綢衣袍,全身上下只能用圓潤來形容的中年男子打著哈欠行過來,眾人自發自己地給他讓出一條道,這男子連話都懶得說,先瞇著眼打量了下各個船艙裡頭的魚,小胖手指頭一點一點,估摸了分量,算出大致價格,自己能抽多少銀子。這才撩起袖子,把白白胖胖的胳膊在空中揮了揮,拖長音調:「開——市——」

魚市頓時陷入一陣喧騰之中。

挑魚的、拿秤的、挑肥揀瘦的、討價還價的……今夏見縫插針地挪到前面,特地去小頭目的船。

「有沒有四、五斤重的鱸魚?」她用蒼老的聲音問。

「沒有沒有……」小頭目不耐煩地擺手,接著把一條草魚重重地拋到岸上,吆喝道,「十二斤的草魚,有沒有人要?」

今夏朝他船艙裡頭張望了好幾眼,裡頭的魚不多,遠遠少於其他條船,看來他在此地打魚也是做個幌子,壓根沒認真打魚。

那廂,謝霄找到了魚主人,表明自己也想來打魚。魚主人正坐在樹下的籐椅上,叼著茶壺嘴,晃悠著兩條小短腿,瞇了眼把謝霄打量一番。

「哪人啊?」

「揚州人。」

「哦,好地方啊。會水?」

謝霄饒得是滿心不耐,也知曉得適當裝一裝孫子,遂點了點頭。

「會打魚?」

謝霄又點了點頭。

魚主人咕嘟咕嘟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我不知曉揚州是什麼規矩,在我這裡呢,規矩是按三抽一,明白麼?」

烏安幫才按五抽一,這孫子居然按三抽一,這麼黑!謝霄心中暗暗咒罵,面上還得作恭順狀:「是,都按您的規矩來。」

「行!跟我來吧。」

魚主人這才起身,帶著他慢騰騰地從石階下去,徑直走到小頭目的那條船前頭。方才謝霄已經瞥見今夏故意在此船買魚,知曉這個船家必定就是倭寇所扮,當下魚主人帶他到這條船前,倒是他始料未及,心中暗叫不妙,莫非自己與今夏已被人識破?

今夏在岸上提溜著條鱸魚,看見一幕,不由心下一緊。

「董三,你今日打了多少魚啊?」魚主人皺著眉頭往船艙裡頭看,「人家都是百來斤魚,你這船連四、五十斤都不到,要都像你這樣的,我不得喝西北風去!」

董三,就是小頭目,也不知是他真名還是化名,大概是平日被魚主人說慣了,懶懶虛應道:「我明日多捕些就是了。」

「明日?你每日都是說這話……我也不用等明日了,從今日開始,這位小兄弟和你一條船捕魚,至於你們倆之間怎麼分賬,我不管,反正這條船上的魚得按三抽一給我。」魚主人把謝霄往船上一推。

「……哎!哎!」董三有點急了,「不行,他什麼人我都不認得,憑什麼我就得和他一塊打魚。」

「就憑這話是我說的!」魚主人惱怒道,「每天交的那點錢還不夠塞我牙縫的,不想幹就給我走人!」

大概是需要賣魚的身份作為掩護,董三沒再和魚主人計較,瞪了眼謝霄,沒好氣道:「寅時就要出河打魚,你行不行?」

「行!」謝霄應得很痛快,讓董三面色愈發難看。

此事進展可以說是出乎意料的順利,但董三不僅是倭寇,還是倭寇中的小頭目,謝霄單獨與他呆在一起,萬一他瞧著謝霄不順眼……

不僅今夏這麼想,上官曦在聽到此事的那瞬就想到了這個問題。

「不行,老四,你不能去!」她道。

謝霄不以為然地答道:「老子又不怕他,再說是在船上,他能耐我何,若是到了水裡頭,就更好了。」

「老四,他不是尋常毛賊,是倭寇!」上官曦焦急得很,「船才多大,他若是伺機暗算你,你根本躲不過,到那時候,他再把你往河裡一拋,你……」她沒再說下去,面上神情已經說明一切。

「姐,你盼我點好行不行?」謝霄被她說得有點煩了,皺眉道,「什麼呀,我就被人拋屍河中了。」

上官曦努力挪了下身子,傷腿吃疼,不由痛楚地皺緊眉頭:「老四,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擔心你被他暗算了。」

「我知曉你為我好,你什麼事情都是為了我好,」謝霄煩惱地撓撓頭,「可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在外頭闖蕩了兩、三年……是,我挨過揍,我受過傷,進過大牢,可我現下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嘛。」

「老四……」

上官曦還想說話,卻被謝霄打斷:「姐,這事我不去,今夏他們肯定還會再想法子混進去。我的命是命,人家的命就不是命。」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總得為老爺子想想吧,萬一你出了什麼事……」上官曦急道。

「今兒我把話撂在這兒,就算老爺子知曉這事,他也絕對不會說半個不字,你信不信?」謝霄昂然道。

「老四,你得平平安安地回去,這才是最要緊的。」

「姐,這趟來兩浙,你也是因為我才來的,對不對?」謝霄沉默片刻,深吸口氣,然後不解地看著上官曦,「姐!有句話我早就想問你,在你心裡是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覺得我魯莽,沖動,做什麼都不行?」

「……我沒有……」上官曦試圖反駁,謝霄卻完全聽不進她的話。

「我在外頭闖了三年,是,是沒闖出什麼名堂來,可天大地大我覺得快活!我回到幫裡,你說為了老爺子,我得留下來當少幫主,好,我就當少幫主,可我這少幫主有什麼用,幫中樣樣事情他們照樣要聽你的吩咐,我就是掛牆上的畫!還有,這趟來兩浙,你原不想來,可為了看著我,你還是來了。和寺裡的師兄們在一塊兒時,你是師姐,對我管手管腳,我沒話說,我身為師弟應當應分讓你管著。現下,我幫著今夏他們辦正經事兒,你又不讓我去……是,你是幫了我很多很多事兒,你比我能幹得多!可你又不是我娘,你這樣處處管著,弄得我綁手綁腳,到底何時才到個頭兒?」

「我……」話未出口,淚水已不禁湧出,她飛快擦去,極力讓聲音顯得鎮定些,「好,我知曉了,以後我不會再攔你。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謝霄也在氣頭上,轉身便出了屋子。

靜靜的屋內,上官曦用被衾掩面,堵住再也抑制不住的哭泣:她怎麼也沒想到,對於謝霄而言,自己的關心竟然會讓他這般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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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魚條的火候控制地剛剛好,黃金璀璨,外酥裡楞,剛剛端上桌香氣便四下溢開,勾得今夏甚是嘴饞。她將蒸好的米飯端上桌,便連聲招呼丐叔:「叔,趕緊叫我姨來吃飯,冷了就不好吃了……」

淳於敏擺好碗筷,看今夏想偷吃魚條,抿嘴笑道:「別急,楊大哥還在灶間調醬汁,他說炸魚條沾著醬汁才好吃。」

「大楊就是賢惠!」今夏嘖嘖道,「哪家若是娶了他真是有福氣啊。」

正巧看見謝霄,今夏趕忙招呼他:「來得正好,快來吃飯!」

謝霄應了聲,剛準備跨進來,身後就追上來一人,不分由說,重重一拳擊在謝霄的下顎骨上,力道大得驚人,直接把他打得踉蹌幾步,跌坐在桌邊。

眼前直冒金星,謝霄還來不及看清來者究竟何人,那人已是又一拳招呼過來,中拳的同時他猛踹出一腳,將那人踹飛出去,重重撞在門板上。

「阿……阿金,你瘋了!」

今夏生怕他們把桌子撞翻,沒忘記把炸魚條捧在手上。

謝霄掙扎站起來,看著眼前面上仍舊遮著黑紗的阿銳,怒道:「你瘋了!」

阿銳功夫雖已恢復了一點,但決計不是謝霄的對手,方才是偷襲才暫時得手。此時他掙扎地站起來,也不答話,又是一拳揮來。謝霄不屑與他對陣,側身閃開,他收勢不住,跌在桌上,帷帽也跌落在地。

淳於敏嚇得趕緊把一屜蒸好的米飯也端起來,躲到旁邊。今夏頗贊許地望了她一眼。

「她對你那麼好,你竟然這樣傷她的心!」阿銳嗓子沙啞,轉頭怒瞪謝霄。

「誰啊……」謝霄先是楞了下,繼而明白過來,「我跟我師姐的事情,你懂什麼!何時輪得到你來多事?」

「你傷她的心就是不行!你這樣對得起她麼!」

阿銳怒道。

這話有點耳熟,似乎在何處也曾經聽過,謝霄怔了怔,盯住阿銳那張臉,片刻之後,終於被他看穿:「你是阿銳!」

阿銳呆楞住,慌忙就要去找帷帽來帶上,口中連聲道:「不是、不是、你認錯人了。」

搶上前一步,將他的帷帽踢飛,謝霄鉗住他咽喉,令他呼吸艱難動憚不得,伸手就去抓他疤痕交錯的臉……

「哥哥,不可!」今夏疾聲道,放下盤子,格開謝霄的手。

「你認得他?」

今夏歎口氣,簡要道:「他受了重傷,被陸大人所救,因為……他的臉,他不願讓你們知曉,所以才一直瞞著你和上官姐姐。」

謝霄這才鬆開手,不滿道:「我說嘛,老覺得他鬼鬼祟祟盯著我們,就知曉有問題。」

「他的傷快好了,本來也想就這兩天告訴你們的。」今夏補上一句。

「不……不要讓她知曉。」阿銳撿回帷帽,復戴上,語氣中有微微地顫抖。

「這是為何?我告訴你啊,我姐可不喜歡被人騙。」謝霄方才看阿銳的傷痕甚是猙獰,想是也受了許多苦,便不計較方才之事,拍拍他肩膀道,「沒事,她若知曉你是阿銳,肯定歡喜得很。在揚州,你失蹤數日,她動用了好些人去找你,還因此欠了鹽幫的人情呢。你說說,你再這麼瞞著她,對得起她麼?」

「我是對不起她……」

阿銳低低道,不願再說下去,帷帽低低壓著,匆匆走了。

謝霄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背影,然後轉向今夏:「這話什麼意思?他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姐的事?」

再把這事揪出來,恐怕這頓飯都不消停,今夏歎口氣:「哥哥,咱們先把飯吃了,再說其他事兒行麼?」

「不行!」謝霄不依不饒,「這事不說明白,誰吃得下。」

「我吃得下。」

今夏分外誠懇地看著他。

謝霄向來是吃軟不吃硬,只得道:「……邊吃邊說吧。」

一時楊岳自灶間端了醬汁過來,岑壽幫忙端上了魚丸湯,淳於敏扶正翻倒的圓凳,今夏替眾人盛好飯,丐叔和沈夫人也來了。

「開始拆房子了,有出息!」丐叔瞥見半扇落下來的門板,嘖嘖道。那門板是被謝霄踹了一腳的阿銳所撞倒。

今夏連連點頭:「那是,自古風雲出我輩……姨,這是我今天買來的鮮魚,大楊手藝好,您待會多吃點。」

沈夫人微微一笑。

「回頭我把門裝上就行,多大事兒。」謝霄催促今夏,「你倒是快說呀。」

先扒了口飯,又挾了幾口菜,今夏含含糊糊地邊嚼邊道:「是這麼……回事……那個……這個……桃花……這魚湯真鮮……後來她就……」

在一堆「魚丸、魚湯、炸魚條」中,謝霄總算聽出一點要緊事:「你說,翟蘭葉是被他殺的?!」

楊岳原本正拿湯匙喝湯,聽到這話,手微微一僵,湯灑了大半,被淳於敏看在眼底。

「不止她,桃花林中還有……三具女屍,被蛇啃得差不多了。」今夏聳聳肩,「估計都是他下得手……想想他後來吃的苦頭,那般生不如死,真是報應啊!」

謝霄隔了好半晌,才皺眉道:「這小子,平日裡沉默得像塊石頭,沒想到狠起來這麼狠,連女人也下得了手。我可不能讓他繼續待在我姐身邊,太危險了!」

楊岳吃完了碗中米飯,默默離席。

「楊大哥怎麼了?」淳於敏悄聲問今夏,「他好像不太對勁。」

今夏看見楊岳的背影轉出院門,懊惱地連連拍額頭:「糟糕,我不該說這事的……都是你,非要我說!」後一句是沖著謝霄。

謝霄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他怎麼了?這事跟他有關系?」

「不說了不說了……」

今夏飯也不吃了,先趕著去安慰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