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二,又是一場瑞雪。整個皇宮都彷彿躺在天鵝的翅膀之下,一片潔白安詳。雪後的空氣格外清冽,引得宮人們紛紛出來散步,舒散筋骨。
皇宮的東北角,有個小花園叫羅春園,據說是以前某個皇帝為了紀念一個自己喜愛的妃子而建的。因這個地方偏僻,又單調蕭索,有石無木,且不如御花園熱鬧,所以鮮少有人來。但這裡有個符望亭,修得很不錯。此亭建在一堆人造的山石之上,亭內開闊,是後宮的最高點,站在亭上舉目遠眺,則整個後宮盡收眼底。看著宮裡頭形形色色的人行走往來,紀無咎會有一種一切在握的掌控感,就好像,他是這眾生命運的裁決者。
為什麼有人對權力愛得如痴如狂?因為權力帶來的是掌控,控制著越多人的浮沉生死,才越讓他們有安全感和成就感。男人,從當猴子那會兒,就學會了分等級,爭權力。這一點已經融入他們的骨血,經歷了百萬年光陰的打磨,毫無保留地傳承下來,並將繼續傳承下去。
所以說,爭權奪利是男人的本能。只不過有些人受客觀條件所限,這種本能漸漸弱化。紀無咎站在整個大齊王朝權力的制高點——甚至,我們客觀地評價一句,綜合考慮經濟、軍事、科技、人口、影響力等因素,說他已經站在了這個星球上整個人類權力的制高點之上,也不為過。他站在這個高處不勝寒的地方,早早地把自己拋進了爭權奪利的漩渦,與各路人馬玩兒勾心鬥角,經驗豐富,技巧純熟,連葉修名和方秀清這兩個當世名臣都被他制衡得服服帖帖,可以說是一個不世出的千古小混蛋。
這就導致了另外一個嚴重後果:他習慣於用勾心鬥角的方式去掌控一切。然而這世上並非所有事情都能控制,更並非所有事情都能用算計去對待。
很久之後,紀無咎時常會想,如果他早一些明白這個道理,是不是就不會有之後的那麼多波折。
***
知道紀無咎會偶爾來符望亭登高遠望的不多,跟了他許多年的蘇婕妤算一個。所以紀無咎在符望亭站了沒一會兒,蘇婕妤就上來了。她親自端著個托盤,上頭放著兩個大蓋碗,繁春跟在她身後,見禮之後,把兩張狐狸皮坐墊鋪在亭中的石凳上。
蘇婕妤放下托盤,揉了揉發酸的手臂,柔柔地笑著,媚態橫生,「皇上,此處風涼,喝杯熱茶暖一暖身子吧。」
紀無咎坐在石桌旁,蘇婕妤掀開一個大蓋碗,裡頭用熱水溫著一碗茶,這麼多水,難為她就這樣端上來。她把茶碗四周上下的水拭乾淨,雙手托到紀無咎面前。
要是論玩兒體貼,賢妃嘴上玩兒得最好,而蘇婕妤手上玩兒得最好。這麼些年了,她闖了多少禍,得罪了多少人,也還好好地活著,直到葉蓁蓁進宮才真正栽了幾個大跟頭,原因無非就是她總能體貼到紀無咎的心坎裡頭去。
此時冬風凜凜的,不正好需要一杯熱茶暖身體嗎。
紀無咎接過茶來,微微掀起蓋子一看,茶湯紅亮,濃香四溢,是祁紅貢茶。祁門紅茶號稱「群芳最」,是享譽已久名茶,每年祁門紅裡頭最頂尖兒的三四十斤都要進貢給皇家。這祁紅茶的口感不是頂好的,但紀無咎十分喜歡它的色澤和香氣,所以蘇婕妤這會兒也算是投其所好了,看到紀無咎聞過之後滿意地嘗了一口,她稍稍放下心來。
這時,下邊又爬上一個人來。
葉蓁蓁再次被素月打扮成一個皮毛販子。她手中抱著個暖爐,頭上頂著個大虎皮帽子,一看到亭中的紀無咎和蘇婕妤,掉頭就走。
紀無咎喊住她,「皇后何不過來一坐?」
葉蓁蓁本不打算理會他們,但又怕蘇婕妤做怪,於是便也坐在了石桌旁。
興許是那幾十板子造成的摧殘太過深刻,蘇婕妤看到葉蓁蓁,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臣妾不知皇后娘娘要過來,所以只備了兩杯茶,請皇后恕罪。」
「她自己有。」紀無咎看著王有才提著的一個廣口大瓷瓶,說道。他知道那瓷瓶裡頭溫著的是什麼,那是他的大紅袍。
最正宗的大紅袍茶樹,長在武夷山的山岩上,總共不過七八株,人上不去,要訓練猴子上去摘,摘下來之後再經過多道工序,製成極品大紅袍。這種茶,一年的產量不到一斤,全部進貢給紀無咎,可以說是茶中的皇帝。前些天紀無咎給了葉蓁蓁一些,素風用羊奶把茶煮沸,濾掉茶渣,又加了些蜂蜜進去,溫起來給葉蓁蓁喝。
葉蓁蓁很喜歡這種奶茶,紀無咎不喜歡奶腥氣,所以只嘗了一口便不再喝。但是他喜歡看葉蓁蓁喝。她喝完一口奶茶,嘴唇上會沾一層,然後她就會不自覺地伸出舌尖舔一圈,每到這個時候,紀無咎都會覺得喉嚨口發緊。
於是他就把自己最愛的大紅袍全部給了葉蓁蓁。
素風給葉蓁蓁倒了一小杯奶茶,葉蓁蓁端起來喝完之後,照例舔了舔嘴唇,也沒發現紀無咎看她。突然,她聽到蘇婕妤尖叫一聲,「皇上小心!」
再定睛一看,涼亭後頭竟然閃出一個人,舉著劍直直刺向紀無咎。蘇婕妤就坐在紀無咎的身邊,葉蓁蓁聽到這句話時,她已經撲過去擋在紀無咎身後。
葉蓁蓁反應極快,手腕一轉,茶杯迅速飛出去,直奔刺客面門,刺客橫劍一擋,須臾之間,錯失先機,紀無咎起身和他交起手來。葉蓁蓁看到刺客身上穿著侍衛衣服,頓感不妙。
此時那刺客雖然執劍和赤手空拳的紀無咎對打,但應付起來依然吃力得緊,很快就落了下風。葉蓁蓁想捉活的,便也加入戰局。二人聯手,對方再無招架之力,被紀無咎一掌拍出去,眼看著就要掉下山石。這人工山距地面至少十丈,人掉下去肯定再難活命。葉蓁蓁想也不想,跨到山石的邊沿處抓住他。紀無咎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捉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回一扯,興許是急得,他這一下子手勁出奇地大,那兩個人都被扯了回來。刺客被甩在地上,捂著胸口咳嗽連連,馮有德和王有才撲上去卸了他的兵器,按住了他。
「你瘋了!」紀無咎白著臉斥責葉蓁蓁。
葉蓁蓁看到刺客的下巴動了動,大叫道,「不要讓他自殺!」
紀無咎三兩步走過去一腳踏在刺客的脖子上,腳尖微微一抬,在他的頰邊找準位置,輕輕一撞,只聽卡擦一聲輕響,刺客的下巴便被卸了。
馮有德從他的嘴裡掏了掏,掏出一個黑色的小紙包,紙包上有兩個牙印。裡面裝的估計是毒藥,他想咬破紙皮吃下去,但還沒來得及。
葉蓁蓁總算舒了口氣。
下面的侍衛聞風趕來,壓著刺客下去了。葉蓁蓁跟在後頭問道,「你們認識他嗎?」
「回娘娘,他是三等侍衛康承祿。」
於是葉蓁蓁便叮囑他們,「看好了,千萬別讓他有機會自殺!」
蘇婕妤從驚嚇中緩過來,撲進紀無咎的懷裡,哭得梨花帶雨。
紀無咎沒有推開她。他一手攬著蘇婕妤,看向葉蓁蓁,目光幽沉,「為何怕他自殺?」
「我怕死無對證。」葉蓁蓁答道。
「為何怕死無對證?」紀無咎不依不饒。
葉蓁蓁覺得紀無咎好囉嗦,便沒有回答,告退回去了。回到坤寧宮,她還是覺得不放心。皇宮裡出了刺客,無論如何陸離逃不了失察的責任,但這只是最輕的。因為刺客是個侍衛,作為侍衛統領陸離就不僅僅是失察了,弄不好會有人說他和刺客是一夥的,再順著這條藤爬上去,陸家和葉家怕是都逃不脫關係。
葉修名作為三朝元老兩代帝師,可以說是百毒不侵什麼罪名都不怕,但唯有謀逆之罪,是任何人都沾不得的,他也不例外。且他的身份和地位太過敏感,若說他謀逆,也會有人信。到時候不用紀無咎動手,整個朝野的唾沫就能直接把他淹死。
其實,葉蓁蓁最怕的是,紀無咎故意把白的說成黑的。他是皇帝,忌憚葉家已久,若是趁此大好時機,給葉家扣個摘不下來的大帽子,將整個葉氏連根拔起也不是難事。
葉蓁蓁越想越覺得可怕,房間內明明溫暖如春,她還是覺得身上陣陣發冷。
不行,一定要在紀無咎動手之前,揪出真兇。
想到這裡,葉蓁蓁發現此事的一個疑點:刺客為什麼要殺紀無咎?
膽大包天到殺皇上,要麼是有天大的血海深仇,要麼就是謀反。紀無咎登基的時候大赦天下過一次,大婚的時候又赦過一次,他沒做過什麼大惡,即便賜死誰,殺的也是奸惡該殺之人,所以仇殺的可能性比較小。
要說是謀反,那就更奇怪了。謀反的道路大致有兩條,一個是農民暴/亂,一個是政變。現如今太平盛世的,農民都吃得飽穿得暖,誰和你去搞暴/亂;再說政變,想要政變,前提是你得有個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皇室一族據說是受過詛咒,代代子息稀少,紀無咎莫說兄弟,連親姐妹都沒有一個,旁支的又太遠,根本沒資格染指皇位。想殺皇帝?好吧,殺了他之後,誰來當皇帝?想當就當嗎?誰人能服你?
葉蓁蓁發現自己走進一個死胡同。別說真兇了,他現在連對方殺人的目的都摸不清楚。
等等……殺人,殺人?如果……他並不是真想殺人呢?
葉蓁蓁的面前好像突然打開一扇門。
她想到了蘇婕妤為紀無咎擋劍時那迅捷無比的動作。蘇婕妤一個弱女子,又沒練過功,怎麼會比她和紀無咎的反應都快?刺客在蘇婕妤和紀無咎的身後,想要看到刺客得先回頭,蘇婕妤沒事兒回頭幹嘛?而且,刺客出現的位置就在葉蓁蓁的對面,如果說看到刺客,也應該是她葉蓁蓁先看到吧?
再說,一個膽小的、沒練過功的、反應慢的女人,看到有人持劍跳出來,第一反應不應該是驚懼和尖叫?她怎麼會跳過這一步,直接去為紀無咎擋劍?她怎麼那麼清楚對方的目標就是紀無咎?
所有的懷疑連成一條線,葉蓁蓁終於為這件事情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蘇婕妤想爭寵想瘋了,不知道是聽了誰的主意,也或者是她自己苦思冥想走火入魔……總之,她使出這麼個昏招兒,想作一齣戲,通過為紀無咎擋劍的方法重新博得他的好感。
如果真的這樣,那麼蘇婕妤就真的蠢到家了。此計看起來可行,倘若成功也一定會讓她東山再起,但是她就沒想過失敗嗎?一旦敗露,就會有無數人遭受牽連。這可是刺殺皇上啊,甭管你真的假的,都是絕對的罪無可恕,到時候蘇將軍晚節不保是一定的,甚至蘇家滿門的性命都可能陪進去。
不行,不行。一定要想辦法讓她或者他認罪,不能讓這把火燒到葉家。葉蓁蓁背著手,在房間內來回地踱著步,滿腦子都是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