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錦梓不必跟來,我一邊往裡走,一邊郁悶不已,揣測著這兩人的態度。
我還真是命苦啊!在現代的時候人們同我說起女強人的口氣好像在說女強盜,職場上要十八般武藝樣樣來得,用亦舒的話說「胳膊上要能跑馬」。人前但凡有一點風光得意就有人指著鼻子說你女權主義,驕傲,得意忘形,哪裡知道我們這樣的女人背地多少努力,多少打落牙齒和血吞的辛酸!
你事事都要靠自己,男人們見了你總是見獵心喜,誇你堅強獨立,潛台詞是自生自長,不需他費心照拂付出負責任,他只要吃乾抹淨走人即可。等到你傻得動了心要他把你娶回家,他就滿臉為難說「我配不上你」或者是「我是男人我也有自尊」。有運氣好的嫁出去了,小心翼翼,別提收入高低以免刺激對方脆弱的男性自尊,再累加班再晚也要做做家務免得人嘲笑你老公是全職先生或吃軟飯的,做愛時不可以在上面,否則會被認為連房事都要主控……饒是這樣,也以離婚做大結局的居多。
想不到在古代,我不但被扔進這麼個爛攤子裡,還是只能靠自己,還是裡外不是人。
我廳裡的人也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男子和五六十歲的中年男人。年輕男子相貌普通,氣質溫和清貴,讓人一見就很有好感,自然是邵青的哥哥,邵家的大公子邵珉。據說他是庶出,在家並不受重視,也不曾為官,和只比他小幾個月的弟弟完全不同。和宇文家結親的就是他。
他旁邊的自然是他的岳父,宇文家現任家主,世襲二等誠信伯宇文放。是個清的中年人,面有深愁憤郁之色。
我剛邁進廳門,兩人就迎上前來,宇文放「撲通」一聲,推金山,倒玉柱,在我面前跪倒。
我大吃一驚,連忙伸手去扶他:「世伯這是為何?快快請起!」
宇文放硬著身子不肯起,緩緩抬起臉,老淚縱橫:「大人,年前幸得大人主持公道,將害死犬子侮辱小女的凶手繩之以法,孰料竟……請大人……」
這該死的兩面三刀的張青蓮!
唉,不過現在換了我,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啊!
邵珉也愁眉深鎖:「青蓮,如今二弟不在家,我也只有拜托你了。這次竟發生這樣的事,拙荊與岳母大人都在家哭得肝腸寸斷……」
叫得挺親熱啊,這個邵家大少爺是把張青蓮看成弟媳了不成?
我正容說:「公道自在人心,如今朝野上豈無說法?宇文世伯,邵大哥,你們且放寬心……」把宇文放扶了起來,好言安慰。
唉,我和我那乾兒子也沒什麼區別了,想想真是寒心。
邵珉說:「這案子原無甚懸疑,只是現在會同審理的是大理寺卿胡大人和刑部高大人,都知高大人與崔家交好,我們也不能拜托他,只好請大人從中斡旋。」
我派的兩支內鬥啊,清流和外戚要笑歪鼻子了。
「放心吧,邵大哥。我已經囑了琳西,此事定要從嚴查辦。」
我,我居然還作出這麼誠懇的表情!
……不管了,至少這句話我確實說過。
兩人又說了許多感恩和訴苦的話,我也只好應和著。不過想想這宇文大叔也確實慘得很,白發人送黑發人,叫他怎能不氣苦難平?
邵珉突然提到他弟弟:「二弟四月就回來了,青蓮,你二人交好,又可結伴去酒樓了。」
我笑了起來:「倒叫大哥笑話了。」突然心念一動。這邵青和邵家對我如此重要,就算將來我改變政治風格,把我「兒子」那些名聲糟糕,行事不知分寸的無恥之徒們扔了,邵家和北方士族還是要牢牢掌握的,何況我感情上也覺得他們更不刺激我的審美風格。那麼從現在起,就要更努力搞好關系。
「邵大哥,近日有下頭人孝敬了些東西,不值什麼,只是從波斯大食千裡而來,圖它個稀罕。請帶回去送給伯母,大嫂,二嫂和幾位妹妹賞玩。」
伯母是邵青的生母,邵家女主人,大嫂是邵珉的老婆,二嫂是邵青的妻子,幾位妹妹是邵家幾個沒出閣的小姐,其中好像有一個是嫡出,其余幾個都是庶出。呵呵,掌握詳盡資料一向是我克敵制勝的法寶之一。
說著按鈴叫紅鳳進來,吩咐她說:「前幾日收到庫裡的波斯大折花蟬翼紗取十匹出來,連同兩個紫砂金香爐,兩斤龍涎香,六支高麗老參遣人一會兒隨大公子一起送去邵府。」
邵珉連忙推辭說:「青蓮留著自用吧,也是下頭人一片心啊。」
我笑道:「若非咱們親善,這點東西如何拿得出手,還請邵大哥不要推辭,我府裡沒有女眷,只有紅鳳這個丫頭,她哪裡用得著許多?白放著也是蠹了,壞了。倒是大哥回去要好生安慰大嫂才是。」
他們告辭走了之後,我臉上的笑容便掛不住了。真是累啊,政界果然比商場更加血腥黑暗虛偽。
我胸口像有沉甸甸的石頭壓著,獨自一個人走到湖邊一塊石頭上坐下。
我還真的有點懷念現代,懷念我剛買的公寓,我幾十套不菲的晚宴服,被大家環繞的室外午宴,我為數不多的好朋友……
雖然也要玩手段,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畢竟那時候的生命還是飛揚灑脫的,不像現在這樣無奈。
有一個法國人曾經同我說,所有的政治都極骯髒,所有的政客都是流氓。當時覺得經典,可是,當我也不得不骯髒時,這就成了苦澀的笑話。
不會只有一次的,我還是要面對違心的殺戮和陰謀,一次次去泯滅掉我本來不多但畢竟還有一點的良心和是非觀念,這樣的事,我真做得到嗎?張青蓮走到這一步是不是也和我現在一樣有過掙扎?然後一步步陷進泥淖,終至沒頂?
這次的事我可以先勉強擺平,可是一個月後抓不住崔家小子,邵家和宇文家就不會不滿?等邵青回來大赦,他們不會懷疑我從中出了力?
有多少人想殺我?多少人為國為民想除我而後快?多少人想取而代之?還有,現在有多少人心裡已經暗自懷疑?
紅鳳,姚錦梓,就是高玉樞,是不是也覺得奇怪了?
我能怎麼辦?難道辭官歸田?難道浪跡江湖?一旦失了勢,只怕一天都活不過去吧?
可是我還不想死。已經死過一次,我不想這樣放棄。
心情越來越沉郁的時候,突然聽到「嘻」的笑聲,我聽著耳熟,往聲源望去。
樹下兩個小小人兒,不,其實是一個坐在樹枝丫上,晃著腿兒,另一個仰頭望著他,夕陽照在稚嫩的小臉上,幼滑的皮膚上細細的絨毛微微閃著金光,眼睛是只有這種年齡才有的透亮。
正是姚錦楓和小綠。
「……錦楓好聰明,這一段我總也背不熟……」
「笨蛋,那是因為我以前就學過了!而且你總跟著那個大惡人跑前跑後,當然沒時間讀書!」
「別叫大人大惡人,大人很好的。對你也很好啊,給你做好看的衣服,給你那麼多零花錢……」
錦楓嗤之以鼻:「哼,那是他要收買我哥!」
小綠低頭不作聲。錦楓說:「來,不提那人了。我今天把哥哥前日教我的一套拳練熟了,練給你看看!」
說著跳下樹,練起拳來。
小小身子十分矯健,開合之間已經頗有法度,我雖然不懂,卻也覺得這孩子資質很好。
小綠拍手道:「錦楓好厲害!文武雙全!錦楓……你將來想做什麼?」
錦楓愣了一下,哼了一聲,說:「當然是練好武功,殺了大惡人!哥哥說如果我進步得快,就把張青蓮留給我殺!」
小綠難過起來,說:「可不可以不殺大人?」
「不行!」錦楓斬釘截鐵,「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是……大家都說姚大人是朝廷問斬的,又不是大人殺的!」
「是他陷害的!」
小綠嘟起了嘴。
錦楓大概對這個唯一的同齡朋友還是珍視的,就轉換話題說:「不說他,小綠,你將來想幹什麼?」
「我……」小綠被成功引導了情緒,眼睛開始閃閃發亮,「我想做官!」
什麼!我嚇了一跳,連郁悶都忘了。
「什麼?」姚錦楓也嚇了一跳,愣過之後哈哈大笑起來。
小綠沮喪了:「錦楓也覺得我做不成嗎?」
「哈哈,做官?……哈,小綠,你為什麼想做官?是為了有很多錢嗎?哈哈哈……」
「……我家原來不是京城的,兩年前黃河大水,我們只好逃難,娘染了時疫,到京城病倒了……爹爹先把姐姐賣了給娘抓藥,後來爹也病了,連吃的都沒有……爹就把我也賣了……幸虧大人肯買下我,還讓大夫去給我爹娘治病。不過沒治好……太晚了,爹娘都死了……」
「爹說,如果我們攤到一個好官,會治水,會放賑……就不會這樣了。所以,」他大聲說,「我想當官!想當一個好官!我以後管的地方都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倔強稚氣的聲音帶著鼻塞哽塞的余味。
姚錦楓收住了笑聲。
我覺得自己眼裡有了濕意。
原來,原來,我還不如小綠。
我不是聖人,會做錯事情,我不懂救國救民,自私,自我中心,也許努力到最後什麼都做不了,也許痛苦,也許弄髒了手……可是,總還是可以做一些事的,可以使悲慘的事少一點,可以用現代知識去治水,可以減少賦稅,可以用我的經營能力充盈國庫……就算到最後什麼都沒成功,至少……還可以完成一個少年的夢想。
錦楓的聲音變得溫柔,他輕輕說:「如果小綠想的話,一定可以做到的。」
小綠擦了擦眼睛,笑著說:「我現在有大人,有錦楓,已經不難過了。」
「嗯,吃飯去吧。」
「好。」
兩個孩子走遠了,我還坐在太湖石上一動不動。
一個聲音突然在我背後響起:「你在這裡坐著幹什麼?」